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醉里挑灯看金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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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都说女子无才“辩”是德(上)

国子监沉重悠远的晨钟声,驱散了薄雾。

贾琰踩着钟声的余韵,踏入肃穆宏敞的彝伦大堂。

堂内早已聚了八九成青衫方巾的监生。

晨光如金粉,穿过高耸雕花窗棂的繁复棂格,在冰冷青砖地上投下摇曳的光斑。

空气里浮动着墨汁干燥后特有的微苦、陈年书卷的沉郁霉味,以及年轻躯体因紧张兴奋隐约散发的汗息。

“贾兄!这边!这边!”

循声望去,程景明那张圆润白净的脸上堆满了急切的笑,正隔着几排书案拼命朝他招手。

贾琰刚落座,这位来自江西的举子便将毛茸茸的脑袋凑近,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抑制不住的神秘和探听:

“大消息!天大的消息!听说今日率性堂那位新主讲的空缺,终于定了人了!你道是谁?”

他紧张地舔了舔嘴唇,两眼放光,

“竟是崔老相爷……他那位捧在掌心里的嫡亲孙女儿——崔令仪!说是奉了圣上的口谕,可以在监内各堂自由听讲,随时参议学问!”

贾琰正整理书册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抬眼看向程景明:

“崔氏女……入国子监主讲?”

这离经叛道的消息,饶是他也颇感意外。

“嘘——慎言!”

程景明胖脸上的肉紧张地抖了抖,眼珠滴溜溜四下一扫,才神秘兮兮地继续说道,

“这位小娘子岂是寻常闺秀可比?三岁能诵《说文解字》,七岁已通《毛诗》大义!更有甚者——去年轰动学林的那部《春秋繁露新注考异》……对!就是那部被国子祭酒苏大人亲口赞为‘发前人所未发’的孤本!主笔者……正是她!”

话音未落——

“哗啦!”一声刺耳的书册摔砸声骤然响起!

“荒唐!滑天下之大稽!”

邻座,来自山东的举子刘承业猛地站起,额角青筋暴凸如虬龙!

一张方阔脸膛因愤怒而涨成了酱紫色!

“牝鸡司晨!乾坤颠倒!女子焉能登堂入室,妄言圣贤大道?!”

他声音洪亮如钟,震得梁上积尘簌簌下落,“此乃亵渎圣人,悖逆祖宗成法!我辈岂能坐视?!这就去寻祭酒大人陈情问个明白!”

堂内气氛瞬间紧绷如弦!

北方籍贯的监生纷纷投来赞同与煽动的目光,交头接耳,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轻蔑与嗤笑。

案角书册被故意摔得噼啪作响。

“刘兄,少安毋躁。”

一个冷静的声音响起,如清泉注入滚油。

江南才子陆明远慢悠悠地掸了掸石青襕衫前襟沾染的浮尘,

“崔老相爷上月方奏的《广开才路疏》,陛下朱笔御批是何字样?刘兄想必……还未曾忘怀吧?”

他微微抬眼,目光锐利如剑锋扫过刘承业,

“‘天下英才,不拘一格;唯才是举,为国求贤’——这十六个御笔朱砂,此刻还在监内明伦堂高悬着呢!刘兄此去面陈祭酒,究竟是问谁一个‘明白’?又想把谁架到那‘抗旨不遵’的火炉上去?”

满堂喧嚣瞬间被这冰冷的话锋压得骤然凝固!

针落可闻!支持刘承业的那一拨人个个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鹅,面红耳赤,哑口无言。

贾琰垂眸,目光掠过几个缩在角落、衣着浆洗发白的寒门监生。

他们的眼神炽热如火!因为他们比任何人都清楚,一个女子能踏破如此天堑鸿沟立于此处,背后所依仗的,是何等磅礴似海的力量与无法想象的代价!

就在这无声对峙的死寂达到顶点之时——

一股沉凝古朴、仿佛穿越千年时光的奇异香气悄然弥漫开来!

初闻是深林幽谷中千年沉水木芯的醇厚,细品却又蕴含着一丝冰雪般的冷冽,瞬间压倒了堂内所有汗味、墨香与尘埃的气息!

所有目光如被磁石吸附,投向那洞开的门户。

最先出现的是一角衣袂——

鸦青色!厚重如暮色沉淀的玄天黑水!

竟是最正式、最挺括的男子儒生直裰样式!

腰间束一条未染纤尘、纯白如雪的丝绦,末端悬着一枚比羊脂更温润莹泽、却透着千年冰川般清寒的白玉印鉴!

衣角的主人终于彻底踏入光尘之中。

全场倒抽冷气的声音汇聚成一片“嘶——啊”的惊颤!

竟真是个女子!

她身量极高,挺立如经霜古松,竟比堂上绝大多数男子监生还要超出半指!

肩线平直,腰背挺直得毫无闺阁袅娜之态。

鸦青色的宽袍大袖非但未能掩去她的风华,反而如同名剑收于古朴的鞘中,沉淀出一种渊渟岳峙的威仪!

鬓角如刀裁,青丝浓密如墨染,仅以一根通体乌黑、毫无纹饰的木簪干净利落地全部绾在顶心,一丝不乱!

两道秀逸绝伦的眉,既非柔弱柳叶,也非凌厉剑形,而是斜斜飞入鬓边,带着天然的锐利感,如同名家墨笔最精妙的一抹飞白。!

最令人窒息的,是她腰间玉绶上悬垂的那枚印鉴!

其造型奇古——并非寻常的狮钮龟钮,赫然是一头独角怒张、獠牙森然、作势欲扑的上古神兽——獬豸!

传说中的刑狱神兽,明辨是非曲直之象征!

此刻这象征着无上权力与律法威严的图腾,竟然挂在一位未出阁的少女腰间!

她步履沉稳地走至讲案之后,鸦青色的身影如同投入沸腾湖面的墨锭,瞬间镇住一切喧嚣。

甚至没有环视众人,甚至没有半句多余的寒暄,她直接拿起案上那卷早已备好的古籍,翻开。

手指修长有力,骨节匀称分明,虎口和指节内侧清晰可见一层薄而紧实的茧子——那是绝对是日夜笔耕不辍的印记!

尤其当那卷帙被握在这只手中时,竟给人一种定鼎乾坤的错觉。

“《礼记》第三卷。”

声音响起,并非预想中的清脆莺啼或故作低沉,而是如同深山古寺寒潭畔被敲响的千年玉磬——字字清脆,句句冰彻,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清冷和不容置疑的威压,

“今日研习……‘儒行篇’。”

满座愕然!

所有开场白、训导、示恩威的流程统统省略!

直切主题!

简洁利落!

就在这几乎被凝滞的寂静中,贾琰的目光却锐利如鹰隼,捕捉到了她微微侧脸整理书卷时——那近乎无瑕的、如冰雕雪塑般的左眼角下方!

一粒极其细小、色泽极淡、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的……泪痣!

如天边孤星落入寒潭,惊鸿一现!

若非他此刻的角度和距离,绝难发觉!

这点带着宿命般哀感的印记,为这张威严肃穆的脸庞平添了一丝转瞬即逝的破碎感。

一声巨响再次打破死寂!

“且慢——!”

刘承业面色赤紫,眼珠暴突,猛地踏前一步,脚下的青砖仿佛都被他踏得呻吟!

“崔、崔小娘子!”

他刻意咬重了“小娘子”三字,充满侮辱与挑衅,

“小生才疏学浅,倒有一惑请教!敢问崔姑娘,可曾遍览《白虎通》?!那书中圣人垂训——‘妇人无外事’、‘男女之别、国之大节’……莫非已是陈腐之言,不入姑娘法眼了?!”

他几乎是咆哮着喊出后面两句。

“嗬……”

“嗤……”

堂内瞬间响起一片参差不齐的轻蔑嗤笑声,更多北地学子脸上露出幸灾乐祸的讥诮,只等着看这位奇女子如何出丑。

崔令仪握着书卷的手,甚至没有丝毫抖动。

在无数道目光聚焦下,她缓缓抬起眼睫,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如同冰层下燃烧的火焰,直刺刘承业!

出乎所有人意料,她竟倏然展颜!

唇角勾起一丝极浅、极淡、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悯般的笑意?

她抬手,极其优雅地摘下发间那根仅剩的束发乌木簪。

那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只是拂去鬓边尘埃。

然后——

“铮!”

清脆而冰冷的一声金石摩擦音!

簪尾如笔,如剑!

在坚硬的檀木讲案上毫不留情地用力一划!

留下了一道深刻见木、清晰无比的刻痕!

“刘监生既如此熟稔《白虎通·嫁娶篇》所言……”

她声音依旧清冷,却带上了一丝洞悉一切的了然,“那可知同篇之中,亦录《尚书》之训——”

她簪尖在那道刻痕左侧三寸处轻盈、准确无误地点下一点!

“‘德无常师,主善为师’!”

她目光如电,瞬间刺透刘承业强撑的怒容下那一瞬间的茫然!

“此言出自《尚书·咸有一德》!承天之佑,咸有一德!以德为师,有能者举之!”

簪尖陡然一转,于刻痕右侧寸许之处重重顿下!几乎要戳透木面!

“至于你方才言之凿凿、奉为圭臬的‘圣人之训’……”

她猛地将手中那卷《礼记》如同审判的令牌般,“啪”地一声拍在刻痕与顿点之间!

修长的手指,精准地翻开她带来的那卷明显更具古意、纸张都显得枯黄的《礼记注疏》珍本!

摊开《内则》一篇!

“睁大你的眼睛!”

声音陡然拔高!清越如凤唳穿云!

“《礼记·内则》原文:‘礼始于谨夫妇,为宫室辨外内。男子居外,女子居内,深宫固门,阍寺守之……’其下乃是——‘男不言内,女不言外……妇人无外事。’”

她的指尖重重戳在“妇人无外事”五个字上!

随后毫不拖泥带水地急速上移,点在紧跟其后的汉末大儒郑玄那字迹稍小的注疏上:

“郑玄注曰:‘无外事者,谓不当与男子杂处,共莅外廷政事也!此特指……’”

簪尾如剑!直指其后数行!

“孔颖达作疏解尤为明晰!特指——‘祭祀宗庙、宾客飨燕之际,为避男女混杂、主次不明之嫌,故妇人不宜与男子同席列坐、预闻外事!’”

最后一句,她几乎是一字一顿,掷地有声!每个音节都像冰雹砸在青石板上!清晰得不容错辩!

“此‘妇人无外事’,特指祭飨礼宴,男女分席而置!岂是禁锢天下女子,终身不得踏出深闺一步、不得学圣贤书、不得论天下事的铁律枷锁?!!”

满堂哗然!

死寂被彻底打破!

惊愕的抽气声、难以置信的议论声、愤怒的捶桌声交织一片!

支持刘承业的监生们如同被拔了舌头的鸭子,脸色由红转白再转青!

崔令仪的目光如冷电再次扫过全场!

“方才!还有哪位监生!言说‘妇人不当预闻儒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