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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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那声音,每一个灵魂坚持不放

是生命一世一世挣扎奋斗的悲怆

在提婆达多的统治之初

就由温暖的风带到了镰仓。

——《镰仓之佛》

在这群狗后面,一个愤怒的农民挥舞着一根竹竿。他是一名市场的园丁,阿拉因种姓,为翁巴拉城种植蔬菜和鲜花,这个种姓金姆倒是很了解。

“这样的人,”喇嘛说,并不理会那几条狗,“对陌生人不礼貌,说话放肆,毫无慈悲之心。我的徒儿啊,你要以此为戒。”

“嗬,不要脸的叫花子。”农夫嚷嚷道,“快走,滚开!”

“我们走吧,”喇嘛的语调平和中带着尊严,“我们从这些不被菩萨保佑的田里出去。”

“啊,”金姆倒吸了一口气说,“要是下一茬庄稼歉收,你只能怪你自己这张臭嘴了。”

那人趿拉着拖鞋不安地拖着脚跟在后头:“这地方到处都是要饭的。”他半带辩解地说。

“马里[45]啊,你凭什么觉得我们要向你乞讨呢?”金姆尖刻地说,用的是一个市场园丁最不喜欢的名字,“我们只想看看田那头的那条河。”

“河,真是的!”那人哼了一声,“你是从哪个城来的,连河都不知道?它像箭一样笔直,我付了水钱,倒好像它是熔化的银子似的。那头还有一条小支流。但是要是你们要水,我可以给你们水,还有牛奶。”

“不,我们要去河边。”喇嘛说,迈开大步。

“牛奶,还有一顿饭。”那人看着那个奇怪的高个子,结结巴巴地解释,“我——我不想惹祸上身,也不想加祸到我的庄稼上。可日子艰难啊,要饭的太多了。”

“注意看。”喇嘛转向金姆,“愤怒的红雾把他引向恶言恶语。但从他的眼神中清除之后,他就变得谦恭友善。愿他的田地蒙福!农夫啊,你要小心,不要太草率地判断一个人。”

“我见过一些圣者,他们会诅咒你,从炉石诅咒到牛棚。”金姆对那个一脸窘迫的人说,“他是不是既睿智又圣洁?我是他的弟子。”

他高傲地翘起鼻子,带着满满的尊严,跨过了狭窄的田界。

“不可傲慢,”喇嘛停了一下说,“持中观义理的人不可心存傲慢。”

“可是您说过他是低种姓,粗鲁的人。”

“我并没有说低种姓,因为他不是又怎样呢?后来他改正了他的失礼之处,我就忘记了他的冒犯。并且他和我们一样,是被束缚在轮回中的,但他却不去寻求救赎之道。”他在田野里的一个小沟前停了下来,在布满蹄印的堤岸边思考着。

“现在,您怎么辨别出您的河呢?”金姆蹲在一排高高的甘蔗荫影里说。

“在我找到它的时候,一定会得到明示的。我觉得不是这个地方。诸水之中最小的一条,你若能告诉我,我的河在何处流,该多好啊!但我祝福你让田地丰饶!”

“小心!小心!”金姆跳到他身边,把他拖了回来。一条黄褐条纹的蛇从一丛紫色根茎上沙沙响着滑行到岸边,把它的脖子伸到水里,喝了点水,静静地卧在那里——一条没眼睑的大眼镜蛇。

“我没棍子!我没棍子!”金姆嚷着,“我去弄一根来,打断它的脊梁骨。”

“为什么?它和我们一样陷在轮回中,生命在其间沉浮,离解脱很远。托生成这幅模样的人,他的灵魂一定犯了大过。”

“我什么蛇都讨厌。”金姆说。再怎么本土化的训练都不能消除一个白人对蛇的恐惧。

“让它过完此生吧。”那条蛇盘成一团,发出了嘶嘶声,头部的皮褶半张着。“愿你早日解脱,兄弟!”喇嘛平静地继续说,“你会恰巧知道我的河吗?”

“我从来没有见过像您这样的人,”金姆被折服了,低声说,“这蛇能听懂您的话吗?”

“谁知道呢?”他从离眼镜蛇镇定不动的头部不到一英尺的地方迈过。它盘起满是灰尘的身体,把自己的脑袋埋了起来。

“你过来吧!”他回头喊道。

“不行,我,”金姆说,“我要绕着走。”

“过来吧,它不会伤人。”

金姆犹豫了一会儿,喇嘛又吟诵起低沉的中国祷文,敦促他执行命令,金姆感觉到了这些祷文中蕴含的法力。他便照做了,跳过河去,蛇却一动不动。

“我从来没有见过您这样的人。”金姆擦去额头上的汗水,“现在,我们上哪儿去?”

“那是你该知道的。我老了,又是一个异乡人——远离我自己的地方。我本该坐在去贝拿勒斯的火车车厢里,但是呆在那儿,让我满脑子都充塞着恶魔的鼓声……可这样走下去我们可能会错过那条河。我们再去找一下条河吧。”

靠着种在田里的甘蔗、烟草、大白萝卜和苤蓝,这里高产的土地一年可以有三、四次收成。他们走了一整天,到每条河边瞧上一眼,在中午唤醒村里的狗和沉睡的村庄。喇嘛以坚定不移的纯朴态度回答了一连串的问题。他们正在寻找一条河,一条神奇的治愈之河。有人知道这条河吗?

有时人们会讥笑他们,但更多的时候是把故事听完,然后给他们一处阴凉的地方,喝杯牛奶,吃顿饭。女人们总是善良的,而小孩子就像世间所有的孩子一样,有的害羞,有的大胆。

晚上,他们在一个泥墙泥顶的小村庄的树下歇脚。当牛群从牧场归来,女人们准备一天的最后一餐时,他们正在和村长谈话。他们走过了环绕着饥饿的翁巴拉的蔬果园地带,来到一英里宽的绿色主粮种植带里。

村长是个白胡子的和蔼老人,常常款待陌生人。他为喇嘛拉出了一张绳床架,把热乎乎的饭菜摆在他面前,给他准备了一根烟斗,在村中神庙的晚祷结束后,村长便派人去请来村里的祭司。

金姆给大一点的孩子们讲拉合尔有多大,有多美,讲铁路旅行,以及诸如此类的城市生活的故事。人们聊起了天,他们的牛在慢慢反刍。

“我听不懂他说什么,”村长终于对祭司说,“你怎么理解这番谈话?”喇嘛讲完了他的故事,默默地数着念珠。

“他是个求道者。”祭司回答说,“这片土地上满是这种人。还记得那个上个月才来的家伙吗?那个带着乌龟的苦行僧?”

“是的,但是那个人行事正当,理由充分,因为他见到克利须那[46]神显现在异象中,向他许诺说,如果他前往普瑞亚格,就可以不通过火葬而直接进入天堂。可这人寻找的是我从没听过的神灵。”

“别说了,他老了,从老远的地方来,脑子也不太清楚。”剃着光头的祭司回答说。“听我说,”他转向喇嘛,“往西走三科斯[47](六英里)就是到加尔各答的大路。”

“但我想去贝拿勒斯——是的,贝拿勒斯。”

“它也到贝拿勒斯。它穿过北印度这一代所有的河流。我跟你说,圣者啊,你该在这里过一晚,到明天走上那条路(他说的是那条大干道),并要检验你经过的每一条河。因为,据我的理解,你这条河的特点是它不是一个水池,也不是局限在某个地点,而是贯穿了比较长的一段距离。那么,如果你的神灵意旨在此,请放心,你一定会遇到你所求的自由。”

“说得好。”喇嘛为这个计划所打动,“我们明天就动身,因为你给一位老人指引了一条捷径,我要祝福你。”一段深沉的中国半吟诵结束了这句话。就连祭司也被感动了,村长开始还害怕被施了魔咒。但没有人能看着喇嘛那张单纯而热切的脸,还能继续怀疑他。

“你看见我的弟子了吗?”他说着,深深地在他的鼻烟葫芦上嗅了一口。以德报德是他的责任。

“我看到了,也听到了。”村长转过视线,金姆正在和一个穿蓝衣服的女孩聊天,她在火堆里添了一把荆棘,烧得噼啪作响。

“他也有自己要找的东西,不是河流,而是一头牛。是啊,总有一天,绿草地上的一头红牛会使他获得荣耀的。我想,他不完全是凡世之人。他是突然被派来助我搜寻的,他的称谓是世人之友。”

祭司笑了:“呦,瞧啊,世人之友,”他吐出一团呛人的烟雾,喊道:“你到底是什么?”

“这位圣者的弟子。”金姆说。

“他说你是个布特(精灵)。”

“布特也要吃东西的吧?”金姆双目闪亮,“因为我饿了。”

“这不是开玩笑,”喇嘛叫道,“那座城里的一个占星家,我都忘了他的名字——”

“那就是我们昨晚过夜的翁巴拉城。”金姆低声对喇嘛说。

“是啊,翁巴拉吗?他做了星象推演,说我的弟子两天之内就会找到他渴望的东西。可是他对星象的意思是怎么解释的呢,世人之友?”

金姆清了清喉咙,环顾着村子里的老人。

“我的星象的意思是战争。”他骄傲地回答。

那个小小身影,昂首挺胸地站在大树下的砖砌基座上。有人嘲笑起他来,如果是一个本土人应该轻轻揭过此事不提的,但金姆的白人血脉使他挺身站了起来。

“没错,战争。”他回答。

“那预言倒也算说得中,”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来,“因为边境上总会有战事——我知道。”

这是一个憔悴的老人,在兵变[48]期间曾在一个新成立的骑兵团里当个印度本土军官,为政府效力。政府在村子里划了一块地给他养老。现在他的儿子们自己也是胡子花白的军官了,虽然他们的索取无度使这位老人贫困潦倒,但他仍然是一个重要的大人物。英籍官员——甚至是副专员——都要下了大路过来拜访他。在这种场合,他就会穿上当年的制服,像一根火枪的推弹杆似的站得笔挺。

“但这会是一场大战——一场八千人的战争。”在快速聚集过来的人群中,金姆的声音尖锐地响起,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是英籍的红衣军还是我们自己的兵团?”老人厉声说道,好像在问一个与他地位相等的人。他的语气让人们也不由得尊重起金姆来。

“红衣军,”金姆随口乱说,“红衣军,还带着大炮。”

“可是——可是占星家没有说这事啊。”喇嘛叫道,激动得抽起了鼻子。

“可我知道。这些是我自己感知到的,我是这圣者的弟子。就要爆发一场战争了——一场有八千名红衣军参加的战争。他们会从品第和白沙瓦开拔。这是真的。”

“这孩子是听了些市井传言。”祭司说。

“但他一直在我身边,”喇嘛说,“他怎么会知道?我都没听说。”

“等那老人死了,他会成个精明的骗子的,”祭司对村长咕哝着说,“这是玩的什么新把戏?”

“有什么兆头呢?给我看个兆头,”老兵突然怒喝道,“如果有战争,我的儿子们会告诉我的。”

“别怀疑,当一切都准备好了,肯定会通知到你的儿子们。但从你儿子到掌权者之间,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这个游戏让金姆兴奋起来,因为它让他想起了以前做信使的经历,当时为了几个皮斯的小钱,他假装自己知道很多。但现在他在为更大的目标而战——纯粹的兴奋和权力感。他吸了一口气,继续说下去。

“老人家,给我看个兆头。一个下层军官能命令八千名持枪的红衣军开拔吗?”

“不能。”老人平静地回答,好像金姆和他是平等的。

“那么,您知道下命令的人是谁吗?”

“我见过他。”

“还记得他吗?”

“他还是军火库(炮兵)中尉的时候我就认识他了。”

“一个高个子男人。一个黑头发的高个子,像这样走路?”金姆走了几步,步态僵直板正。

“没错。但那是谁都可能看到的。”听到这些,人群都屏住了气,在这番对话时都沉默着。

“这倒也是,”金姆说,“但是我还要再加几句。现在再来看看。首先,这位大人物是这样走的。他是这样思考的。”(金姆把食指伸出来放在前额上,再往下移,直到下颌角上停住。)“接着他就这样抽动手指,然后他把帽子塞进左腋下。”金姆演示了这个动作,然后像只鹳一样站了起来。

老人咕囔着,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众人都颤栗起来。

“那么,那么,那么,可他下命令的时候,会做什么呢。”

“他揉了揉后颈的皮肤——就这样。然后一只手在桌子上指点着,他的鼻子发出了轻微的吸气声。然后他说:‘出动某某团,出动某某大炮。’”

老人僵直地站起来行了个礼。

“‘因为——’”金姆把他在翁巴拉的化妆室里听到的那些扣人心弦的句子翻译成本地方言,“‘因为,’他说,‘我们早就该这么做的,这不是战争,这是一种惩罚。嗤!’”

“够了。我信。我曾在战场的硝烟中见过他。我看到过,也听到过。这就是他!”

“我没看见烟,”——金姆的腔调变得像是个路边投入歌咏的算卦人,“我在黑暗中看到的:首先来了一个人把事情汇报清楚,接着是骑兵,再然后他站在一个光环里。其余的正如我所说的。老爷子,我说的是真话吗?”

“是他,毫无疑问就是他。”

人群中发出了悠长而颤抖的呼吸声,他们轮番打量着两人:看看老人,他专注肃静,又看看金姆,他衣衫褴褛,站在紫色的暮蔼中。

“我说过没有——我说过没有——他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吧?”喇嘛自豪地喊道,“他是世人之友,他是群星之友!”

“至少这事儿跟我们没关系,”一个男人叫道,“嗨,年轻的算命师,愿这天赋能永远留在你身边,我有一头红斑纹的母牛,她说不定是你那头公牛的妹妹,不管咋样,我知道——”

“可跟我有关,”金姆说,“我的星象和你的牲口无关。”

“不,我的牛病得很重,”一个女人插嘴说,“我男人是一头蛮牛,要不他就能吐点好词儿出来了。你说那母牛能好起来吗?”

如果金姆是个普普通通的孩子,他就会继续演下去,但一个普通孩子不像他那么熟知拉合尔城,不会了解塔克萨里门[49]旁的苦行僧们,在十三岁时更不会如此洞察人心。

祭司斜着眼有些酸涩地望着他,挤出一丝干瘪枯涩的笑容。

“那么,村子里没有祭司了吗?我还以为我看到了一个很棒的呢。”金姆叫道。

“是的——可——”女人开口了。

“但你和你男人只想付出一叠声感谢,就把这头牛治好。”他瞄一眼就明白,这对夫妇是村里最声名狼藉的一对,“欺骗神庙可不好。你把一只牛犊献给你的祭司,只要你的神收回怒火,一个月内它就给你产奶了。”

“你真是个乞讨的行家,”祭司赞许地咕噜着,“我都四十年没见过比这更妙的法子了。你一定让这位老人挣了大钱了吧?”

“一点面粉,一点黄油,还有一满嘴小豆蔻。”金姆反驳道,被夸得小脸通红,但仍然很谨慎,“一个人能靠这些致富吗?而且你都看到了,他还有点傻。但至少我在路上探索学习时,这对我有所帮助。”

他熟知塔克萨里门的苦行僧们互相交谈时的样子,模仿了他们下流弟子的油腔滑调。

“那么,他所追寻的究竟是真理呢,还是达到其它目的的托词?也可能是财富。”

“他傻了,傻过头了。没别的。”

这时,老兵站出来问金姆是否愿意接受他今晚的盛情款待。祭司建议他这样做,但坚持认为款待喇嘛的荣誉应属于神庙——喇嘛对着神庙天真地笑了。金姆从一张脸瞥到另一张脸,有了自己的想法。

“钱在哪儿?”他低声问,把老人招到黑暗中去。

“在我的怀里,还能在哪儿?”

“给我,悄声点儿,快点儿把它给我。”

“但为什么呢?这里又不用买票。”

“我是不是您的弟子?我有没有在路上护着您这老胳膊老腿?把钱给我,明早我就还您。”他把手伸到喇嘛的腰带上方,拿走了钱袋。

“就这样吧,就这样吧。”老人点点头,“这尘世间真是广阔而可畏。我从来不知道这其中住着这么多人。”

第二天早上,祭司的脾气很臭,但是喇嘛兴高采烈。而金姆和老兵度过了一个快乐的夜晚,老兵拿出他的骑兵军刀,平放在他干瘪的膝头上,讲述了关于那场兵变,以及在坟墓里躺了三十多年的年轻军官们的故事,一直滔滔不绝讲到金姆进入梦乡。

“当然这个国家的空气很好。”喇嘛说,“我一向睡得很轻,像所有的老人一样。但是昨晚我一觉睡到大天亮,现在我还觉得身体很沉。”

“喝一壶热牛奶,”金姆说,他曾给他抽鸦片的熟人采取过不少这类措施,“是时候再上路了。”

“这条大路很长,要穿越过北印度所有的河流。”喇嘛高兴地说,“我们走吧。徒儿啊,你想怎样报答这方百姓,尤其是祭司的恩惠?对他们确实只是习惯使然,但在其他人的生活中,也许,他们会得到启迪。捐一个卢比给神庙?那里面的东西不过是些石头和红漆,但是我们必须承认,在某些时候、某些地方,人心就是仁善的。”

“圣者,你曾一个人独行过吗?”金姆突然抬起头,就像印度乌鸦在田野里忙碌一样。

“当然,孩子。从库鲁到帕坦科特,我的第一个弟子在库鲁死了。人们向我们施舍的时候,我们就为他们祈福,山里的人都心怀善意。”

“北印度就不一样了,”金姆冷冷地说,“他们的神生有很多手臂,很邪恶。不要跟他们啰嗦。”

“我要把你和你的黄种人带到你的路上,你这个世人之小友。”老兵骑着一匹脚力弱的弓背小矮马,在黎明的阴影里,沿着村子里的街道缓缓地走来。“昨天夜里,在我枯萎的心中,回忆之泉喷涌而出,这对我是一种祝福。确实,外面要打仗了。我都闻到它的味道了。看!我把剑都带来了。”

他伸着长腿骑在那匹小马上,身侧放着一把大剑,拳头按在马鞍上——气势汹汹地盯着北方的平原。“请你再告诉我,他在你的幻觉中是怎样显现的。过来坐在我后面。这牲口驮上两个人没问题。”

“我是这位圣者的弟子。”金姆说,这时他们正在通过村子的大门。村民们似乎为了他们的离去而感到难过,但祭司的告别却冷淡而疏离,他在一个身无分文的人身上浪费了一些鸦片。

“说得好。我对圣者不太习惯,但尊敬一下总是对的。在这些日子里,没有人尊敬我,即便在专员大人来看我的时候。但是一个群星指引他打仗的人,为什么要追随一名圣者呢?”

“但他真是个圣者,”金姆真诚地说,“不管是在内在的本质上还是外在的言谈举止上,都是圣洁的。他不像其他人。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人。我们可不是算命的,不是变戏法的,也不是乞丐。”

“你不是,我能看出来。但他,我不知道,不过他走路的步态很好。”

早晨的第一缕清新空气,催着喇嘛迈开大步,他以骆驼似的轻松步伐向前走去。他陷入冥想之中,机械地拨弄着念珠。

他们沿着一条坑坑洼洼、残破不堪的乡间小路往前走,这条路蜿蜒穿过大片深绿色芒果林之间的平地,山头覆盖着积雪的喜马拉雅山脉在东方隐没。全印度的人都在地里干活,井车[50]嘎吱嘎吱的转动声,把犁人在牛后的吆喝声,乌鸦嘎嘎的鸣叫声,响成一片。就连小马也受到了这种良好氛围的激励,金姆把手放在皮马蹬上时,它几乎要小跑起来。

喇嘛在数到他的八十一颗珠子的最后一颗时说:“我后悔没有给神庙捐一个卢比。”

老兵在胡子里发出一声深沉的嘟囔,喇嘛这才意识到他的存在。

“你也要找那条河吗?”他问。

“今天是新的一天。”这是他的回答,“在日落之前,除了取水,还需要一条河做什么?我来领你抄一条通向大干道的近路。”

“好心的人啊,你的好意值得铭记于心。但为什么你要带着剑呢?”

老兵看起来很难为情,就像一个被打断了扮演游戏的孩子。

“我的剑,”他说,摸了摸剑,“嗯,那是我的一个幻想,一个老人的幻想。是的,警察命令在北印度不许任何人携带武器,但——”他振作起来,拍了拍剑柄,“这儿的警察全都认识我。”

“这可不是什么好幻想,”喇嘛说,“杀人能有什么好处?”

“没啥好处——我知道。但是,如果没有时不时的干掉一些恶人,这就不会是一个手无寸铁的梦想家的美好世界。我这么说是见识过的,我在德里南部曾看到过这片土地上血流成河。”

“那么,那是什么疯狂行为?”

“只有那些瘟神才知道。全军都发了疯,背叛他们的长官。这是开始时的恶事,可如果他们当时就能收手,一切还是可以挽回的。但他们选择了杀害长官们的妻儿。后来,有几位长官从海那边过来,找他们严酷追责。”

“我相信我很久以前听到过这样的谣言。我记得他们把这一年叫做黑色年。”

“你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竟不知道这一年?那是个谣言?全世界都知道,大地都在为之颤抖!”

“我们的大地从来没有颤抖过,只有一次,那一日最尊荣的佛祖得以明悟。”

“哼!我至少看到德里在摇晃——德里就是世界的中心。”

“所以他们对妇孺下手?那真是一桩大恶事,受到惩罚也是无可避免的。”

“很多人都努力坚持,但前景渺茫。那时我在一个骑兵团,兵变爆发了。在我们团的六百八十把军刀中,你觉得有多少人忠于自己的职守毫不动摇?三位,我是三者之一。”

“真是一桩大功德。”

“功德!在那些日子里,我们可不认为它是功德。我的手下,我的朋友,我的兄弟都背弃了我。他们说:‘英国人的时代已经结束了。我们大家都不干了,为自己谋点福利吧。’但我曾与苏布伦人、基连瓦拉人、末基人、弗罗西沙人[51]谈过,我说:‘再坚持一阵子,风向就转了。这么干是不得神佑的。’在那些日子里,我骑了70英里,马鞍上带着一个英国太太和她的孩子。(哇!那是一匹适合男人骑的马!)我把她们送到安全的地方,然后回去找我的长官——五个里只剩他一个了。‘分派我点儿任务吧,’我说,‘因为我在同胞中已是弃徒,我表弟的血在我的军刀上还没干。’‘放宽心,’他说,‘马上会有很多工作要做。当这种疯狂终结的时候,你就会有回报。’”

“啊,疯狂结束了,一定会有回报的,是吗?”喇嘛半对着自己喃喃地说道。

“在那些日子里,他们不会把奖章挂在碰巧听到枪声的人身上。不会!我经历了十九场激战,打了四十六场小马战,还有数不清的小冲突。我受了九处伤,得到一枚奖章,四枚勋扣和一枚勋章。我的长官们,现在都是将军们了,在印度女皇[52]登基五十周年,举国欢腾的时候,他们想到了我,说:‘给他颁发一枚英属印度勋章[53]。’现在它就戴在我的脖子上。我还有国家发放的土地,这是给我和我家人的免费礼物。从前我认识的人,就是现在的专员,骑着高头大马,穿过田间的庄稼到我这里来,让全村的人都看见。我们聊起从前的前线战事,从一个死去的人的名字聊到另一个。”

“然后呢?”喇嘛说。

“哦,然后他们走了,在村里人看见之后。”

“最后你要做什么?”

“最后我会死的。”

“再然后呢?”

“听凭诸神吩咐呗。我从未用祷告来烦扰他们。我想他们也不会缠着我的。你瞧,在我漫长的一生中,我注意到,那些老是打断我的话,向我抱怨、报告、吼叫、哭泣的人,都很快给神灵召走了,就像我们的上校过去常去把那些说话太多、愣头愣脑的乡下人遣走一样。不会,我从来没有让诸神厌烦。他们会记住这一点,给我一个安静的地方,让我手持长矛走到树荫下,等着迎接我的儿子们。我在兵团里还有三个做骑兵指挥官的儿子——全是少校。”

“他们也同样,被缚在轮回中,从一世走向另一世——从绝望走向绝望,”喇嘛喃喃低语,“燥热不安,无助地想要攫取些什么。”

“是的,”老兵笑着说,“三个兵团的三个骑兵指挥官,都是少校。都有点儿好赌,但我也是。他们都得配上好坐骑。现在的人对待马匹可不能像从前对待女人那样了。好吧,好吧,我的家业还能支付一切。你觉得怎么样?这一带水量充沛。但是我的下人欺瞒着我。下了战场我就不知道怎么使唤人了。呸!我生气了,我一骂他们,他们就假装悔改,但在我背后,我知道他们叫我没牙的老猴子。”

“你从来没有渴望过别的东西吗?”

“是的是的,万分渴望!挺直的脊背、紧实的膝盖、敏捷的手腕、锐利的眼睛,还有造就一个人的充沛精力。唉,那些过去的日子啊——我年轻有力气的好日子!”

“这种力气其实很弱小。”

“现在是变成这样了,但要是在五十年前,我可以证明不是这样的。”老兵反驳说,用他的马刺边缘轻踢了一下小马干瘦的侧腹。

“但我知道一条治愈之河。”

“我喝了恒河水,差一点就喝到水肿。它只是让我拉了肚子,可没生出一丝力气来。”

“那条河不是恒河。我所知道的河流能让人洗去所有罪恶的污痕,登上遥远的彼岸,你会获得自由。我不知道你此生如何度过,但你的面容高贵有礼。在我此刻还记得的那个故事里,那个黑暗的年头,你坚持自己的本心,在即便难以坚守的时候仍然表现出忠诚。现在你要皈依中道之路,它是自由之路。听我讲一下无上妙法吧,不要再让幻梦牵着鼻子走。”

“说吧,老人家,”老兵微笑着,半行了个礼,“我们这个年纪都爱唠里唠叨。”

喇嘛蹲在一棵芒果树的树荫下,树影在他脸上投下了明暗相间的阴影,老兵直挺挺地骑在小马上,金姆确认了一下没有蛇,就躺到树根扭曲的盘叉间。

在炎热的阳光下,传来了小虫子令人昏昏欲睡的嗡嗡声,鸽子的咕咕声,还有田里的井车发出催眠的轰轰声。喇嘛慢慢地开始了他感人的布道。十分钟过去了,老兵从他的小马背上滑下来,想听清楚他说的话,于是他把缰绳绕在手腕上坐了下来。喇嘛的声音磕巴起来,语调也拉长了。金姆正忙着看一只灰松鼠。那个讨骂的毛茸茸的小兽,紧贴在树枝上,一下不见了。这时布道者和听众都很快睡着了,老军官那长着粗硬短发的脑袋枕在胳膊上,喇嘛则仰靠在树干上,像一根黄色的象牙。一个光着身子的孩子蹒跚着走过来,瞪大了眼睛,为一种油然而生的敬畏之情所感动,在喇嘛面前庄重地鞠了一躬——只是这个孩子又矮又胖,身子朝一侧歪着倒了下去。金姆看着他圆滚滚的小胖腿乱蹬的样子,大笑起来,孩子又怕又气,大声叫嚷起来。

“嗨!嗨!”老兵说,跳了起来,“这是怎么了?什么命令?这是……一个孩子!我梦见警报了。小不点,小不点,不要哭。刚才我睡着了?那真是太无礼了!”

“我担心呀!我害怕呀!”孩子哇哇大哭。

“怕什么?两个老人和一个男孩?你这样怎么能当兵呢,小王子?”

喇嘛也醒了,但他没有直接看孩子,只是拨动了他的念珠。

“那是什么?”孩子叫了一声,突然从哭闹中刹住了,“我从来没见过这东西。给我给我。”

“啊哈。”喇嘛微笑着说,拿念珠在草地上摆了一个圈。

“这是一把小豆蔻,这是一块酥油团,这是小米、辣椒和米饭,这是你和我的晚饭!”

那孩子高兴得尖叫起来,一把抓住黑黝黝亮闪闪的珠子。

“嗳哟!”老兵说,“你这超凡脱俗的人啊,这首歌是从哪儿学来的?”

“我是在帕坦科特,坐在人家的门阶上学的。”喇嘛害羞地说,“对孩子好点是善行。”

“我记得,在我们睡着之前,你曾告诉我,婚姻和生育是背对着大光明的黑暗,是求道之路上的绊脚石。在你的国家里,孩子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求道是要给他们唱歌的吗?”

“没有人是十全十美的,”喇嘛严肃地说,收回了他的念珠,“快跑到你妈妈那儿去,小家伙。”

“听他的!”老兵对金姆说,“他为自己逗乐一个孩子而感到羞愧。我的弟兄,你内心藏着一个好家长。嗨,孩子!”他扔了一个皮斯的铜币。“小糖果总归是好吃的。”小人儿就在阳光下蹦蹦跳跳地离开了。“他们会长大成人。圣者啊,我在你讲道的时候睡着了,我很惭愧,请原谅我吧。”

“我们两个都是老人,”喇嘛说,“这是我的错。我听到你谈这个世界和它的疯狂,错事总是会一连串地发生。”

“听他的!与婴孩玩耍能让你的神遭到什么害处呢?那首儿歌唱得很好。我们接着走吧,我给你唱一首老歌吧,《德里城前的尼卡尔·塞恩[54]》。”

他们从芒果树圆塔型的阴影中走了出来,老人那高亢、凄凉的声音在田野里回荡,他以一声又一声悠长的哀号,展开了尼卡尔·塞恩(尼克尔森)的故事——直到今天,人们还在旁遮普唱这首歌。金姆兴高采烈,喇嘛饶有兴趣地听着。

“啊嘿——尼卡尔·塞恩死了——他死在德里城的前面!北方的长矛啊,为尼卡尔·塞恩复仇吧。”他颤抖着唱出最后一个音节,用他的剑面在小马的屁股上打着拍子。

“现在我们到大路了,”他听到金姆的赞美后说,因为喇嘛显然沉默不语。“我很久没有骑马到这儿来了,可是你这孩子的话却让我激动。看哪,圣者啊,这条大路是印度的脊梁。大部分路面都有阴凉,就像这里,有四行树。中间的是硬路,是给快速交通用的。在火车出现之前的日子里,成百上千的洋人在这里来来往往,现在只有乡村马车之类的了。左右两边是粗糙一些的路,用来运送沉重的货物——谷物、棉花、木材、饲料、石灰和兽皮等等。这里每隔几科斯就有个警察局,因此走在这条道上很安全。警察自己就是小偷和勒索者(我自己也会和骑兵一起巡逻,年轻的新兵得在一个强壮的队长的带领下),但至少他们不会遇到敌手。所有的种姓,各种各样的人都在这路上走。”

“看!婆罗门和查玛尔[55],银行家和修补匠,理发师和商人,朝圣者和陶工——所有的人都在这条路上来来往往。它对我来说就像是一条河,我就如发大水之后的木头一样,给甩在后头。”

这条大干道的确景象壮观。它笔直地通向远方,承载着印度一千五百英里的交通,却毫不拥挤,这是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没有的生命之河。他们看着绿树交织而成的拱廊,斑驳的树影在路上铺陈延伸,宽阔的白色路面上点缀着慢悠悠行走的路人,对面是一个两间屋的警察局。

“这是谁啊,违反法律带着武器?”一个警察看到老兵的剑,笑着叫道,“难道警察消灭坏人还不够吗?”

“我买它就是要对付警察的,”他回答,“北印度这里一切顺利吗?”

“指挥官大人,一切顺利。”

“我就像一只老乌龟,你看,它从岸上探出头来,又把头缩回来了。是的,这是印地之路。所有的人都到这儿来……”

“狗娘养的,松软的路面是给你搔背用的吗?养群女儿不知羞,讨个婆娘缺德鬼。你老娘卖给魔鬼了吧,还是让她老娘送过去的。你姑七代没鼻子[56]!你姊妹——是什么鬼叫你把车子拉过马路的?轮子破了?那就再拿一个破脑袋,拼起来慢慢凑合用吧!”

五十码外,一辆大车翻倒了,从前方烟尘滚滚处传来吵嚷声和狠辣的抽鞭子声。一匹又瘦又高的卡提亚瓦[57]母马,眼睛和鼻孔都要喷火了,从拥挤的人群中蹿了出来,它的骑手指挥它转过马路去追着一个惨嚎的人,那匹马呼哧呼哧的,马脸抽搐着。骑手身材高大,胡须花白,骑在那匹疯了似的的牲口上,就像长在它身上的一块肉,在马的腾挪跳跃间,精准地用鞭子抽打着受害者。

老人的脸上露出自豪的神色:“我的孩子!”他简洁地说,竭力把小马的脖子勒成一个合适的弓形。

“我就要在警察眼皮底下挨打吗?”车夫叫道,“天理啊!还有没有天理啊——”

“我就要给一只吱哇叫的猴子堵住路吗?在一匹小马鼻子底下打翻一万个麻袋。想要毁掉我的母马吗?”

“他说得对,他说得对。但是小马紧跟着它的主人呢。”老人说。车夫钻到自己的车轮底下,在那里威胁着要报仇雪恨。

“你的儿子们,全都是壮汉呐。”警察剔着牙,平静地说。

那骑马的人用鞭子狠狠地抽了最后一鞭,慢腾腾地向前跑去。

“我的父亲!”他朝后退了十码,下了马。

老兵立刻下了马,他们依照东方父子的习惯拥抱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