
第3章 醉仙疑云
南城兵马司的人来得不算快,但阵仗不小。几个穿着皂隶服色的差役驱散了醉仙楼门口拥堵的人群,一个身着青色官袍、留着两撇鼠须、面皮焦黄的官员背着手,慢悠悠地踱了进去,身后跟着一个拿着纸笔的书办和一个面容严肃、挎着腰刀的捕头。这是南城兵马司的副指挥,姓胡,官不大,架子不小。
醉仙楼二楼最大的雅间“松涛阁”里,此刻一片狼藉。杯盘狼藉,佳肴冷透,酒气混合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酸腐气味弥漫在空气中。一张巨大的红木圆桌旁,几个衣着光鲜的宾客面色惨白,惊魂未定地缩在角落。地上,一个身着锦缎、体态肥硕的中年男人仰面躺着,正是富商张百万。他双目圆睁,几乎要凸出眼眶,瞳孔扩散,写满了临死前的极度惊恐。嘴角残留着干涸的白沫痕迹,脸色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紫色。刘管家和几个仆役跪在一旁,哭得撕心裂肺。
苏明溪站在雅间门口,并未进去,只是隔着一段距离静静看着,秀眉微蹙,眼神专注地扫过现场的每一个细节。漱玉轩的伙计被她派去帮忙维持秩序了。
胡副指挥捏着鼻子,嫌恶地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又扫视了一圈瑟瑟发抖的宾客,拿腔拿调地问:“怎么回事啊?好端端的吃个饭,怎么就死了?谁先发现的?”
一个穿着绸衫、商人模样的胖子战战兢兢地站出来:“回……回禀大人,是……是小人。张员外正举杯敬酒,刚喝下去,突然就……就捂住喉咙,脸色大变,然后就倒了下去,口吐白沫,没……没几下就不行了!太快了!太吓人了!”他回想起那场景,依旧心有余悸,浑身发抖。
“哦?敬酒?”胡副指挥的小眼睛滴溜溜一转,看向桌上,“他喝的什么酒?谁给他倒的酒?”
众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桌上张百万的酒杯上,又齐刷刷地看向站在张百万座位旁边、一个吓得面无人色的小丫鬟。那丫鬟不过十三四岁,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酒……酒是奴婢倒的,就是桌上这壶‘玉泉春’……奴婢……奴婢什么都不知道啊!老爷他……他喝下去就……”
胡副指挥哼了一声:“慌什么!本官又没说是你下的毒!”他转向带来的捕头,“赵捕头,验看!”
那姓赵的捕头看起来倒是个经验丰富的,他蹲下身,先仔细查看了张百万的尸体:翻看眼皮,检查口鼻,又看了看指甲的颜色。然后起身,走到桌边,拿起张百万用过的酒杯,凑到鼻子下闻了闻,又仔细看了看杯底的残留。接着,他又检查了酒壶和其他人的杯盏,甚至拿起张百万面前吃过的几样菜肴嗅了嗅。
“大人,”赵捕头拱手道,“死者面色青紫,口有白沫,瞳孔散大,指甲亦有青紫,符合中毒暴毙之状。其酒杯中残留酒液气味浓烈,但小人仔细嗅辨,并无常见毒物的刺鼻异味。酒壶及其他宾客杯盏亦无异样。桌上菜肴,小人粗看,也未见明显异常。初步判断……”他顿了顿,“可能是饮酒过急,引发急症,或是……误食了某些相克之物?”
胡副指挥捋了捋鼠须,对这个结论似乎很满意:“嗯,赵捕头经验老到,言之有理。张员外富甲一方,难免应酬繁多,这身子骨怕是早被酒色掏空了。今日又饮得急了些,引发心疾或中风,也是常事。”他挥挥手,“行了,既是意外,那就……”
“等等!”
一个平静却清晰的声音从雅间门口传来,打断了胡副指挥的话。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面容普通的年轻书生站在那里,正是萧砚。他不知何时也来到了醉仙楼二楼,一直安静地站在人群外围观察。此刻他开口,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包括苏明溪略带讶异的视线。
胡副指挥被打断,很是不悦,三角眼一瞪:“你是何人?在此喧哗?官府办案,岂容你置喙!”
萧砚微微躬身,语气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拘谨和一丝恰到好处的惶恐:“草民青墨,乃一介代笔书生,适才在隔壁漱玉轩品茶,听闻此事,心中惶恐。大人明察秋毫,草民本不敢多言。只是……只是方才听这位捕头大人所言,有几处微末之处,草民心中存疑,斗胆禀告,或可助大人厘清真相,以免冤屈无辜。”
“哦?存疑?”胡副指挥嗤笑一声,上下打量着萧砚的穷酸样,满脸不屑,“你一介穷酸书生,懂什么验尸断案?莫非比赵捕头还高明不成?说来听听,本官倒要看看你能说出什么花儿来!”
赵捕头也皱起眉头,显然对有人质疑自己的判断颇为不满。
萧砚不卑不亢,指向地上的张百万:“大人,捕头大人。草民虽不通医理,但也读过几本杂书。观张员外面色青紫,口吐白沫,确似中毒。但草民斗胆请问,何种急症或中风,会在瞬息之间,让死者双目圆瞪至此?这眼神中的惊骇欲绝,不似寻常猝死,倒像是……猝然见到或感知到极其恐怖之事?”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愣,不由得再次看向张百万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果然觉得那眼神中的恐惧异常深刻。
萧砚不等回答,又指向桌上一盘几乎没动过的清蒸鲈鱼:“再者,捕头大人方才言及可能误食相克之物。草民注意到,张员外面前的这盘鲈鱼,几乎未动。而据草民所知,鲈鱼本身无毒,常见相克之物如荆芥、牛羊油等,今日席上似乎并无。更重要的是……”他的目光扫过张百万的碗筷,“张员外似乎更偏好荤腥,他面前那碟红烧蹄髈,却只剩骨头了。一个突发急病之人,在倒下前还有心思啃完一只蹄髈吗?”
赵捕头脸色微变,他刚才确实忽略了死者面前食物的消耗情况。
萧砚最后看向那个吓得瑟瑟发抖的倒酒丫鬟:“还有这位姑娘,方才吓得几乎昏厥。捕头大人闻过酒杯酒壶,说无异味。但草民离得稍远,在张员外倒下时,似乎……似乎闻到一丝极其微弱、不同于酒气的杏仁苦味?一闪即逝,不知是否错觉。若是毒物,也许并非下在酒中,而是……另有他途?”
“杏仁味?”胡副指挥狐疑地吸了吸鼻子,他是什么都没闻到。赵捕头却是眼神一凝,快步走到张百万尸体旁,再次俯身,几乎将鼻子凑到张百万口鼻残留的白沫处,极其仔细地嗅闻起来。片刻后,他猛地抬起头,脸色变得凝重:“大人!确有极其微弱的苦杏仁气味!若非这位……这位青墨先生提醒,几乎被酒气掩盖了!此乃某些剧毒之物的特征!”
雅间内顿时一片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萧砚身上,有惊疑,有好奇,更多的是难以置信。这个不起眼的穷书生,竟然一语点破了连经验丰富的捕头都忽略的致命疑点!
胡副指挥的脸色也变得有些难看,他刚才还断定是意外,此刻却被当众打了脸。他恼羞成怒地瞪着萧砚:“哼!就算有杏仁味又如何?也许是药味!也许是巧合!你一介书生,在此妄加揣测,扰乱视听!来人!把他……”
“胡大人。”一个清越的声音响起,苏明溪款步上前,对着胡副指挥微微福了一礼,“民女苏氏,乃隔壁漱玉轩掌柜。这位青墨先生所言虽为推测,但条理清晰,所提疑点也并非全无道理。今日之事发生在醉仙楼,民女亦难脱干系。既然案情尚有疑窦,何不请青墨先生暂留,协助赵捕头再细细勘察一番?或许真能发现蛛丝马迹,也好给张员外家人一个明白交代,还醉仙楼一个清白。”
她的话说得不疾不徐,既给了胡副指挥台阶下,又点明了利害关系(醉仙楼和她漱玉轩的名声),还顺理成章地提出了让萧砚参与的请求。
胡副指挥看看苏明溪(虽不知其底细,但看气度谈吐,又开着漱玉轩,料想有些背景),又看看面色凝重的赵捕头,再想想张百万毕竟是个有头有脸的富商,若真被毒杀,自己草草结案恐怕后患无穷。他哼了一声,勉强道:“也罢!既然苏掌柜开口……赵捕头,你带着这书生,再给本官仔细查!任何可疑之处都不能放过!本官就在楼下等着!”说完,一甩袖子,气哼哼地下楼去了。
赵捕头松了口气,看向萧砚的眼神少了几分轻视,多了几分探究和凝重:“青墨先生,请。”
萧砚微微颔首,目光再次投向那具冰冷的尸体和凌乱的现场。第一步,算是踏进去了。而苏明溪站在一旁,清澈的目光在萧砚沉静的侧脸上停留了一瞬,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