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醉里挑灯看金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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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断线风筝,登山之人

申时初刻,带着国子监墨香与沉重气息的贾琰,踏着暮春渐长的夕照,回到荣国府那片浮华喧嚣之中。

梨香院的门似乎比晨间更显颓败老旧。

他脚步未停,习惯性地避开前厅可能的窥探,穿过一道侧门,拐入通往大观园方向的小径。

此地草木深幽,相对僻静。

刚转过一道爬满藤萝的月亮门洞,一阵夹杂着欢快喘息、银铃般清脆的笑语便穿花拂柳而来。

“咯咯咯……林姐姐快瞧!飞起来啦!”

是探春的声音!

不同于平日在长辈跟前的小心端方,此时跳跃着一种无拘无束的青春鲜活。

贾琰循声望去,只见前面绿茵如毯的小坡上,两个窈窕的身影被夕阳勾勒出金边。

年方十四五的探春,穿着一身鹅黄交领窄袖便服,袖口还略略挽起一截,露出一段健康圆润的手腕。

她手中高高擎着一根细长的丝线,线的那端,一只扎工精巧、蝶翅斑斓的彩色大纸鸢,正乘着晚风扶摇直上,在碧蓝如洗的天空中肆意盘旋。

她仰着头,阳光洒在微汗的饱满额头和因兴奋而涨红的脸颊上,焕发出惊人的明亮光彩。

而她身边,站着的是黛玉。

小少女也仰着头,一双映着漫天彩霞的明眸,紧紧追随着那越飞越高的纸鸢,樱唇微启,露出一口编贝般的细牙。

与探春健康蓬勃的美不同,她周身笼罩着一种精工描绘般的脆弱与灵秀,仿佛水晶琉璃,流光溢彩又易受惊扰。

此刻她一手还捏着不知从哪里折来的半枝嫩柳条,一手则虚虚地拢在眉际,遮挡那有些刺目的夕光,薄透的藕荷色衣袖滑落臂弯,露出小半截欺霜赛雪的细瘦臂膀。

两人一个活泼张扬,一个内蕴光华,站在这春意盎然的小丘上,如同两朵并蒂而生的春花。

探春大约是仰脖子久了,或是过于兴奋,脚下一个趔趄,手中丝线一松。

那原本温顺翱翔的纸鸢似得了自由,猛地朝更高处猛地一窜,随后开始不受控制地打着旋儿坠落下来!

“哎呀!”探春惊呼。

黛玉也跟着轻呼一声,带着些微紧张的关切。

就在那纸鸢即将砸落在地的瞬间,探春动作极其敏捷,一个箭步上前,猛地一拽丝线尾部!

纸鸢被这股力道一带,贴着地面惊险地掠过,险险挂在了不远处一棵老梅树的低矮枝桠上。

“好险!好险!”

探春拍着胸口,咯咯地笑起来,脸上毫无惧色,反而添了几分因成功“抢险”而生的得意。

她快步跑到梅树下,踮着脚去够那纸鸢。

黛玉这才松了口气,唇角也弯起浅浅的弧度。

她转过身,似乎想寻个石凳坐下歇息,目光不经意间扫过贾琰站立的方向。

那一瞬间,贾琰清晰地看到,黛玉那双清澈如寒潭的眼睛里飞快闪过的一丝意外。

她没有立刻回避,只是将手中的那枝嫩柳条下意识地捻在纤细的指间转动着,目光带着一丝朦胧的审视和不易察觉的探究,仿佛要将他这与国子监冰冷考场融为一体的身影,放进这暖融融的春景里重新度量。

夕阳的余晖在她眼中跳跃,像撒了一把细碎的金粉。

贾琰正欲微微颔首示意,另一道身影骤然撞入眼帘。

就在离两位姑娘十几步远的垂丝海棠树下,少年宝玉不知何时已倚在那里!

他穿着一件簇新却压得有些皱巴的宝蓝色锦袍,显得整个人有些慵懒而漫无目的。

此刻,他根本未看那纸鸢一眼,乌黑的眼珠像粘了胶一般,牢牢锁在探春与黛玉身上——更确切地说,是牢牢钉在黛玉那只刚刚摘下嫩柳条、此刻无意识捻动着、在夕照下如白玉雕琢般的纤纤素手上!

那眼神既痴且迷,带着一种毫无掩饰的、沉浸在纯粹感官愉悦中的沉醉,还有一丝……孩童般眼巴巴的羡慕?

仿佛他并非能随时接近的贵公子,只是个被无形藩篱隔绝在外、渴望加入却不得其门的过客。

贾琰心头掠过一丝混杂着荒谬与冷意的了然。

这位宝二爷的快乐烦恼,大约永远只在这花红柳绿、丝竹管弦之间了。

而他自己袖口那点磨破的毛边,犹带着考场墨痕余韵的素色直裰,在宝玉那簇新锦绣的映衬下,愈发显得格格不入,仿佛是闯进这繁华春梦的一块冰棱。

他不再停留,无声地转身,欲循原路返回梨香院那方清冷天地。

刚迈出两步,身后梅树那边传来探春清脆的、带着微微气喘的声音:

探春清脆的、带着微微气喘的声音响起:

“二哥哥!你眼巴巴在那儿望什么?莫非也想要这只纸鸢不成?喏,给你放会儿!”

言语间满是促狭的笑意,显然早发现了宝玉。

宝玉却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般猛地一激灵!

那双一直粘在黛玉素手上的痴迷目光瞬间缩了回去,仿佛大梦初醒!

他整个人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大步,脚跟几乎绊到海棠树根!

“快拿走!”

他尖利的声音带着一种被恶俗之物玷污的惊骇和抵触,仿佛探春递过来的不是彩蝶纸鸢,而是一把沾满污泥的臭秽之物!

他嫌恶地、近乎粗暴地连连摆手,眼睛甚至不敢再看那纸鸢一眼,

“这等沾了尘土草屑的粗笨东西……怎配得上我……怎配得上妹妹们的仙子风采!快些拿了开去!莫污了这清净地方!我……我就这样安安静静地看看、听听你们嬉闹便满心欢喜了!看着你们玩,我才觉得干净!”

他飞快地撇开脸,生怕沾染了俗物,抬手用簇新宝蓝云锦袖口掩住口鼻,仿佛那纸鸢真散发出不可闻的气息。

那急切避开的姿态,那惊弓之鸟般的反应,活脱脱像个有重度洁癖的怪人!

他心中惶惶然只想:这等粗糙玩物,摸一摸便会俗气入骨!

连带着碰过它的手都会蒙尘!

林妹妹那纤纤玉指,方才虽捻过柳条,到底也是自然清物,岂是这破烂能比的!

探春被他这过激反应弄得呆住了,擎着风筝的手僵在半空,满脸愕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恼怒:

“二哥哥你……”

黛玉的声音适时响起,解了这尴尬:“宝二哥若有兴致,去玩便是了。我与三妹妹歇歇脚。”

她语气温和,却像一盆冷水,浇在宝玉心头那点失礼的慌乱火焰上,也无声地划开了界限。

话音刚落,贾琰眼角余光瞥见一物被轻飘飘抛了过来——

是黛玉手里捻着的那根嫩柳条!

它被精准地抛出一个小小的弧线,软嗒嗒地落在离他不远的草地上,细嫩的叶尖还在微微颤动。

他非但没去接风筝,反而有些局促地往后缩了缩,生怕这俗物沾染了那两位的仙气,更怕那柳枝砸在自己身上。

一阵风吹过,挂着小丘上的纸鸢在梅树枝头发出轻响。

夕照熔金,将他长长的影子投在地上,显得有些孤寂。

就在此时,挂在高枝上那侥幸获救的彩蝶纸鸢,原本紧紧缠住的丝线轴“啪嗒”一声轻响——那根探春引以为傲的、韧性十足的丝线……不知是早先挂树时被枝桠刮伤,还是最后那一拽用力过猛,竟然悄然绷断了!

断了线的蝴蝶纸鸢猛地一颤,在枝头滞留了短短一瞬,随后便在尚未散尽的晚风中,飘飘摇摇地打着旋儿,头也不回地朝着花园更幽深的角落——一头坠落下去。

探春“哎呀”一声,懊恼地追了几步,最终也只能徒劳地望着它消失在假山花木之间。

黛玉静静地站着,看着那只纸鸢坠落的轨迹,眸光微凝,不知在想什么。

而宝玉,依旧倚在海棠树下,只是望着那纸鸢消失的方向,微张着口,神情恍惚,仿佛迷失在一个短暂的梦里。

贾琰收回目光,脚步未停,踏过地上那根被黛玉丢弃的、已然显得有些孤伶伶的嫩绿柳枝,踏碎一地斑驳的光影。

梨香院的角门已在眼前,然而那考场上司业指尖压住的“本”字模糊墨痕,那只断线风筝仓促坠落的姿态,竟在他心头重叠交错。

一种莫名的预感,比暮色更浓重地笼罩下来——似乎方才的落笔入纸,已然惊动了某处蛰伏的阴影。

这荣国府看似平湖秋月的园景之下,风暴已在悄然酝酿它的第一道闷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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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梨香院的清冷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荣禧堂东路一处小花厅内的融融暖意。

窗外暮色四合,室内却早已掌灯。

贾敏身着家常的月白素缎褙子,并未歪在榻上,而是端坐于书案前,亲手研着一方上好的松烟墨。

墨锭在砚台里无声地旋转,细腻的墨香在空气中悄然弥漫。

“母亲,这般好的徽墨,为何今日要亲自来研?”

黛玉坐在她身侧,小手托着腮,好奇地看着母亲专注的侧脸。

灯光下,母亲的神情似乎比平日里更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郑重。

贾敏并未停下手中的动作,只是淡淡一笑:

“有好墨,自然是要配好字的。我听你三姐姐说,她近日习字遇到了瓶颈,总觉得笔下的‘风骨’二字,有形无神。我想着,或许是缺了一份可供揣摩的‘真迹’。”

正说着,周瑞家的从外间快步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办妥差事的兴奋,将一张素雅的拜帖,双手奉上。

“太太,按您的吩咐,帖子已经送到了崔府。崔府的管家亲自收了,只说……”

周瑞家的压低声音,学着那管家不卑不亢的语调,

“‘相爷说了,贾夫人雅意,已然尽知。府上小女,明日恰奉圣旨在国子监有讲学之职,若夫人不弃,届时或可在监外一叙,亦可另约府叙之期,全凭夫人定夺。’”

贾敏终于停下了研墨的手,接过那并无回帖、只有口信的消息,指尖在那空空如也的拜帖封皮上轻轻摩挲。

黛玉冰雪聪明,立刻听出了弦外之音:

“母亲?您这是……想请崔家的小姐,来为三姐姐指点书法?”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惊奇。

“指点?”

贾敏抬眼,眸中闪过一丝深意,那眼神是黛玉从未见过的锐利,

“玉儿,你要记住。到了京城这种地方,有时我们去登一座山,并非只为山顶的风景,更是为了让山下所有的人,都看见我们有‘登山’的意愿和能力。”

她的话语如同一颗石子投入黛玉心湖:

“我不是去请她‘指点’探春。我是要让这满京城盯着我们林、贾两家的人看看,当今圣上最看重的‘新风’,崔家这面旗,我贾敏,也一样敬得、更攀得上。”

黛玉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但她能感受到母亲平静话语下那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明日……”贾敏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层院墙,望向了国子监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想必会很热闹吧。”

黛玉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小声问:“母亲是为了三姐姐么?”

贾敏闻言,转头看向窗外探春所居的院落方向,目光变得格外柔和,带着一丝几乎不可察的叹息:

“你三姐姐……是府里这些姊妹中,唯一一个‘心口’都烫着的人。可惜,生错了地方,更生错了身子。若能助她一臂之力,让她笔下的‘风骨’二字,不只写在纸上,也能立在心里,便不算白费我这番功夫。”

她收回目光,重新落在黛玉身上时,眼神又恢复了纯粹的母爱与温柔:

“至于你,只需安安心心读书作画,凡事有我,有你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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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放榜的锣声惊醒了荣国府。

贾琰的名字,赫然列在“上等”之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