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恰帕斯山顶端(和克罗齐摩托车公司的马可一起)
我在早上大约五点钟抵达圣克里斯托瓦尔,整个小城仍浸润在夜色中,待我抵达一会儿太阳才慢慢露出眉目。眼前光景正处于黑夜与白昼之间,令我格外欣喜。在圣克里斯托瓦尔的老城中心有着一排接一排老旧的、平屋顶的矮房子,这些房子朝向南方笔直地分布在街道两侧,每当有日光照射在这些房子上时,就会呈现极其独特的光影效果。我抵达时正遇到一间小咖啡馆刚开门,说是咖啡馆,其实它是一家小杂货店,只不过老板也经营着贩售咖啡的生意。咖啡馆很小,整个面积也就两个厨房餐桌拼起来那么大,不过我在里面自在地喝着黑咖啡,并不觉得有任何局促。一边喝着咖啡,我的眼睛一边盯着斜对面街角的克罗齐摩托车店,等着它开门。
还在读高中的时候,也就是20世纪90年代中期,作为一个还算关注时政的年轻人,我有时会在报纸上读到有关圣克里斯托瓦尔的新闻。那时的圣克里斯托瓦尔曾经发生过一场近乎于叛乱的政治运动。这场运动是由一位被称为“副司令马科斯”的人发起的。如果你有兴趣,我建议你去读一读有关这位“副司令马科斯”的资料,去了解一下他究竟是何许人也,他和恰帕斯以及圣克里斯托瓦尔的关联[1]。
至于我为何不在这里详述有关“副司令马科斯”的种种,原因很简单,我自己至今对当时发生的一切仍未十分清楚。就算我对有关“副司令马科斯”以及恰帕斯的历史有着卓越的认知,在这里大谈特谈,也未免有些违背我写这本书的初衷。毕竟我想没有任何一个读者会愿意耗费大量精力在一本游记中阅读和政治有关的东西。我想叙述的只是我在当下的所见所闻。我所看到的恰帕斯是充满田园色彩的,也是有些许魔幻的,来到这里你就仿佛坠入了一个有精灵居住的童话世界。在不少古书中,拉美的很多遥远并且具有绝美风光的地方都被描述成“魔幻之地”。无论是在玛雅人的神秘编织物中,还是16世纪在托雷多和萨拉曼卡印刷而成的古书中,我们都找得到对于这类“魔幻之地”的叙述,我们可以把这看作魔幻现实主义的早期表现形式。或许有人认为这类叙述已经是“老生常谈”了,并把这类“魔幻之地”的书写认定为文学家编造出来的为夺人眼球的把戏,然而事实上在如今的拉丁美洲,仍然存在着不少极具魔幻色彩的地方。在我看来那些位于圣克里斯托瓦尔的被群山以及河谷所包围的村落就是这样的魔幻之地。
我自然不是第一个发现圣克里斯托瓦尔这些村落的人。早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时,一群教授和学生来到这儿,便将这里魔幻且美丽的一切记录了下来。这些记录有的被编纂成书,其中最出名的一本叫作《几纳坎坦的黑人:一个中美洲的传奇》[2],作者是莎拉·赫迪。在这本书1972年版的封套上印着莎拉·赫迪的照片,照片上的她看起来是个非常年轻甜美的女性。当然,我这种带有主观印象的描述很有可能和她本人的脾气秉性相去甚远,“甜美”这样的词汇在有些人看来甚至有损一个科学家的权威形象——我本人当然没有任何这样的意图,只是如果你有机会看一眼赫迪的照片,你绝对会像我一样惊讶:这样一个年轻女孩儿是如何在墨西哥野营探险,独自住在小茅屋里,然后以老男人的口吻叙述出有关当地原始的甚至是粗野的各种故事的?如果你读过她的书,就知道我丝毫没有夸大,即便她的书中包含了18张表格,她还试图将当地人的身份分类,这类田野观察的科学结论仍然不能掩盖这本书极其强烈的人文色彩。尽管我的评论有些取笑莎拉·赫迪的嫌疑,可事实上我打心底里钦佩她。因为在当时像莎拉·赫迪这样的人类学家光是前往圣克里斯托瓦尔的这些村落就非常不易了,更别提在这里居住和进行田野观察了。如今一切则大不一样:过去没有公路、电视和网络的村子改头换面,比方说在几纳坎坦,当地居民可以很方便地将温室里种植的花朵通过平整的公路运送到外面的世界去,一切都方便了起来。
“全球化简直就像个野兽一样,这儿的一切都变了。”马可指着这些村落对我说。
马可是与我随行的克罗齐摩托车公司的老板。因为当时我打算用一天时间看看恰帕斯山的那些村落,由于时间紧,靠步行肯定是不可能的,所以我从他的店里租了摩托车,就这么结识了马可。
在我们要前往的村落里,当地人即便是在家也不会使用西班牙语,而是用玛雅语进行沟通。他们所使用的玛雅语不止一种,其中包括佐帝尔玛雅语、切特尔玛雅语还有卓尔玛雅语。说到这儿,有人可能会问,“你难道打算把这些复杂到极致的玛雅语弄明白吗?”答对了,我的确打算这么做,不过下一节再讲有关我和玛雅语的交集吧,现在就不展开了。
现在我想告诉你们的是,圣克里斯托瓦尔的这些处在山间的村落完完全全是另外一个世界,这里是属于玛雅人的另一个维度。这里的人们信仰自己的宗教,使用外人不能懂的语言,他们生活在封闭的文化圈中。这些村落有着独特的组织架构与社会运行模式,每一个村子都有一些负责主导当地社会的家庭,这和中世纪意大利一些城市的组织架构有些相似,而这些占主导地位的家庭之间并不总是相安无事,偶尔也会产生冲突。
即便是和中世纪的城市有几分相似,人们对于恰帕斯从过去到现在都存有极强的陌生感,提起它,我们最多只是会说“那应该是个很远的地方”。正是因着这份亘古不变的遥远,恰帕斯至今仍旧得以完好地保留一些古老的印记,这些印记被群山包围,在缭绕的雾气中显得神秘莫测。
我们一路向恰帕斯进发,骑到山腰处时雾气便不那么明显了,眼前的一切逐渐澄澈起来。在告别几纳坎坦后我们的下一个目的地是在恰帕斯山更高处的圣·胡安·查莫拉的小镇,一路上除了能够零星偶遇一辆运输农产品的卡车外,我和马可似乎是唯一的行人。
我到达的当日恰巧是某个宗教节日,后来我回到圣克里斯托瓦尔打电话向我的母亲询问时才知道,按照天主教的规矩,当天是圣约瑟日。据我所知,圣约瑟日算不上天主教的大型宗教节日。在查莫拉,相较之下,圣约翰日更加受到当地人的重视。
不管怎样,我打定主意要看看当地人是怎么庆祝宗教节日的,于是当天在到达查莫拉后我便前往教堂附近一探究竟。那天是周三,有不少人都出现在教堂里。教堂整体呈纯白色,其边角被粉刷成绿松石的颜色,从远处看就仿佛是一个白色的大蛋糕边缘被小心规整地装饰了一圈色彩明丽的果酱。这教堂和洛杉矶的那些天主教堂的样子完全不同。
在白色的教堂外聚集着穿白色衣服的人群,他们是等待进入教堂参加祝祭的。这样的场合不允许拍照,即便是在教堂外面。尤其不能对着小孩拍照,除非你得到小孩本人或者是其父母的允许。教堂内自然更是禁止拍照的。我对于在旅途中拍照这件事并不大在意,所以对于不允许拍照这样的规定并不感到失望。教堂内部为了迎接节日铺满了松枝,有的地方松枝铺得薄一些,走上去还可以触到地板;有的地方松枝铺得多一些,走上去就像走在厚实地毯上。因着这些松枝,整个屋子都充满了松树凛冽的香味。教堂的屋顶很高,让人感到很开阔,有种置身于某个大型宴会厅的感觉。教堂的每一面墙壁上都是圣人主题的壁画,以我并不丰富的宗教知识判断,这些圣人不仅仅是天主教徒信奉的圣人,也有西班牙人和墨西哥当地人崇拜的神明。他们有些看起来慈眉善目,有些则让人望而生畏。这些神明有着五颜六色的头发和服饰,每一位看上去都活灵活现,仿佛只需我轻声呼唤,他们就立刻会神气活现地从画中走入现实。
对不少人来说,神像的功能就是便于求神问佛。所以每当来到一尊神像前,我们总是会看到那些企图和神像交流的人们。有些人只是默默祈祷,有些人则会以耳语或是更大的声音向神像说着什么。这种场景在我看来略略有些不可思议,我当然明白在教堂和神像说些什么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可我认为不该过分夸大神像本身的功能。在圣·胡安·查莫拉的教堂,人们确实把神像当作神明本身来对待。无论是西班牙的僧侣还是方济各会的传教士都曾经试图纠正当地人这种近乎偏执的神明崇拜,然而他们的努力似乎从未奏效,当地人仍然希冀靠着和神像交流获得些什么。
记忆中教堂里在我面前的神像壁画大约是一个高大的男子举着一个小男孩。小男孩的样子应该是幼年耶稣,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当时把这幅壁画誊在了我的笔记本上,可毕竟我的画画技术马马虎虎,因此无法靠着自己简陋的笔法来回想壁画本来的面貌。但这都不要紧,我自认从这幅壁画上获得了力量,并希冀壁画上的神仙能够保佑这本书成为一本佳作。
总之,以上便是教堂内部的模样。
教堂外面有个非常宽敞的广场,在阳光的照射下,广场地面的灰色石砖看起来格外凌厉,和湛蓝的天色形成了鲜明对比。广场对面是国家高等法院和土著和解委员会的建筑,在这幢建筑外面,一些男男女女或是懒洋洋地靠在其外墙上,或是在树荫下乘凉,看样子他们似乎在等什么人。
[1] 2014年5月27日的《华尔街日报》曾经刊出一篇题为《墨西哥叛军领袖“副司令马科斯”退休并更名》的文章,文章作者是达德利·阿尔特豪斯(Dudley Althaus),在文章中阿尔特豪斯引用了一句据说是马科斯本人说过的话——“那些或是喜欢或是憎恨副司令马科斯的人现在应该明白他们喜欢或是憎恨的事实上只不过是一个立体化了的影像”。——原文注
[2] The Black-man of Zinacantan:A Central American Leg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