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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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白墙

我们从洛阳站出来之后打了一辆车,出租车司机不急不忙地把后座上的四只惨叫鸡收起来,一路上说他在洛阳长大,但昨晚却头一回像一个生人那样,梦到了整个洛阳,整夜都陷在宗教一般的乡愁里,然后早上起来有一种哭过的愉悦。

李约在穿过洛河的时候,像一个蛙一样鼓起了腮。

然后看到绿灯亮起,小绿人在大步走路,司机说这些小人让他有了进一步善待这个世界的冲动,觉得童年的不愉快都过去了。而我是觉得,绿灯上的小人姿势越蠢,城市就越友好,饭也就越咸。

那几天我们在洛阳看到了乌桕树,黄河象,许多憋住笑的陶俑,细细地逛了因为天气热而微微浮起的博物馆。但确切来说,只有邙山的白墙击中了我。当时并不觉得,后来才越来越觉得白墙给了我完整的一击。几乎是砰的一声。

那是在古墓博物馆,稀稀拉拉的月季小园子里,忽然有几堵白墙,什么也不围住,什么也不隔开,微微发乌,同时带着一种白墙出现了、白墙一直在、白墙仍然在的感觉。

周围那么寂静,空气很好,那一刻几乎能闻到大气底部的氢离子味,光线很强烈,仰头时会看到甘地的脸,一排一排慈祥又漆黑的甘地,在蓝色的天空中挨挨挤挤。

站在邙山层层叠叠的墓穴上面,在干旱的月季园子里看到这些莫名的白墙,非常容易陷入空想,想起暑假的鬼压床,想起自己端着饭盒穿过罗马一样的高中,想起小时候家里那把旧菜刀的样子,和一句不知道从哪里看来的话:“我的共青,我的深渊,我彗核上的盐,我的灰烬,我的约伯,我的大小莱茵”。想起了那个住在济南曲水亭街的老人,一辈子就坐在白墙对面,那年我们拿着烤猪蹄迷路在巷子里的时候,他用含混的口音和激烈的手势,跟我们说起一个深圳的记者带着大相机来曲水亭街寻找龙的事情。想起了那个在我记忆中没有脸的表哥,他在一个大风天的早上,说梦见一个女人朝他头上扔了一颗青枣,傍晚时候他就离家出走了,四十多年杳无音讯,而这只是厄运的开始。他爸放弃了寻找,放弃了生存意志,带着肝病坐在墙脚直到去世。大卫·林奇说:我的家忽然变成了一棵痛苦的树。我在来洛阳之前偶然看到这句话,而在那一刻觉得这句话就是在说他们。

后来我觉得不能再继续站在那了,得走了。

旁边是景陵,那边墙上也有下雨的痕迹,墙虽然是黄的,但我知道它始终还是白墙。墙上缺了一些瓦,大概能想到无头的石翁仲怎样在大风天轻快地翻墙而去,碰掉了那些瓦。

墙边上有即将干枯的竹子,闻起来有极稀薄的青味,起风的时候听起来也算有竹林的声音。几个老头坐在阴影深处,被柏树的小针从四面八方严厉地指住,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每当风吹过竹子的时候,他们嘴里一起低声念着“沙……”。

我觉得他们是邙山之子,正在缓慢地被邙山吸收,五千多年了,大地之于生命,生命之于大地,都是一种嘬。

转身过去,看着暴晒中的邙山,感觉到它有些低矮,几乎是瘫倒在地,又被太多的尸骨,石马,陶罐,画像砖塞满,像一只积食的黄狗。

晚上回到宾馆,把路上买的一把艾蒿放在桌子上,闻着微微刺鼻的气味,回想着白天那些发呆的时刻。白墙让我感到有点后怕,万物致幻,尤其是白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