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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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谁能从骄傲中得以解放,

不轻视信经,也不藐视僧侣,

就能感受整个东方灵魂的吟唱。

吟唱他在镰仓的信仰。

——《镰仓之佛》

他们走了进去,火车站如堡垒一般,在夜幕中黑黝黝的矗立着。货场上发出电气的咝咝声,繁重的北方谷物运输就是在这儿周转处理的。

“这真是魔鬼的杰作!”黑暗中空荡荡的回响,石砌站台间铁轨闪烁的微光,和顶上纵横交错的横梁组成的迷宫,这一切都让喇嘛瑟缩起来。他站在一个巨大的石砌大厅里,地上躺着好多三等车旅客。这些人头天晚上取了票,就睡在候车室里,跟横尸地板一样。对东方人来说,二十四小时中的每一刻都没什么分别,相应地,客流量也是如此。

“这里是火车过来的通道。卖票的站在那个窗洞后面,”金姆指着售票处说,“他会给您一张纸片带您去翁巴拉。”

“但是我们要去的是贝拿勒斯。”他任性地说。

“都是一样的,贝拿勒斯也是。快点儿,火车快来了!”

“你把钱袋拿去吧。”

喇嘛不像他装的那样习惯乘火车,凌晨3点25分开往南方的火车呼啸而入时,他紧张了起来。睡觉的人一下子活跃起来,车站里充满了喧闹和吵嚷声:卖水和甜肉小贩的叫卖声,当地警察的吼叫声,以及妇女们收拢起篮子、揪起家人和丈夫时的尖叫声。

“是火车,不过是火儿车而已。它不会开进这里来的。等等!”喇嘛的极度天真让金姆感到惊讶(他给了他一个装满卢比的小包),金姆要了一张去翁巴拉的车票并付了钱。一个昏昏欲睡的售票员咕哝了一声,甩出一张到下一站的车票,就在六英里远的地方。

“不,”金姆扫了那张票一眼,咧嘴笑道,“这招对付乡下农民可能有用,但我可住在拉合尔城里。做得很巧妙啊,巴布[34]。现在把去翁巴拉的票给我。”

巴布皱起眉头,换了一张正确的票。

“再来一张到阿姆利则的票。”金姆说,他可不想把马哈布·阿里给的钱花在某件小糙事上,比如去翁巴拉的票钱。“车票太贵了。小钱虽少,积少成多啊。我知道火儿车的门道……没有哪个圣者像您这样需要个弟子,”他走过去,愉快地对局促不安的喇嘛说,“要不是我,他们早就把您扔到米安·米尔站[35]。这边走!过来!”他把钱还给了喇嘛,在翁巴拉的票价中,每卢比他只扣一个安纳下来,作为他的抽成——古老亚洲的抽成习俗。

喇嘛在一节三等车厢开着的门前踌躇不前,里面拥挤不堪,“走路过去不是更好吗?”他虚弱地说。

一个魁梧的锡克[36]工匠探出他那长着大胡子的脑袋:“他这是害怕吗?别怕。我还记得当年我怕火儿车的时候呢。上来吧!这可是政府经营的。”

“我不怕,”喇嘛说,“里面还有能呆下两个人的地方吗?”

“连只耗子都没地儿落脚了,”一个富裕农夫的妻子尖声说道,她丈夫是贾特那儿的印度教徒,从富裕的朱伦杜尔[37]地区来的。夜车没有白天管理的好,在白天男女都是严格分车厢的。

“哎,孩子他娘,我们能腾出地方来。”裹着蓝头巾的丈夫说,“把孩子抱起来。他是个圣者,你看到了吗?”

“你看看我腿上摞的东西得有五百件了!为啥不叫他坐在我膝头上?不知羞耻!可男人老是这样!”她环顾四周,想要得到认同。窗边的一位阿姆利则妓女在她的头纱后面嗤笑了一下。

“上来!上来!”一个肥胖的印度放债人喊道,他的腋下夹着一本用布包着的折好的账簿,脸上挂着油腻腻的假笑,“对穷人好点是行善呦。”

“是啊,一个月七分利,拿还没生下来的小牛犊子做抵押。”一个年轻的多格拉[38]士兵说,他正在去往南方休假的路上,大家都笑了。

“火车去贝拿勒斯吗?”喇嘛问。

“当然。要不我们来干嘛?进去吧,不然我们就要给落下了。”金姆叫道。

“看!”阿姆利则的女郎尖叫道,“他从来没上过火车。噢,看啊!”

“没事,我帮你一把,”农夫说,伸出一只棕色的大手,把他拽了进来,“好了,老爷子。”

“可是——可是——我得坐在地板上。坐在长凳上坏了规矩。”喇嘛说,“况且,我还会抽筋。”

“我说,”放债人噘着嘴说,“在火儿车上,哪件事没让我们坏了正当过日子的规矩呢。比方说吧,我们不管什么种姓、什么样的人都得并肩儿坐一起。”

“是啊,还有最恶心的臭不要脸的。”妻子说,怒视着阿姆里则的女郎,她正对着年轻的士兵抛着媚眼。

“我说,我们要是一路坐马车过去的话,”丈夫说,“还能省点儿钱。”

“是的,路上再在吃的上面多花两倍钱,这话讲了有一万遍了。”

“是啊,拿一万张嘴讲。”他咕哝着。

“要是我们不能说话,众神会帮着我们这些可怜的女人的。嗳哟!他就是那种对女人不理不睬的人。”因为喇嘛被他的戒律束缚着,丝毫不理睬她。“他的弟子也像他这样?”

“不,大妈,”金姆立刻说,“当女人有一副好相貌,尤其是对饿肚子的人慷慨的时候,就不是这样了。”

“乞丐的回答,”锡克人笑着说,“这是你自找的,大妹子!”因为金姆正弯着双手对她乞食。

“你上哪儿去?”那女人说,从油腻的包裹里拿出半个蛋糕递给他。

“还得去贝拿勒斯呢。”

“怕是玩杂耍的吧?”年轻的士兵猜测道,“你们有什么消磨时间的把戏吗?那个黄种人为什么不回答?”

“因为,”金姆坚定地说,“他是圣者,思考的东西都是对你隐藏的。”

“那很好。我们卢迪亚纳的锡克人——”他声音响亮地说,“休想拿清规教条来扰乱我们的头脑。我们只管打仗。”

锡克工匠平静地说:“我姐夫家的侄子是那个军团的下士。那里也有一些多格拉连。”士兵怒瞪着他,因为锡克人把多格拉人当作是另一个种姓。放债人吃吃地笑起来。

“他们对我来说都一样。”阿姆利则的女郎说。

“我们还真信。”农夫的妻子恶毒地哼了一声。

“不,但是所有手持武器为政府服务的人,都类似于手足兄弟,不同种姓的手足兄弟,但又超越了它——”她怯怯地左右看看,“那是普尔顿团的纽带,是那个军团吧,对吗?”

“我哥哥在一个贾特人的军团,”农夫说,“多格拉人是好人。”

“至少你们锡克人是这样认为的,”士兵说,对着角落里那个平静的老人皱了下眉头,“你们锡克人是这样想的,上次我们两个连去皮扎科塔[39]支援他们,对上了山脊上的八个阿夫里迪[40]标准连,这事儿过了还不到三个月。”

他讲了一个边境行动的故事,故事里卢迪亚纳锡克人的多格拉连表现可圈可点。阿姆利则的女郎笑了,因为她知道他这么说是为了赢得她的青睐。

“唉!”最后,农夫的妻子说,“这么着他们的村子就给烧了,他们的小孩无家可归?”

“他们毁坏我们死去士兵的尸体。我们锡克人教训过他们之后,他们赔了一大笔钱。就是这样。阿姆利则到了?”

“是啊,剪票的人过来了。”放债人说着,在他的腰带上摸索着。

随着天光变亮,灯光也变暗了,这时混种的列车员走了过来。在东方,查票是一项进展缓慢的工作,人们把票藏在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地方。金姆拿出他的票,并被告知要出去。

“可是我要到翁巴拉去,”他抗议道,“我和这位圣者一起去。”

“你要下火狱[41]我都不管。你这张票只到——”

金姆的眼泪一下就掉下来了,辩解说喇嘛就如同生养他的父母,而他是喇嘛衰微晚年的依靠,如果没有他的照顾,喇嘛就会死去。全车厢的人都让列车员仁慈点,此刻放债人特别能言善辩。但列车员还是把金姆拖上了站台。喇嘛眨巴着眼睛——他无法控制局势,金姆提高了嗓门,在车窗外大哭了起来。

“我很穷啊。我爹死了,我妈死了。好心人啊,如果把我丢这儿了,谁来照料那位老人啊?”

“什么啊,这是什么意思?”喇嘛重复道,“他得去贝拿勒斯,他得和我一块去。他是我的弟子。如果要付钱——”

“哎,别说了,”金姆低声说,“我们又不是王公贵人,难道要在世人如此仁慈的时候把白花花的银子扔出去吗?”

阿姆利则的女郎提着包袱下了火车,金姆小心地留意着她。他知道,这类女人都很大方。

“一张车票啊——一张到翁巴拉的小票票,哎呦,心碎的人儿啊。”她笑了。

“你能施舍点吗?”

“圣者是从北方来的吗?”

“他从很远很远的北方来,”金姆哭着说,“从山里来。”

“北方的松树间都是雪,山里也是雪。我母亲就是库鲁人。给,去买你的票吧,请他赐福给我。”

“祝福千万次!”金姆尖声叫道,“圣者啊,一位女士非常慈悲地给了我们钱,这样我就能和您一起走了——有一颗金子般的心的女士。我要跑去买张小票票了。”

女郎抬头看着喇嘛,喇嘛木然地跟着金姆走到站台上。他头埋得低低的,可能都没看到她。当她随着人群走过去的时候,他用藏语喃喃地念着什么。

“来得容易,去得快。”农夫的妻子恶狠狠地说。

“她积累了功德,”喇嘛答道,“毫无疑问是个女信士。”

“光在阿姆利则就有一万个这样的女信士。回来吧,老人家,要不火儿车一开就扔下你了。”放债人叫道。

“她给的钱不仅够买张票,还能再买点儿吃的。”金姆边说边跳回自己的座位,“现在吃点东西吧,圣者。看,天亮了!”

金黄色、玫瑰色、橘黄色和粉红色的晨雾在平坦的绿地上慢慢地消散了。旁遮普富饶的土地在灿烂的朝阳下一览无遗,光彩夺目。当看到电线杆摇摆着后退远去时,喇嘛有点儿畏缩。

“火儿车开得真快,”放债人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笑容说:“我们现在离拉合尔比你两天走的路还要远。晚上我们就要到翁巴拉了。”

“那离贝拿勒斯还远得很呢。”喇嘛很疲惫,嚼着金姆给的蛋糕含糊地说。大家都解开了包袱,吃起了早饭。接着,放债人、农夫和士兵拿起了烟斗,辛辣呛人的烟雾笼罩在车厢里,他们自己倒是很开心,又是吐痰又是咳嗽。锡克人和农夫的妻子嚼起了槟榔盘[42],喇嘛边吸着鼻烟边对着他的念珠默念,金姆盘腿而笑,饱餐一顿之后,他心满意足。

“贝拿勒斯附近有什么河流?”喇嘛突然对着全车厢的人问。

“我们有恒河[43]。”放债人在窃窃私语平息下来后回答。

“还有别的河吗?”

“除了恒河还有什么河?”

“不,但在我的脑海里,我想的是一条治愈之河。”

“那就是恒河。在这条河里沐浴,就洁净了,就可以回到众神那里。我到恒河朝拜了三次。”他骄傲地环顾四周。

“这不是必须的吗?”年轻的士兵嘲讽地说。旅客们转身对着放债人大笑。

“洁净了——回到众神那里去,”喇嘛喃喃地说,“又要开始新的一轮的生命了——仍然束缚在轮回中。”他不耐烦地摇了摇头,“但也许是弄错了。那么,最初是谁造出恒河呢?”

“是众神。你信的是我所知的哪种神?”放债人震惊地说。

“我信奉佛法——最精妙的佛法。那么是众神创造了恒河。他们是什么样的神呢?”

全车厢的人都惊奇地看着他。简直是不可思议,居然有人不知道恒河。

“什么——你的神是什么?”放债人最后又问。

“听着!”喇嘛说着把念珠移到手上,“听好了,因为我现在要讲他的故事了!北印度的人哪,你们得仔细听好。”

他开始用乌尔都语讲述佛陀的故事,但讲着讲着,受自己的思维所累,他渐渐换成了藏语,讲了一大通佛陀生平故事,那是一本中文书里写的。温和而宽容的人们恭敬地看着他。全印度到处都是圣者,结结巴巴地用奇怪的语言念着福音,在他们自己的热情之火中颤抖着,消耗着,各种梦想家、空谈家和空想家,就像从创世之初就是这样,一直会持续到人类消亡。

“嗯!”卢迪亚纳锡克的士兵说,“在皮扎科塔,我们旁边驻扎着一个回教团,他们的一个祭司——我记得,他就是个麻烦精,一发作起来就说预言。但疯子自有神灵看顾,军官们对他还真是宽待。”

喇嘛想起自己身在异乡,便转回到了乌尔都语。他说:“来听听我佛射箭的故事吧。”

这种语言更合他们的口味,他讲的时候,其他人都好奇地听着。“现在,北印度的人啊,我要去寻找那条河。你们可知道什么可以指引我,因为,我们诸位男女都处于苦厄之中。”

“是恒河,只有恒河能让人洗去罪恶。”车厢里里响起了一阵窃窃私语。

“可毫无疑问,我们朱伦杜尔地区就有仁慈的众神。”农夫的妻子望着窗外说,“看看他们是怎么佑护庄稼的。”

她的丈夫说:“搜寻旁遮普的每条河流可不是一件小事。对我来说,有条能在我的土地上留下肥沃淤泥的小溪就足够了,我要感谢家园之神普密。”他耸了耸肩,他古铜色的肩膀上打了个结。

“你觉得我佛是从这么远的北方来的吗?”喇嘛转向金姆问。

“可能是吧。”金姆一边往地板上吐着红色的槟榔渣,一边安慰性地回答。

锡克人的语气中满是权威:“最后一位伟人是锡克人朱尔卡安(亚历山大大帝[44])。他铺设了朱伦杜尔的街道,在翁巴拉附近建造了一座大蓄水池。那条街道一直用到今天,蓄水池也还在那里。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你的神。”

“把你的头发留长,再讲旁遮普话,”年轻的士兵开玩笑地对金姆说,引用了一句北方谚语,“这就成了个锡克人。”但他并没有大声说出来。

喇嘛叹了口气,缩成了黑乎乎的一团。在他们谈话的间歇,他们可以听到低沉的嗡嗡声:“嗡嘛呢叭咪吽,嗡嘛呢叭咪吽!”伴随着拨念珠密集的咔哒声。

“我心烦意乱,”他终于说,“火车太快了,咔嚓声也让我心烦。而且,我的徒儿,我想我们说不定已经越过那条河了。”

“安静,安静,”金姆说,“那条河不是在贝拿勒斯附近吗?我们离那个地方还很远呢。”

“但是——如果我佛到北方来,它可能是我们遇到的那些小河中的任一条。”

“我不知道。”

“但你是由我佛差遣到我这里来的,是吧?因为我在远方的禅寺积的功德。你从大炮旁过来,有两张脸,两身打扮。”

“安静点,我们不能在这里谈这些事。”金姆低声说,“我只有一个。再想想,您就会记起来。一个男孩,一个印度男孩,站在绿色的大炮旁。”

“可是,在佛像那儿不还有一个白胡子的英国圣者吗?他让我对箭河的推断更确信了。”

“他——我们——去了拉合尔的阿贾布盖,在那里的神佛面前祈祷。”金姆向边上坦然倾听的一帮人解释说,“珍奇宫的老先生和他谈了一阵——是的,是真的,就像兄弟一样。他是一个非常圣洁的人,从遥远的山里来。您休息吧。我们会按时到翁巴拉的。”

“可是我的河呢——我的治愈之河呢?”

“那好,如果您高兴,我们就走着去寻找那条河。这样,我们就什么也不会错过——甚至田野里的小溪也不会错过。”

“可你也有你自己的要找的东西啊。”喇嘛坐直了身子,他很高兴自己记得这么清楚。

“是啊。”金姆迁就着他说。男孩非常高兴能在外面游荡,嘴里嚼着槟榔盘,在这个好脾气的广阔世界里结识新朋友。

“是一头公牛——一头红牛,它会来帮助你,把你带到什么地方去的?我忘记了。一头红牛在绿色的田野上,不是吗?”

“不,它哪儿都不会带我去的,”金姆说,“这不过是我告诉您的一个故事。”

“那是什么?”农夫的妻子探身向前,手镯在她的手臂上叮当响,“你们两个都在发梦吗?一头红牛在绿色的田野上,它会把你带到天堂还是怎的?是异象吗?是有人做过预言吗?我们村子里有一头红牛,就在朱伦杜尔城后头,它在我们最绿的田里随意拣着草吃!”

“给少妇和老妇故事,给织巢鸟树叶和线,就会编织出美妙的东西。”锡克人说,“圣者全都会做梦,他们的弟子跟随着他们,也就获得了这种能力。”

“是绿草地上的一只红牛是吗?”喇嘛重复道,“前世你可能已经积累够了功德,牛会来报答你的。”

“不,不,那不过是别人告诉我的一个故事,恐怕是开玩笑的。但我要在翁巴拉一带找牛,您就可以找你的河,这样火车的咔嚓声就不会烦您了。”

“也许那头牛知道呢——它是被派来指引我们俩的。”喇嘛像孩子似的憧憬着。然后,他指着金姆对众人说:“这孩子是昨天佛祖赐给我的。我觉得他不是凡世之人。”

“我见过很多乞丐,也见过很多圣者,但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圣者,也没有见过这样的弟子。”女人说。

她丈夫用一根手指轻轻摸了摸前额,笑了。但下次喇嘛再吃东西的时候,他们就照顾地给他最好的一份。

最后,他们又累又困又脏,终于到了翁巴拉市火车站。

“我们到这里是为了打场官司。”农夫的妻子对金姆说,“我们住在我男人的表弟家里。院子里也会有你和圣者住的地方。他会——会给我祝福吗?”

“圣者啊!一个心地善良的女人为我们提供宿处。这是一片仁慈的土地,这片南方的土地。看哪,我们从天亮以来,一路上得了多少帮助啊。”

喇嘛低头祈福。

“那我带到表弟家吃白饭的人是不是多了点?”丈夫扛着沉重的竹竿说。

“你表弟在我表叔女儿的婚宴上还欠他东西呢,”女人干脆利落地说,“让他把他们吃的记在账上吧。反正修行者也会乞讨的,我倒不怀疑。”

“是啊,我会去乞讨的,”金姆说,只是急于让喇嘛找个地方过夜,好让他去找马哈布·阿里的英国人,把那匹白种马的血统递给他。

喇嘛在军营后面一所体面的印度教房屋内院安顿下来,“好了,我出去一会儿——去集市上买点儿吃的。我回来之前别乱跑。”

“你会回来吧?你一定会回来吗?”老人抓住他的手腕,“你回来的时候不会变样吧?现在去找那条河是不是太晚了?”

“太晚了,天太黑了。放宽心吧,您想想看您在这条路上走了多远——离拉合尔已经有一百英里了。”

“是的,而且离我的寺院更远。唉!这尘世真是广阔又可畏啊。”

金姆偷偷地溜了出去,他这么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脖子上却挂着自己和其他成千上万人的命运。马哈布·阿里的指示让他毫不费力地找到了他那位英国人的房子。看到一个马夫驾着一辆双轮小马车从俱乐部回来,他就更确信了。下面只剩确认一下那个人了。金姆溜过花园的篱笆,藏在凉台旁一丛羽毛状的草丛里。屋里灯火辉煌,仆人们在摆满鲜花、玻璃器皿和银器的桌子边来回忙碌。不一会儿,一个穿着黑白两色衣服的英国人走了出来,嘴里哼着一支曲子。天太黑,看不清脸,金姆这个聪明的小乞丐便故技重施了。

“穷人的保护者啊!”

那人向着声音转过去。

“马哈布·阿里说了——”

“哈!马哈布·阿里怎么说的?”他没有试图寻找说话人,让金姆明白了他什么都清楚。

“白色种马的血统已经完全确定了。”

“有什么证据?”英国人在车道边的玫瑰树篱旁转了个弯。

“这是马哈布·阿里给我的证据。”金姆把叠好的纸团抛了出去,它掉在了那个人身边的小路上,一个园丁绕过角落走过来,那人把东西踩在脚底。当园丁走去过的时候,他把它捡起来,扔下一个卢比——金姆能听到叮当声——然后他大步走进屋子,没有回头。金姆迅速捡起了钱。尽管生活给了他各种磨练,可他生来就是个爱尔兰人,在他的游戏中金钱只是最起码的一部分。他还想瞧瞧这趟行动的显著效果。所以,他没有溜走,而是紧紧地伏在草地上,慢慢地匍匐着靠近房子。

他看到了——印度式的平房是完全敞开的,英国人走进凉台角落里的一间小小的化妆室,那间屋子半是用作办公室,堆着文件和急件箱,他坐下来研究马哈布·阿里的消息。在煤油灯的照射下,他的脸色变了,变黑了。金姆像所有乞丐一样,惯会察颜观色,他一下注意到了。

“威尔!威尔,亲爱的!”一个女人的声音叫道,“你应该呆在客厅里。他们一会儿就到。”

那人仍然聚精会神地读着。

“威尔!”五分钟后,那个声音又说,“他来了。我能听到车列中骑警的声音。”

那人顾不上戴帽子就冲了出去。一辆巨大的四轮马车在凉台边停了来,后面跟着四个本地的骑警,一个黑头发的高个子男人,身姿像箭一样挺直,大摇大摆地走出来,他前面是一个年轻的军官,笑得很开心。

金姆平趴在地上,几乎碰到了高高的车轮。那个男人和黑发的陌生人交谈了两句。

“当然可以,先生,”年轻的军官马上说,“全都在等着呢,马都准备好了。”

“我们不会超过二十分钟,”金姆之前接触的人说,“你可以一尽地主之谊——让他们开心点,诸如此类。”

“叫一个骑警等一等,”高个子说,两人一起走进化妆室,这时四轮马车已经驶走了。金姆看到他们的头凑在马哈布·阿里的信上,还听到了说话声:一个低沉而恭敬,另一个高昂而果断。

“这不是几个星期的问题,而几乎是个几天,甚至是几小时的问题,”年长者说,“我期待它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但是这个——”他轻拍了一下马哈布·阿里的纸,“得揪住它不放。格罗根今晚在这儿吃饭,是吗?”

“是的,先生,还有麦克林。”

“非常好。我要亲自跟他们谈。当然,这个问题将提交到枢密院,但在这种情况下,作出我们得立即采取行动的假定是合情合理的。通知一下品第和白沙瓦各旅。所有的夏季换防计划都得打乱了,但我们也是迫不得已。这就是由于第一次没有把它们彻底粉碎。八千应该够了。”

“炮兵怎么样,先生?”

“我得问问麦克林。”

“那这就意味着战争了?”

“不,是惩罚。当一个人被他的前任的行为所束缚时——”

“但C25可能撒谎了。”

“他证实了其他人的信息。实际上,他们六个月前就摊牌了。可德文尼什还指望会有一次和平的机会。当然,他们用这段时间给自己增强了实力。马上把那些电报发出去——换新密码,不要用旧的,用我的和沃顿的密码。我想我们不需要让女士们再等了,剩下的我们可以边抽雪茄边解决。我认为就得这么开展。这是惩罚,不是战争。”

骑警慢跑着离开时,金姆爬到房子后面,根据他在拉合尔的经验,他判断那里会有吃的,还能套点消息。厨房里挤满了兴奋的帮厨,其中一个还踢了他一脚。

“哎呦——”金姆假装哭着说,“我只是想来找个洗盘子的活,换一顿饱饭。”

“所有的翁巴拉人都在干这差事了。滚开,他们端着汤进去了。我们可是为克莱顿大人干活的人,你觉得我们会要一个生人帮厨来打下手,才能忙出一顿丰盛的晚宴?”

“还真是一顿大餐啊。”金姆看着盘子说。

“少大惊小怪的。贵客可不是别人,就是总司令大人。”

“嗬!”金姆的喉音恰到好处地表达出他的惊诧。他已经得知他想要了解的,当帮厨转过身去的时候,他已经走了。

“这一堆麻烦事儿,”他自言自语道,像往常一样用印地语思考,“就是为了一匹马的血统!马哈布·阿里应该来找我学点说谎的门道。此前我每次都捎着关于某个女人的消息,现在换成男人的,更好了。那个高个子说,他们将派出一支强大的军队去惩罚某个地方的某个人,消息会传到品第和白沙瓦,嗯,还有枪炮。早知道我就爬得更近一点了,这可是个大新闻!”

他回去时,发现农夫的表弟正在和农夫、农夫的妻子和几个朋友讨论家庭诉讼的各方面情况,而喇嘛在一边打瞌睡。晚饭后,有人递给他一根水烟,当金姆抽着光滑的椰壳型水烟袋,双腿在月光下伸直,嘴巴不停咕咕叨叨地说话时,他觉得自己很像个男子汉。房主非常谦和有礼,因为农夫的妻子告诉他们有关他的红牛异象,以及他可能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后裔。而且,喇嘛实在是一位伟大、可敬的老古董啊。

家族的祭司姓萨苏,是一位宽容的婆罗门长者,他之后顺道拜访了这个家庭。于是他们自然而然地开展了一场神学辩论,给这个家庭留下深刻印象。当然,按照教义,他们都站在祭司一边,但喇嘛是个新奇的客人。他温和善良的性格,以及令人耳目一新的中国祷文,听起来就像念咒语,让他们非常高兴。在这种富有同情心的单纯氛围中,他的思想像佛陀的莲花般徐徐绽放,讲述起自己从前在山中的禅修生活。就像他说的那样,“我立身以寻求明悟。”

后来大家才知道,在那些隐世的时光里,他成了个占星大师。家族祭司引导他描述出自己的方法,每人提及的星宿名称,对方都无法理解,他们就指着天空中划过夜幕的大星讨论起来。家里的孩子们拽着他的念珠玩,他也没有呵斥。当他谈到他忍受的大雪、山崩、道路拥塞、人们发现蓝宝石和绿松石的偏远悬崖,以及那条最终通向伟大中国的美妙高地之路时,他完全忘记了禁止看女人的戒律。

“你觉得这个人怎么样?”农夫在一旁问祭司。

“一个圣者——一个真正的圣者。他的神祇并非我们的众神,但他的双足确实踏在求道之路上。”这是祭司给出的回答,“他推演星图的方法,虽然是你不能理解的,却是明智而可靠的。”

“告诉我,”金姆懒洋洋地说,“我的红牛是不是像许诺我的那样,在一片绿草地上就能找到它。”

“你出生在什么时辰?”祭司问道,他提高了嗓门,以示这很重要。

“在五月的第一个晚上的第一声和第二声鸡叫之间。”

“在哪一年?”

“我不知道,但我第一声啼哭的时候,克什米尔的斯利那加发生了大地震。”这是金姆从照顾他的女人那儿得知的,她又是从金博·欧哈拉那儿知晓。那次全印度都有震感,而旁遮普邦的震感尤其强烈。

“哎!”一个女人激动地说。这似乎使金姆的超自然起源更加确定了,“那谁家的女儿不就是那个时候出生的吗?”

“她妈在四年里给她连生了四个弟弟,个个都是好孩子。”农夫的妻子坐在圈外的阴影里喊道。

“都没受到什么好教育,”家族的祭司说,“别管那天晚上星宿是怎么位于它们的星宫了。”他开始在院子里的尘土上画画,“至少你对半个金牛宫有很好的阐述。你的预言是怎么说的?”

“有一天,”金姆说,他为自己制造的氛围感到洋洋自得,“一只绿草地上的红牛将会为我助力,让我变得伟大,但首先会有两个人进来,把一切都准备好。”

“没错,就是这样,异象开始的时候,黑暗就会渐渐散去。然后一个人拿着扫帚进来,收拾好了地方,然后景象开始了。两个人,是你说的吗?哦,是的。太阳离开了金牛宫,进入了双子宫。此后是两个做先知的人。现在让我们考虑一下。给我拿根树枝来,小家伙。”

他皱着眉头,在尘土中划来划去,抹平,又划来划去,这些神秘的标志让所有人都感到惊奇,只有喇嘛例外,他天性平和,不容易受外界影响。

半小时后,他咕哝了一声,把树枝扔了出去。

“嗯!星相是这样显示的。三天之内,有两个人就来把一切都准备好了。他们后面跟着公牛,在上面相对的有打仗和带兵器之人的记号。”

农夫的妻子满怀希望地说:“从拉合尔来的火车上确实有一个卢迪亚纳锡克人。”

“嘁!武装人员,有数百人。你跟战争有什么关系?”祭司对金姆说,“你的红色是战争即将爆发的愤怒信号。”

“不,不,”喇嘛真诚地说,“我们只寻求和平和我们的河流。”

金姆笑了,想起他听到的化妆室里的事。毫无疑问,他是群星的宠儿。

祭司用脚扫了扫毛糙的占星术推理图:“除此之外,我什么都看不出。过了三天牛就会来了,孩子。”

“还有我的河,我的河,”喇嘛恳求道,“我希望他的牛能把我俩带到河边。”

“唉,我的兄弟,那条神奇的河啊,”祭司回答说,“这种物事可是非同寻常啊。”

第二天早上,尽管众人极力挽留,喇嘛还是坚持要离开。他们给了金姆一大包好吃的东西和差不多三个安纳的铜钱,以备路上使用,并在一片祝福中目送两人在黎明时南下。

“遗憾的是,他们,像他们这样的人,无法摆脱——”

“不,要是只有恶人才会留在人间,谁会给我们肉吃,给我们住处呢?”金姆一边说,一边愉快地迈步,背着他的一包食物。

“那边有条小河,我们过去瞧瞧。”喇嘛说,然后他领头沿着白色的道路穿过田野,朝一窝野狗走了过去,引得群犬一阵乱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