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鉴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2章 京华烟尘

元大德九年春,大都。

当萧砚(或者说,如今的他,是落魄书生“青墨”)穿过巍峨高耸的永定门,踏入这座天下心脏时,一股混杂着喧嚣、奢靡、尘土与某种无形压迫的洪流,瞬间将他淹没。

十年山林苦修,习惯了松涛、鸟鸣与寒潭的冷寂。而此刻,扑面而来的是:震耳欲聋的市声——小贩扯着嗓子吆喝“新到的江南丝绸!”“刚出炉的胡麻饼咧!”;牲口的嘶鸣与蹄铁踏在石板路上的清脆回响;满载货物的驼队叮当作响,扬起阵阵尘土;空气中弥漫着香料、汗臭、马粪、烤肉的油烟以及各种脂粉香气的奇异混合体。街道两旁,店铺鳞次栉比,幌子招摇。绸缎庄流光溢彩,珠宝店珠光宝气,酒楼食肆人声鼎沸,勾栏瓦舍丝竹靡靡。身着各色华服的行人摩肩接踵,有趾高气扬的蒙古贵族,有低声下气的汉人官员,有精明的西域胡商,也有衣衫褴褛的乞儿蜷缩在墙角。阳光透过参差的飞檐斗拱洒下,在拥挤的人潮和车马间投下斑驳的光影。

繁华,喧嚣,生机勃勃,却又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浮躁与奢靡。

萧砚裹紧了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青灰色棉袍,领子竖起,遮住了小半张沉静的脸。他像一个幽灵,缓慢地行走在汹涌的人潮边缘。眼前的景象,与他记忆中那个充满书香、温暖而宁静的家,那个被血与火吞噬的雪夜,形成了撕裂般的对比。十年了,大都似乎更加富丽堂皇,也更加……陌生。这繁华之下,是否还流淌着当年萧家满门的血?那些行走在光鲜街道上的人,又有多少,是当年那场血腥盛宴的参与者或知情者?

怀中断剑冰冷的触感,像一根刺,时刻提醒着他此行的目的。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有对逝去温暖的追忆,有对仇敌的刻骨恨意,也有对这片喧嚣尘世的警惕与疏离。师父的告诫在耳边回响:“隐忍……像藏在鞘中的匕首……市井是你的藏身之所……”

他需要找一个落脚点,一个能让他融入这底层尘埃,又不引人注目的地方。目光扫过喧嚣的街市,最终落在一座相对清雅的二层建筑上。它位于南城闹市与稍显安静区域的交界处,门面不大,却收拾得干净利落。一块黑底金字的招牌悬在门楣——“漱玉轩”。不似寻常酒楼的喧闹,隐隐有丝竹之声和清雅的茶香飘出。门口立着两个青衣小帽的伙计,笑容可掬,举止得体。

“就这里吧。”萧砚心中微动。这地方,既在市井之中,又带点书卷气,正适合他“落魄书生”的身份。他抬步走了进去。

甫一进门,喧嚣便被隔绝了大半。厅堂布置得颇为雅致,竹帘半卷,几案整洁,墙上挂着几幅意境悠远的山水画。空气中弥漫着上等茶叶的清香和淡淡的墨香。客人不多,多是些文士打扮的人,或低声交谈,或独自品茗看书。

“这位客官,您几位?是品茗还是用些小点?”一个伶俐的伙计迎上来,笑容得体。

“一位。寻个清净角落,一壶清茶即可。”萧砚的声音刻意带上一丝书生的木讷和拘谨。

“好嘞,您这边请。”伙计引着他走向窗边一个相对僻静的位置。萧砚刚坐下,目光习惯性地扫视四周——厅堂的布局、客人的神态、伙计走动的路线……一切细节都在他脑中快速形成一幅立体的图景。十年山林磨砺出的本能,如同呼吸般自然。

就在这时,通向内院的珠帘被一只素白的手轻轻挑起。

一个女子走了出来。

她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穿着一身月白色的窄袖布裙,样式简单,料子却隐约透着不易察觉的光泽。腰间系着一条浅碧色丝绦,乌黑的秀发简单地绾了个髻,斜插着一支素雅的玉簪。眉眼清丽,肌肤胜雪,举止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从容。她步履轻盈,目光在厅堂内缓缓扫过,如同清泉流淌,安静无声。当她视线掠过萧砚这边时,并未停留,仿佛只是随意一瞥。萧砚垂着眼,端起粗瓷茶杯,啜饮着微涩的茶水,并未多看。

一个伙计自然地走到她身边,低声说了句什么。女子微微颔首,声音清越婉转,如同珠落玉盘:“嗯,东边雅座的张老先生,给他续一壶‘雪顶含翠’,记我账上。”吩咐完,她便转身,似乎要回到内院去。她就是这“漱玉轩”的掌柜?萧砚心中掠过一丝极淡的念头,如此年轻,气度倒是不俗。但也仅此而已,在这藏龙卧虎的京城,一个雅致些的酒楼女掌柜,并不算稀奇。

然而,就在女子身影即将隐入珠帘的刹那,漱玉轩门口猛地传来一阵极其突兀的骚动!

沉重的脚步声、压抑的哭嚎、惊惶的呼喊混杂在一起,瞬间撕破了店内的宁静。

“救命啊!掌柜的!掌柜的救命啊!”一个穿着绸缎、管家模样的人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色惨白如金纸,浑身抖得如同风中秋叶,帽子歪斜,狼狈不堪。他身后跟着几个同样魂飞魄散的仆役。

厅堂内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去,连那即将离开的女子也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秀眉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神色依旧镇定。

“刘管家?”女子的声音依旧清越,带着一丝询问。

“我家……我家老爷……”刘管家指着门外,涕泪横流,语不成句,“在……在隔壁醉仙楼……宴客……刚……刚喝了几杯……突然就……就倒下了!口吐白沫……眼……眼睛瞪得老大……没……没气儿了!”巨大的恐惧让他几乎瘫软在地。

“醉仙楼?哪位老爷?”女子追问,语气沉稳。

“是……是张百万张老爷啊!”刘管家捶胸顿足,嚎啕大哭起来,“天塌了啊!老爷他身体一向硬朗,怎么会……”

张百万?这个名字萧砚有印象,进城时听人议论过,是南城有名的富商,家财万贯。在宴席上突然暴毙?

女子立刻对身边的伙计吩咐:“快!去请回春堂的孙大夫!再去个人,速报南城兵马司!”她语速略快,但条理清晰,不见丝毫慌乱。说完,她便快步向门口走去,显然要去醉仙楼查看。

厅堂内顿时一片哗然,客人们惊疑不定,议论声嗡嗡响起。

“张百万?暴毙了?”

“就在隔壁醉仙楼?”

“这……这也太突然了……”

“怕不是有什么……”

萧砚放下茶杯,目光沉静地转向醉仙楼的方向。一个富商,宴客之时,骤然死亡。急病?意外?他习惯性地捕捉着空气中飘来的信息。醉仙楼浓烈的酒菜香气中,似乎夹杂着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和谐的气味?很淡,稍纵即逝,混杂在慌乱的人声和食物的味道里,几乎难以分辨。

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涌向门口张望,只是不动声色地起身,踱步到漱玉轩靠近醉仙楼一侧的窗边。这里视野开阔,能清晰地看到对面酒楼门口乱作一团的景象:惊慌失措的仆役、探头探脑的路人、还有几个闻讯赶来、试图维持秩序却同样茫然的衙役。醉仙楼二楼的几扇雕花窗户敞开着,隐约可见里面晃动的人影和压抑的哭喊。

窗外是京华喧嚣的春日,窗内是骤起的风波。萧砚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每一个混乱的细节,如同猎手在审视着突如其来的猎物痕迹。那位刚刚离去的漱玉轩女掌柜的身影,在他心中并未激起多少涟漪,此刻占据他全部心神的,是醉仙楼里那场突如其来的死亡,以及那丝若有若无、却勾起了他十年磨砺出的本能警觉的异样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