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瞭,那个拾狼粪的
凤儿要见的那人名为金星外号囊子,据说学富五车满腹经纶,却因性格孤僻行为乖张,两年前被贬为军士,值守城后山顶烽墩。他的身世非同一般,却自甘做个拾狼粪的闲散之人。
第二天,凤儿不再坐那轿帘上绣着凤凰的马车,只是和正月姑娘一起步行上街。
这是大嫂的主意。
大嫂偏爱这个小姑子,时常留意她的举动,也乐于替她出谋划策。得知她的遭遇后,便决计让她化装出行。“谁像我家凤儿整天窝在轿子里,看不得看吃不得吃,哪有这样过女儿节的?人家闺女都满大街跑呢,也没见把谁的脚跑大了!”
大嫂帮凤儿穿上粗布衣裳,用头巾将她的脸儿包了,只留一对大眼睛愣愣地扑闪。大嫂让正月姑娘也围了头巾,即便人们有所猜疑,也在两人中拿不准谁是三小姐。大嫂收拾停当,站在一旁得意地打量着:“把那些眼馋的人急死去!”
又一次朝霞映红山巅,凤儿与正月姑娘牵了手儿,穿过行人渐渐汇聚的大街,往西边怀远门匆匆而去。
今儿是龙神踩街的日子。
龙神踩街,就是四路十八乡的人们抬着各自的龙神轿子,依次在大街缓步游行。上街时搭起轿帘,亮出那紫檀木雕刻的红脸长髯神像,接受人们的观瞻朝拜。
那么,两个姑娘为何要往西门外去呢?原来昨晚凤儿又接到了囊子的字条儿。
城区百姓供奉的是开国第一功臣徐达,囊子自然是徐达的轿夫之一。可是昨天下午他突然接到通知,今儿一早须赶回山顶哨位上去,轿夫角色将由别人接替。囊子在字条上只写了一句话:他就要回到山上去了,凤儿倘若赏脸,便在西门重兴寺前见面。
出西门不远,大道右侧是一片挺拔的喜马拉雅冷杉,期间掩映着重檐飞角、金瓦红墙的重兴寺。那是一座始建于唐代的喇嘛寺庙,据说庙里一位番族高僧还是洮州卫僧纲司的僧官呢,由皇上亲笔敕封,谓之番僧都纲,坐享着朝廷的优厚俸禄。因而这座寺庙虽然看上去没多大阵势,却总领着洮州地面大大小小的喇嘛寺庙呢。
渐渐接近,桑烟升腾柏枝飘香,钟磬之声悠然回荡,颇有一番佛国净土的气象。围墙外的小路旁,茁壮的萱草夹道而生,淡黄色的曼陀罗花幽幽飘香。时间尚早,除了进香点灯的人们出入寺庙,远近不见囊子的身影。
两个姑娘走到寺庙对面田边的白杨树下,正月姑娘扯掉头巾叫苦连天:“乖乖,闷死我啦!我又不是七仙女下凡,也跟三小姐受这份罪!”
凤儿也解了头巾,一边苦笑道:“傻丫头,要真是七仙女下凡,哪会是这个狼狈样儿。我只想和你一样,生下来就是个寻常人家的闺女,哪怕傻玉莲一样满脸麻子,头上害着黄水疮,让人们见了躲得远远的!”
一个生性敏感的女孩儿,烦恼就这样不招自来了。在此以前,她还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呢,一整天蹦蹦跳跳,叽喳不休,晚上头落在枕头上立马入睡,直到第二天太阳大照,母亲在窗外叫上三遍才肯磨磨蹭蹭爬起来。是的,如今她十六了,不知哪一步就贸然迈入了青春的门槛。这道门槛充满了神奇魔力,让一个不知烦恼为何物的小女孩儿倏忽隐匿于昨日的岁月,而一个有着奇妙幻想的羞涩少女突然苏醒了。青草噌噌噌生长,马莲花扑棱棱开放,布谷一声接一声叫着,小河哗哗哗向前奔流,时光的手推着她,季节的脚步撵着她,使她欣喜,又让她感到惊恐不已。她的嘴角偶尔还带着十二岁的讥诮,甚至流露出八岁时的顽皮,但那豌豆花瓣似的红唇,有意无意收敛了毫无顾忌的说笑,脸上也会突然掠过一抹朝霞,涂染了她渐趋丰腴的两腮。如同休眠在茧壳里的虫蛹,在春风的摇曳里渐渐苏醒,听从着大自然的神秘召唤,突然间破茧而出,将要展开美丽的翅翼翩然飞翔了。
而一个没什么由来的神秘预言,似乎又加速了这虫蛹的蜕变。
今年元宵节那天傍晚,都督府里张灯结彩,一家人聚集在大厅,珍重点燃属于自己的一盏属相灯。那些小巧的面灯出自大嫂之手,用麦面捏制,蒸至半熟,在桌案上摆了一大圈儿:鼠大牛二虎三兔四龙五蛇六马七羊八猴九鸡十狗十一猪十二,灯沿上每个动物的塑像栩栩如生,造型朴拙可爱。有的动物不止一个,对全家人的属相大嫂自是了若指掌,绝对不会少了谁的。母亲净手焚香,在面灯里插上新棉花缠的捻子,注满菜籽油,然后将一炷香蘸油点燃,交到父亲手上。不苟言笑的父亲其时也面带微笑,率先点燃了属于他的虎灯。接着母亲点燃了羊灯。轮到凤儿,她小心翼翼点燃那盏属于她的牛灯时,暖黄的灯光映照得她的脸儿愈加俊美,父亲便用满含慈爱的目光看着她,随口说道:“孩子,点过这盏灯,你就迈进十六的门槛了。”十六是女儿家“及笄”的年龄,可是凤儿当时并没怎么在意,也未曾想过这个年龄对一个姑娘意味着什么。待所有的灯都点燃,并摆放到各个房间时,都督府更成了灯火辉煌的龙宫宝殿,凤儿还忍不住跟了弟妹们一起蹦跳欢呼呢。
正当大家准备上街观灯时,家中突然来了一位卦师,是个须发皆白的巍巍老者。父母都似乎与他熟识,热情地呼他为“张爷”。那张爷拍打着满身雪花笑道:“正月十五雪打灯,今年定是个好年成啊。”之后解释说,他是借观灯之机顺便来看看都督大人的。看见凤儿的时候,那卦师端详良久,先是抚须颔首,接着又摇头叹息,似乎有话要说,却又不便直言。直到告辞离去时,他才说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来:“三小姐乃大富大贵之人,只是命中似有一劫。恕老朽冒昧直言,若是年内定了姻缘,换过生辰帖子,或许可以禳解。”
父亲向来不信鬼神,听了只是一笑了之,即便见神就拜的母亲此后也不再提起此事。凤儿自己也不信如此毫无凭依的说辞,可奇怪的是老人的话种子一般落地生根,无日不在她的心底潜滋暗长。有时候她坐着坐着脸儿就红了,有时候会盯着枝头上的蝴蝶看啊看,那蝴蝶早就飞走了,她却没有察觉。而她绣花做针线时,那麦芒般的针会再三再四扎着指头,竟也不觉疼痛。年内须找到婆家,在她的意识里已转化为一个日渐明晰的目标。老人的话似乎成了一道神奇的咒符,封住了她那无忧无虑的少女时光。星转斗移,季节轮换,庄稼拔节,花蕾绽放,万物被迫如此,人也概莫能外。凤儿不清楚在那未知的天地里充满了明媚阳光还是弥漫着难测的风雨,也不知道即将面临的种种遭遇,自己稚嫩的肩头是否能担当得起。
昨日下午,凤儿跟大哥踏上隍庙观礼台的时候,客人们的目光齐刷刷落在了她的身上。那高高的观礼台上主客已按官职辈份依次坐定,观看那些赤面长髯、峨冠博带的龙神偶像被请下轿子,一个个抬入龙神殿就位。那些龙神平时由各地庙宇分别供奉祭祀,一年一度在此聚会“议事”,仪式之隆重非同一般。可她的突然出现使秩序陷入混乱,不仅观礼台上宾客的视线被牵引,而且正在进行的仪式也戛然中断,全场一时鸦雀无声,千万双眼睛只盯着仿佛自天而降的三小姐。
处于礼貌,踏上观礼台时大哥为她解下了头巾,而此时的她恨不得又把自己严严实实包裹起来。她发现坐于观礼台正中的父亲板着面孔,目光凌厉地盯着她。虽然父亲从未拿重话说过她,即便她犯了错也不会当众指责,可当时那眼神着实使她心生畏惧。她不敢细看父亲左右的陌生客人及卫署官员,急忙走到最后一角,坐到妹妹远儿身旁。可人们的目光还是跟踪而至,几乎使她无处遁形。亏得父亲威严地提醒“仪式继续进行”,人们才被从梦中唤醒似的,局面也渐渐得到恢复。远儿不满地用肘捅她一下:“乖乖,等到这会儿才来,成心要演戏给大家看呀?”
晚上,父亲忙于应酬未曾回家,母亲来到她的房间,竟也没有过多的责备。
原来是另有缘故。
面带喜色的母亲随意问了问她白天的行踪,便郑重其事地征询她的意见,愿不愿意嫁到巩昌去。
母亲告诉她,巩昌卫赵大人在观礼台上见到她很是喜欢,说三小姐如不嫌弃,就做他家的儿媳吧。赵大人说,他家公子也一表人才,而且学识渊博善于辞令,将来要接替他成为巩昌卫指挥,享受朝廷从三品命官的俸禄呢。
对凤儿来说,这确实是个料想不到的消息。巩昌卫在哪儿?赵家公子人品几何?她一概无从知晓。虽然她觉得谈婚论嫁已无法避免,且那关口似已渐渐迫近,但此时此刻她并没有丝毫的心理准备。因而面对母亲期待的目光,她只是埋下头去,不知如何回答。
母亲便说:“孩子,妈也不逼你,容你考虑考虑,从长计议。妈只希望你也和两个姐姐一样,嫁个房上有瓦、门前有轿的人家,免得一辈子吃苦受累。”
大姐远嫁京城,夫君自是官宦子弟;二姐的婆家虽然近在咫尺,夫君陈公子也在卫署衙门做事,而且将来同样会承袭父辈官职。凤儿暗想,难道自己也非得像两个姐姐那样,走那条由父母铺就的金色大道?她心里清楚,出身如她者婚姻往往由父辈做主,鲜有自作主张的。父母家庭乃是命中注定,自己无法选择,也许最终还是水到渠成身不由己,只是她并不想过早落入窠臼,俯首屈从命运的安排。
于是她依在母亲怀里说:“妈,我还小呢,别这么急着把我嫁出去好吗?”
母亲一把推开她:“都十六了,还说这样的傻话!”接着又将她揽入怀中,抚摩着她的肩膀说,“我的凤儿呀,妈也不想让你这么早就硬了翅膀根儿,扑啦啦一声飞走了,让当妈的鸡抱鸭娃儿一场空!”
凤儿就高兴地说:“那就告诉那个赵大人,说我家凤儿不愿意!”
母亲端详着女儿的脸,仿佛要看出什么破绽:“你这丫头,莫非有了中意的人?”
凤儿心里一惊,随即又觉得并无紧张的道理。她和山顶上那个囊子想见一面也未曾如愿,怎能七扯八扯呢。于是开玩笑道:“妈,我这么尊贵的三小姐,谁敢跟我说句知心话呀?”
“打主意的人可不少呢!”母亲警告道,“车有车路马有马路,孩子,可别理会那些没根没底的年轻人。一步走错百步难还,这方面自己趁了自己心病,够你后悔一辈子的!”
太阳如一面烧红的铜锣,自西门瓮城的雉堞间冉冉升上来。此时,从那城门的阴影里走出一个人来。到了阳光下,他长长的身影投射在前方,梦幻般飘浮在黄土大道上。
来人正是囊子。
“瞭,那个拾狼粪的,踩着高跷一样!”正月姑娘脱口说道。
凤儿瞥了正月姑娘一眼,没说什么。在她的印象中,囊子算得上是个有见识的人吧,只是他从不张扬,一副沉稳抑郁的气质。
那囊子名为金星,家人称其星儿,同在城里长大。凤儿偶尔也见过他几面,但如她所说,他只是四哥廷重的朋友。凤儿知道他博闻强记,诗经楚辞倒背如流,开始人们叫他书囊,后来就索性叫他囊子,久之便忘了他的真名。他的家在城东街,人称金家大院,门口立着“文武官民人等下马下轿”的石碑,出入的不是达官显贵,就是衣饰光鲜的夫人小姐。囊子的祖父是大明洪武年间跟随沐英将军平定洮州动乱的武将,做了洮州卫第一任指挥佥事,后来又随同沐英远征云南,不幸阵亡疆场。囊子的父亲后来承袭其位,数年前调往东部相邻的岷州,任岷州卫指挥佥事。囊子生性懒散,先在卫署衙门知事厅做个低级吏员,只是性格孤僻不受管束,据说还写了一首叫什么“七笔勾”的歪诗,言辞极其不恭,令卫署上下十分恼怒,于是将他充为军士,值守城后最高山巅的烽墩。别人想方设法脱离军人身份,他却是自投罗网,还在朋友们面前戏称自己是拾狼粪的,在荒寂无人的山顶似乎也过得逍遥自在。拾狼粪的职责其实并不轻松,发现异常动静要在烽墩点燃狼烟,第一时间传递警戒讯息,不得有丝毫差池。据说狼烟扶摇升空,遇风不散,因此值守烽墩者平日要捡拾足够多的狼粪,以备不时之用。其实哪有那么多狼粪可捡,多是以牛马粪和火绒草作为替代燃料。拾狼粪的差事对别人意味着惩罚,对他却是再也合适不过。
囊子与四哥也只是谈诗论文的淡雅之交。老四喜欢以诗会友,常常约那些舞文弄墨之人来家中聚会,整日整夜吟诗作对、饮酒欢歌,令都督府上下不得安生。后来,父亲就在天池龙王庙一侧选址,专门修造了一座阁楼庭院供他们相聚。那天池原在城西北城墙之外,有一年秋季雨水过旺,天池涨满浸泡城墙,城墙轰然坍塌。都督李达便借此机会,发动军民在天池外围修筑了一大圈城墙,将天池整个揽入怀中,顺势解除了虽然城墙坚固一旦遭到围困便无水可饮的忧虑。那天池从此被人们称为西湖,虽然比不得内地的西湖,却也有它的特别之处,即便连年干旱淤泥翘成瓦片,一旦重新蓄水立刻碧波荡漾,不知从何而来的鱼儿多得不计其数,大的竟有胳膊那么粗,因此人们也称其为“海眼”,认为它连通数千里外的东海,是荒僻洮州的风脉所在。在老百姓看来,它的干涸和充盈也有其象征意义,乱世年间它往往只是一坑淤泥,世道太平则水源充盈,湖平如镜。据说李达将其圈进城内之后,西湖一直碧水盈盈,满得几乎要溢出来,就是只差那么一两寸,不至于溃决酿成灾祸。那西湖边树木青翠葱郁,到了傍晚时分,晚霞映红湖面,微风轻拂,波光粼粼,呈现一副“西湖晚照”的秀丽风景。自从在西湖边修建了那阁楼庭院,捉风弄月的年轻人们便如鱼得水,老四就提议成立了西湖诗社,诗人骚客更是趋之若鹜,成为洮州城一处绝佳的诗文会所。
老四与囊子等人常常去那儿抚琴弈棋,歌舞自娱。老四为人热情结交甚广,虽然文笔崎峻立意高远,却也自甘充当联络跑腿的角色,并与大家一道拥戴囊子坐了西湖诗社的头把交椅。囊子是个才情出众之人,只因生性懒散,为人低调,被大家呼为午夜金星。金星只在黎明出现,夜里倒是难得一睹,以此讽喻他事事反其道而行之的乖张性格。无论如何,囊子在外人眼里既孤傲又无用,在那班舞文弄墨者当中却是个不可小觑的核心人物。
凤儿和远儿姐妹俩也曾应四哥之邀去过西湖边,为他们添加额外的乐趣。记得有次凤儿抚琴,囊子一边翩然起舞,一边模仿唐玄宗吟诵那“彼此当年少,莫负好时光”的句子,一曲未竟,博得满堂喝彩。那天回家后老四问她:“那个囊子,哦,就是那个午夜金星,妹妹可是喜欢?”当时她不解老四的言外之意,就笑道:“那个拾狼粪的?喜欢他干吗!”
她和囊子的交往仅此而已。听说他去了山顶烽墩便不再作诗,而且由于不得随意离开哨位,他也退出了西湖诗社。
囊子晃晃悠悠渐渐走近。只见他撩起麻布长衫的大襟别在腰间,足蹬布靴,裤腿紧扎,斜挎干粮袋,一副远赴征途的模样。再近一点,还能看到他腰带上斜插着一管竹笛,笛尾悬垂着一绺红丝缨穗。
他径直来到凤儿面前,双手抱拳深深弯下腰去:“小姐恕罪,在下来迟了。”
凤儿抿嘴而笑:“道歉的该是我,昨日是我失约了。”
“昨日之事我也听说了,哪能怪三小姐。”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粗布袋子,抖了抖,里面发出嚓啦嚓啦的声音。
凤儿笑道:“是送给我的礼物吗?”
“正是,可惜它已碎了。”囊子说,“这样送给三小姐实在不敬。不过,在女儿节要送件礼物给三小姐,有诺在先,只能如此了。”
正月姑娘接过袋子,转手递给凤儿。
凤儿张开袋口,看见里面只是些破碎砖块,青白颜色,一块块奇形怪状,棱角分明。她奇怪地看着那“礼物”,又看看囊子,不明白他是何等用意。
囊子眼里闪过一丝忧郁,随即又扬起下巴,显出一副玩世不恭的神情。他说:“若有冒犯,还望三小姐恕罪。我在烽墩上无事可做,就用城头的青砖雕刻了它,花了我整整一年时间,赶在女儿节前刚刚完成。它在昨天上午还是好好的,而且我相信会经得起三小姐挑剔的目光。可是……可是到了下午,不小心就摔碎了。三小姐知道的,我们抬的可是大明第一功臣,他老人家须第一个抵达隍庙,抢得头彩。”
“那么,你刻的究竟是什么呢?”凤儿不解地问道。
“刻的是你,三小姐。”
凤儿心里一惊,这书呆子,开什么玩笑啊。
凤儿抖抖袋子,里面发出嚓嚓的声响,如同囚禁着无数的幽灵。她的心头掠过一道阴影,仿佛晴空里有巨大的黑色翅翼掠过。她很快又提醒自己,闹着玩儿罢了,何必有诸多忌讳。于是笑道:“我还是应该谢谢你,囊子。”
“也是。碎了的只是一块古砖而已。”囊子说,“三小姐若不见怪,就让我用一首诗将它复原吧。”
接着,囊子用沙哑低沉的嗓音吟诵道:“玉藕圆润,玉环之素臂;晴柳纤柔,飞燕之蜂腰;春笋细腻,貂婵之纤指;凌波微步,洛神之玉足……”
正月姑娘在一旁掩嘴而笑,见凤儿拿眼瞪她,就吐了吐舌头退到一边去了。
凤儿打断囊子:“看看你这副模样,还满嘴什么玉环貂婵的,就不怕别人笑掉门牙。”
囊子耸耸肩,摊开两手道:“想赠予三小姐的就是这些。除此以外,在下我就一文不名了。”
凤儿拿出那条喜鹊踏梅的围巾,走到囊子的跟前:“这个你会用得上的,囊子。”她的话语一时变得温柔起来,轻声说道,“站在烽墩上的时候就围着它好吗?它会为你遮挡一些风寒的。”
囊子低下头去,任她将围巾系在脖颈。初升的阳光照在囊子脸上,使他棱角粗砺的脸庞真切地呈现于眼前,凤儿看着不禁心头一热,似有伸手触摸的冲动,却又羞怯地按捺了自己。
囊子抬眼盯着凤儿,似认真又似开玩笑道:“其实我的胃不大好。要是有人替我织件背心,我会更加感激的。”
一旁的正月姑娘瞪着囊子,忍不住嘟囔道:“拿一袋破砖头换了三小姐的围巾,已经便宜你了,还要得一望二呀?乖乖,一个大男人家就好意思说出口!”
囊子扬起下巴瞥了一眼正月姑娘,想说什么又忍住了。他随即对凤儿道:“说说而已,三小姐别当真就是。”之后他整了整肩上的行囊,告辞道:“那么,还是请三小姐早点回去吧。城里歌舞升平,外面随时可能狼烟四起呢。”
凤儿笑笑:“别说吓人的话。你知道的,洮州已经太平了几十年,都说如今是难得的太平盛世呢。”
“是,”囊子也笑了。“不过卫署衙门的人说,日车父子却不是甘于寂寞的人。”
“出什么事了吗?”凤儿问道。她听说过那个叫日车的半番子,原本在卫署衙门任着个千总,管辖洮河上游一带供马番族,三年前因前朝元蒙残余策反,带了名叫满次的儿子,卷铺盖回到石堡城老家去了。人们就说日车老爷是个狗肚子不坐酥油的人,放着千总老爷的肥差不做,偏要野天野地做个拦路抢劫的山大王。据说那日车年轻时强悍好斗,被人打掉一颗门牙,后来装了颗黄灿灿的金牙,因此也叫金牙日车。
“上面警告,不许乱讲的……”囊子欲言又止。他见正月姑娘知趣地回避在一旁,便凑在凤儿耳旁道,“就在昨日下午龙神上隍庙的时候,旧城那边出大事了。都督大人有令,所有值守烽墩和关隘的人立即返回岗位,严加警戒,以防不测。”
“是吗?那就赶快点回去吧。”凤儿道。她也想起昨日从轿子里听到的话:跑丢五国爷神像,旧城那边难说要出大事。莫非真有那么巧?
囊子欲走,似乎又意犹未尽。他磨蹭道:“刚才我的吟诵是不完整的,还想补充两句,可以吗三小姐?”
凤儿笑了:“我在洗耳恭听呢。”
囊子看看一旁的正月姑娘,便低声吟诵道:
美目顾盼,溢无尽之秋波;
酥胸绵绵,诱少年之春心……
凤儿的脸唰地红了。类似句子她在书里也读过不少,可由一个男人面对面亲口说出,还是带给她异样的触动。虽然她心里并不气恼,但做为一个都督府里长大的小姐,怎能接受这般轻佻的言辞?
待她收起笑容准备责怪时,那囊子已转身离去,沙哑的声音哼着小曲儿,晃晃悠悠上山去了。
正月姑娘又打开那袋子,看看里面的碎砖头,皱了眉头道:“他到底什么意思呀?”
凤儿苦笑道:“一个癫狂之人,能有什么意思啊。”
正月姑娘便撇嘴道:“什么诗人才子?难说只是个画匠妈妈,只会说不会画的,就知道油嘴滑舌来耍弄三小姐呢。”
凤儿心里也不停发问:这囊子,这个让四哥赞赏不已的午夜金星,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看看他那打扮,家里揭不开锅似的,可说他富有吧,除了满肚子诗词歌赋,真没什么可以称道的东西了。说他是个好人?年纪轻轻却甘于拾狼粪的差事,至少是个胸无大志的人;说他坏,又坏在哪儿?在他那落拓忧郁的外表下,似乎又隐藏着一颗狂放不羁的心。
凤儿接过袋子抖了抖,依然嚓嚓作响,如同无数的幽灵你推我搡,挣扎尖叫。它究竟预示着什么呢?不想了,不想了!她急忙提醒自己,无须拿一个无心之人的游戏来自寻烦恼。
带着那袋子似乎觉得烫手,凤儿和正月姑娘就来到寺院围墙附近一棵冷杉树下,在泥土里刨个坑儿,将袋子埋了进去。正月姑娘找来一根树枝插在上面作记号,凤儿却将树枝拔出来扔得远远的。
那重兴寺颇为古老,后来又毁于战火,漫长的岁月使它的残垣断壁也几乎消失殆尽,大明洪武十六年才重建如新,并由太祖朱元璋御赐了“重兴寺”三字匾额。两个姑娘走进佛殿,捐了香火布施,每人又朝着佛像磕了三个头。一位额头满是老年斑的喇嘛手里捻着数珠,嘴里呜哩呜啦念起经文来。他就是朝廷敕封的那位僧纲喇嘛吗?凤儿心里猜想着,只是他念叨的番语经文一句也听不明白。
凤儿跪在佛像下默默祝福囊子,希望他平安,将来能找个贤惠温顺的妻子,生儿育女,一生幸福美满。可是当她立起身来的时候,又为自己感到好笑,就那么个没正经的人,值得为他祈愿吗?
出了寺门,囊子上山的方向飘来悠悠笛声,侧耳去听,却又被一阵山风吹跑了。是的,那本属江南水乡的柔婉之音,与洮州的苍凉旷野是何等的不协调啊。
凤儿放下囊子不想,便问正月姑娘道:“死丫头,你在佛祖面前求了什么?”
“那是秘密,说出来就不灵了。”正月姑娘说。
可那傻丫头终究憋不住,又凑在凤儿耳旁低声道:“我是求佛祖保佑,爸妈替我找婆家时千万别碰上囊子这样的人。我妈告诉我,读书人是情话能说一盘盘儿,心里没有一点点儿,门帘儿一样靠不住的!”
凤儿又被气笑了,去追打正月姑娘。于是,两个姑娘一阵嘻嘻哈哈,很快就忘了方才的一切。迎着渐渐升高的朝阳,两人一路蹦蹦跳跳回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