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捞酸菜
不仅厨房里的女人可以捞到酸菜,大街上的男人们同样可以捞,他们不是用手,而是用一双双贪婪的眼睛。神事活动严紧,可也有缓口气的时候,男人们的目光便在人伙里扫来扫去:凤儿上街了吗?会跟别的姑娘一样挤到龙神轿子跟前来吗?那么难得一见的美人儿,看一眼心疼,看两眼难受,再看就有麻烦啦,不等回家让黄脸婆从缸里捞出酸菜,心里早已酸溜溜的了。
一个面色黝黑的男人,在深秋一望无际的草莽间飞奔。他净脚两片,脚板跟牛蹄甲一样黑而坚硬。高原的疾风撕扯着他的长发,围在腰间的兽皮喀啦啦作响。途中,他邂逅一位踽踽独行的女子。那女子腰身健美,却以长发覆面,无法看清她是美是丑的面目。二人一路相伴而行,几日后结为夫妻,相携来到洮水北岸这片游牧之地。
数年后,荒原上兀然出现了一座城池。
这便是洮州城的前身。
这是凤儿外爷讲的故事。凤儿唤外公为外爷。凤儿外爷是洮州城里最有学问的老先生,他说这座城起初就是由那个身裹兽皮的人率众修成的。那人名叫无弋爰剑,原是一位西羌牧人,过着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其时,东边的秦人兵强马壮肆意扩张,为领地而战的无弋爰剑因伤被俘,带到秦地作了耕田的奴隶。几年后他伺机逃脱,秦人紧追不舍,情急中隐入路旁岩洞。秦人纵火焚烧,可岩洞内突现一个巨大的虎形怪物,遮住了熊熊烟火。秦人心生畏惧,仓惶收兵而去。毫发无损的无弋爰剑继续西行,途中遇到了那位神秘女子——原来她也是被秦人俘获的奴隶,因反抗强暴被割掉了鼻子。无弋爰剑拂开她额前的乱发,用想象还愿了她挺直的鼻子,随即天作帐地为床,完成了神圣的婚礼。英雄归来,受到羌人的热烈欢迎,因其魁梧沉勇而被拥为首领,带领部族重建家园。无弋爰剑夫妇向大家传授从秦地得来的耕田和养殖术,农牧兼备,很快使家乡繁盛起来。虽然后来西羌牧人的势力一直扩展到洮河、黄河上游的广大草原,但这座兀立于农田与草地间的城成为西羌人最初的荣耀。
秦汉以后,它一直是座找不到归属的城。公元七世纪,这座城成为东部大唐与西部吐蕃间的交通枢纽,文成公主远嫁吐蕃赞普,途中于此扎帐歇息,留下了垂泪回望长安的轶闻。一条茶马古道也就此开通,汉蕃使者西来东往,络绎不绝。一百多年后唐蕃交恶,吐蕃的铁骑席卷东进,战乱的箭簇和大西北的风雪使这座古城日渐萎缩,荒草遮蔽了凹凸雉堞。东边杨柳依依,西边雨雪纷纷,左手收割五谷,右手制酪为食。在农田的边缘,在草地的尽头,它在夹缝中苟延残喘,期待有朝一日河清海晏,让中原的丽日照遍西部荒原。在无弋爰剑之后漫长的岁月里,城头变幻了多少旗帜?城名经过了多少次更改?叩问散落草丛的残砖断瓦,它们被风化得层层剥落,已无法开口告诉你什么。世上大大小小的城都张着口,喋喋不休讲述着各自坚守和沦陷的历史,并被美其名曰人类的文明史。可这座城是哑的,虽然也张着口,却吐不出只言片语。直到公元十三世纪它被纳入元朝版图,大汗忽必烈驾临此城,留下一座鞑王金銮殿的遗迹,供派驻此地的鞑子兵顶礼膜拜。元明更迭,玉宇澄清,战乱的烽烟渐渐散尽,从此它才拥有了一个正规的名字:洮州卫城。
凤儿外爷乃是洮州城里颇具名望的拔贡老爷,人们说他撒泡尿里面都是学问。出自他口的洮州往事,也许不该像扎什巴巴的故事那样毫无凭依吧。
凤儿记得她瞪着两只新奇的大眼睛认识这个世界的时候,扎什巴巴尚未成为她的专职车夫。他只是照看着家中的几匹老马,闲来总喜欢蹲在地上与她逗乐。他是个又矮又黑的小老头,浓密的须发中露出硕大的草莓鼻头,还有一张永远合不拢的蛤蟆嘴,唾沫涎水不绝如缕。弟妹都不敢与他照面,凤儿却一点也不怕。扎什巴巴与当地土著一样,将那些城头站岗的、田里劳作的汉人一概称为“底下人”,甚至也那样称呼凤儿的父亲和大哥、二哥。凤儿就问:扎什巴巴,我们的城是建在天上吗?扎什巴巴点点头说,我们是在山顶上呢,一处很大的山顶。他说大地本来是平的,由一个倒霉的大乌龟撑着。那可怜的乌龟一个姿势呆得久了,觉得不舒服,就想动动四肢。可当它的右前脚略为抬起的时候,这边的大地就翘了起来,大海、江河都流走了,若不是牛马都有四个蹄子,也会像山上的石头一样滚下去的。扎什巴巴还告诉她,乌龟的这个姿势也呆不了多久,下一次它抬起左脚,大海、江河又要流回来的,我们这儿就可以种大米吃了。凤儿从来没见过什么乌龟,看着扎什巴巴也是一个肩膀高一个肩膀低,就想乌龟的样子可能就是那样的吧。
大批说话叽哩哇啦、不懂当地番子习俗的“底下人”,是大明洪武年间突然来到洮州的。洪武十一年,已归顺大明的洮州元蒙残余起事反叛,瘿嗉子等番酋乘势作乱。他们打劫官府,掳掠商旅,纳马进贡的一条大道便戛然中断了。刚刚坐稳江山的朱元璋听了龙颜大怒:反大明者,虽远必诛!于是命征西大将军沐英千里奔袭,在其他番族首领协助下,于洪武十二年清剿了元蒙余孽,瘿嗉子——那位因碘缺乏而隐隐患有大脖子症的番酋亡命潜逃,数月后在岷州附近的西固被擒获,枷至京城枭首示众。于是朝廷将隶属河州卫的洮州千户所升格为洮州卫,由陕西都司署直接统辖,重又接续了茶马通衢。平叛将士们将那残破的城池予以修整扩建,各个城门都用紫砂岩条石筑了瓮城,坚固得铁打铜铸,足以跟无情的岁月抗衡。城墙也用条石加高加厚,巡逻的将士在城头跃马驱车,如履平地。征西将军沐英是个善武能文之人,分别为四座城门题了名字,一一镌刻于城门紫砂石上:东曰武定,南曰迎薰,西曰怀远,北曰仁和,西北天池边又有一个水西门。平定动乱的内地将士就此留居下来,一边驻守地方一边垦荒种田,弹指间四十余年过去,人们渐渐淡忘了曾经的硝烟烽火,城池内外已是房屋栉比、烟火气息浓厚的热闹所在了。
十字街的巨钟响起来,咚—咚—咚—,声音浑厚悠长,花园里的叶儿瓣儿跟着震颤起来。大街上的锣鼓喇叭声隐约传来,十八位龙神的仪仗銮驾似乎就要进城了。
听到钟声,凤儿不免焦急起来。虽然她知道今天的约会不可能有格外的惊喜,但她不想轻易错过。更何况她也不想误了龙神进城的热闹场面,一年一次,对平日里很少出门的她何其珍贵。她不理正月姑娘无节制的嬉闹,再次向对面房间喊道:“远儿快点,再迟就赶不上啦!”
“三姐别撇下我,你自己先走了!”妹妹远儿衣衫未整,从屋门探出头来,带着哭腔嚷道。
远儿屋内,一位半老的胖女人正在替远儿悉心打扮。在镜子前,远儿穿上这件照照,又换上那件照照,总觉得不够称心如意。她撅着嘴跺着脚抱怨道:“乖乖,冯妈你老糊涂啦?脚来手不来的,急死人了!”
凤儿在院子里听得真切,安慰道:“远儿别急,姐姐就在这儿等着呢!”
眼看时辰已到,凤儿的心已飞到东门校场上去了。他会等得如此之久吗?她似乎看得见他焦急张望的神情。她心里虽然着急,招呼妹妹的声音仍是平静如常。
底下人的神原本都是人,既受香火熏燎,日久神化,偶有感应而已。洮州龙神乃屯田者供奉的神灵,有十八位之多。那些神灵原是大明的开国元勋,如徐达、常遇春、胡大海、李文忠等,皇上心血来潮挥笔加以敕封,使他们一跃成为万民俯首的神灵。平定洮州的将士大多曾是他们的部属,就地驻扎下来之后,也在各自屯田之所建庙立像,初一十五奉以香火,敬之不怠。几十年一晃而过,屯田将士们已在洮州繁衍了第二代、第三代,那些神灵的使命也随之发生了变化,一个个成了护佑稼禾的龙神——当地口音谓之雷神。由于洮州地面冰雹频袭,丰收在望的青稞动辄毁于一旦,龙神的职责便重在禳解雹灾,保佑洮州风调雨顺,使那三分戍守、七分种田的屯田者能够吃饱肚子,安心于自己的特殊使命。“吃饱肚子不想家”,成为留居洮州的底下人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屯田者将当地土著羌人、吐谷浑、吐蕃遗民统称番子或半番子,而当地人则称他们为底下人,虽然他们如今已成为黑脸膛高嗓门的洮州农民,与番子没什么两样了。他们远离故土,在如此苦寒之地安家落户,虽然饮食起居逐渐适应,心底仍潜藏着飘零异乡的哀怨。因而每年端午的龙神会与其说是十八位龙神的庆典,不如说是散居洮州各地的底下人借以相聚的盛会。
穿戴齐整的远儿终于出了屋门,蹦蹦跳跳来到凤儿面前。这个小凤儿一岁的妹妹显得丰腴挺拔,个头几乎要超过姐姐了。“三姐,这样好看吗?”她蝴蝶般张开两臂,转了个圈儿。
凤儿抿嘴而笑:“我家远儿穿身褐子都好看呢。”
远儿瞥姐姐一眼,不满地撅着嘴说:“哪有三姐好看!”她看见凤儿的披肩,一把扯去围在自己脖子上,“妈就是偏心,啥好看的东西都给你了!”
胖女人冯妈在一旁纠正道:“太太不是也给了你同样的一件吗?你说不喜欢,就一直压在箱底,难说发霉了呢……”
远儿立刻竖了眉反驳道:“乖乖,冯妈你真老糊涂了?哪年哪月的黄历呀?真是老狗记的千年事儿!”
那冯妈就低头不语了。
远儿仍不甘心,提起凤儿的裙摆看看她的绣花鞋,又看看自己的素面鞋,抱住凤儿胳膊央求道:“姐,我的新鞋夹脚,疼死了!咱俩换换好吗?求你了三姐!”
正月姑娘在一旁气得跺脚。她知道远儿喜欢三小姐绣的花儿蝶儿,没耐性的远儿一辈子也做不来那样的针线活。
凤儿在妹妹头上拍了一下,笑道:“妹妹要的没人会赖着不给。”说着就将自己的花鞋脱给了妹妹。
远儿抱住凤儿亲一下:“这才是我的好姐姐!”
临走,冯妈提醒正月姑娘道:“太太三番五次叮咛,别让三小姐在人伙里露面。记住啦死丫头?”
正月姑娘是头上一拍响到脚底的人儿,笑道:“记了一百遍啦!”
姐妹俩坐上各自的马车出发了。马车上是一式的乌木轿子,雕花窗格,拉上暗绿色丝绒轿帘,外人便无法看到轿子里坐的是谁。略有不同的是,凤儿的轿帘上用金色丝线绣着一只凤凰,远儿的轿帘上什么也没有。两辆马车在石板路上疾驰起来,先向西,再折向南,喀啦啦径直驰往中心大街。凤儿的车夫扎什巴巴侧跨车辕,扬着马鞭却从不落于马背,只是嘴里嗷嗷叫着。其实只要他驾车驶过大街,用不着嗷嗷叫,人们看见他的模样也会退避三舍的。
行至钟楼十字,街上已是水泄不通,车子不得不慢下来。扎什巴巴勒住马,跳下车稳住车辕,回头望着轿子里的凤儿,似乎询问如何是好。
远儿的车子乘势冲到了前面。远儿掀开轿帘探出头来,不停地催促车夫:“乖乖,你赶的是牛车呀?慢得踏蛆一样!要等那边散了场才过去是吧?”又一语双关地骂道,“好一个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蔫牛!”
那车夫嘟囔道:“磕碰着人,挨骂的可不是你四小姐哦……”
牢骚归牢骚,远儿的车夫还是跳下车辕,一手攥着马嚼子,一手拨拉着行人,大声吆喝着往前闯。人们纷纷退让,可是外侧车辕还是撞着了一位抖抖索索的干瘪老汉。老汉一个趔趄,即将倒地时被人们拉住了。
凤儿从轿帘缝里看得仔细,不由惊叫一声,准备下车去看。身边的正月姑娘急忙扯住道:“三小姐求你了!今儿有个闪失,你让我活不活呀!”
远儿似乎并未察觉,连声催促着马不停蹄往前去了。
“老人没伤着吧?”凤儿担心地说。她推了正月姑娘一把,“还死眉瞪眼坐着干吗?快下去看看去啊!”
正月姑娘跳下车,和扎什巴巴一起到老人面前赔不是,询问伤着没有。那老头倒是大度,拍拍衣袖说:“人挨人脚踩脚的,磕磕碰碰谁当回事?再说大过节的,老汉我可不想撒死讹人。”
待二人折回,凤儿隔帘对扎什巴巴说:“退后一点儿,就在这儿等等吧。龙神队伍过来,一样看得见的。”
“三小姐不去校场,老爷和太太会不高兴的。”正月姑娘提醒道。
“没人会留意的。”凤儿如此宽慰道。其实她心里并不踏实,即便父亲不说,母亲也会做由头唠叨不休的。而且,她牵挂的约会眼看也要泡汤了。
扎什巴巴自语道:“出南门也能赶到那儿,只是要绕些路径哦。”
正月姑娘听了拍手叫起来:“那就快走呀,校场上正热闹呢!老爷要在东门主持献羊仪式,还要发布各路龙神进城的号令呢……”
没听到凤儿反对,扎什巴巴便掉转马车,急急向南门驰去。
出了南门,沿河一条马路宽敞平直,马儿就放了蹦子跑起来。河边碧草如茵,杨柳青翠,布谷鸟儿也远远近近地叫着:布谷,布谷,青稞麦子快熟!
微风掀起轿帘,阳光照在凤儿脸上。她心里在不断猜想,那个人现在何处?是不是正在人丛里翘首四顾?遥听三声炮响,那是龙神进城的号令。仪式肯定开始了,那么他还会等她吗?即便及时赶到校场,茫茫人海,如何找得见对方呢?
她从怀里取出一样东西来。慢慢展开,是一条纻丝围巾,虽然质地略为粗糙,上面却绣着一幅生动的喜鹊踏梅图。黑白分明的两只喜鹊上下相望,腊梅枝杆儿遒劲有力,花瓣鲜嫩娇艳,似能闻出淡雅的香味来。
正月姑娘看看那围巾,又看看眼神迷离的三小姐,一下就猜到怎么回事了。她说:“三小姐把两只野鹊绣活了!我听见它们叽叽喳喳说话呢。”
凤儿收起围巾,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道:“我绣的喜鹊好,哪有你正月姑娘的耳朵灵。你说说,它们在说什么呀?”
“我不敢说。”正月姑娘故意卖关子。
凤儿笑笑:“编不出来吧,死丫头。”
“谁说是我编的?”正月姑娘争辩道,“我明明听见上面那只叫:凤儿!凤儿!下面那只赶忙回答:囊子!囊子!”
凤儿两只拳头捶打着正月姑娘:“你这死丫头,嘴里哪有一句好话!”
接着凤儿又问道:“精能鬼儿,你是怎么知道的?”
“昨天他不是托我捎字条给你啦?别以为我是狗瞭星星满天明,我的这双眼睛呀,却能看透你们的心思呢!”
凤儿就抱住正月姑娘央求道:“傻丫头,回去可不敢乱说哦。他说女儿节有东西送我,我总得也有个表示吧。我知道他每天在山头风吹日晒的,这条围巾可有用场呢……其实他只是四哥的朋友,关我何事?可是让人听见了,难免铺摆一街两巷呢!”
正月姑娘摆出一副仗义的神情:“三小姐放心好啦。虽然字儿字儿黑塌塌,它认不得我,我也认不得它,可我肩上长的也不是猪脑子!”
马车抵达东门时仪式早已结束,龙神队伍浩浩荡荡入城去了。爆竹声、锣鼓声也随之远去,校场上如同一台大戏鸣锣收尾,呼啦啦散了场子。凤儿要见的人是临时抽调的龙神轿夫之一,此时也随了大队人马入城而去,杳如黄鹤了。
凤儿不由轻叹一声。从城门望进去,大街上旌旗蔽日,乌鸦鸦人头攒动,一队队抬着龙神轿子的队伍仿佛蚂蚁搬家群蜂移巢。
马车尾随人流进了东门,指望还能赶上将在隍庙举行的观礼仪式。可是接近钟楼下的十字大街,道路又被壅塞,马车再次寸步难行了。凤儿只得让扎什巴巴将车子停在路旁,耐心等待。
正月姑娘下车买了些糖果儿、柿饼、瓜子之类,凤儿在轿内张开裙摆接住。那糖果儿是麦芽糖加花生、核桃仁、果肉之类熬制而成,切成条状,掰一块儿焦黄酥脆,放在嘴里却十分黏牙,如同驴皮阿胶。姑娘们平时就对它钟爱有加,一有零钱便要上街去买,更何况今天女儿节,她们是要吃个痛快的。凤儿于是和正月姑娘猫在轿子里,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零食,一边叽叽喳喳说笑,没赶上入城仪式的遗憾,乃至没见到约会之人的惆怅也随即淡化了。
喧闹声远逝于隍庙方向,街边人们的谈笑就听得分明。有人说:“旧城的龙神队今儿可丢底啦,他们想挣个第一,没想到半路上把神像都给跑丢了,五国爷的胡子都让人踩在脚下。如今的年轻人都是二杆子哦!”
有人接着道:“五国爷神感可大啦,去年他来参加龙神大会,您说巧也不巧,他刚离开旧城,那边就遭了白雨,鹁鸽蛋大的硌疹子铺了三寸。今年他们把神像跑丢了,难说又要出啥大事呢!”
五国爷原是镇守旧城的一员将军,大名安世魁,洪武年间前往西海草地安抚番族部落,返回途中遭遇贼匪伏击不幸遇难,被太祖皇上敕封为“镇守西海感应五国都大龙王”。旧城百姓为他修庙立像,奉为龙神,因记不住那一长串名号儿,只呼他为五国爷。
轿子外面人们仍是嘻嘻呵呵,谈笑不休。
“差个萝卜照做筵席。五国爷跑丢了,龙神会不是一样热闹?我倒盼着不小心和三小姐撞个满怀。樱桃它有时候呢,过了时候谁逗呢!”
“麻亮子的瞌睡小姨子的嘴,能抱住三小姐亲一口,死了躺进棺材也会呲嘴一笑呢!”
“要我说呀,有肉的包子不在褶褶儿上。只要嫩闪闪的闺女瞅上我一眼,我裆里已湿塌塌一滩呢!”
“你这日鬼货,没褶褶儿还算包子?傻玉莲就是你的‘包子’吧。我可是宁吃仙桃一颗,不吃酸李子一背篼!”
接着就有老人干咳两声教诲道:“娃娃们啊,多余的饭吃,多余的话嫑说。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你们真会造孽哦。还说人家二杆子,我看你们都是臭虫背的席篾子,席篾儿上的席篾儿下。还是早点儿回家,给婆娘爨火抱娃娃去吧!”
同样人人皆知的傻玉莲家住城外,父母早亡,由哥嫂养大成人。那可怜的女子是个背锅儿,头上害着黄水疮,脸上又满是麻子坑儿,十七八了打发不出去,成了哥嫂的累赘。哥嫂不想让她一辈子吃闲饭,就使唤她担水捡柴,喂猪放羊,晚上睡在猪圈里,成了不付工钱的佣人。可那傻玉莲不知道人们嫌弃她,见人就嘿嘿傻笑,鼻涕下来左一袖子右一袖子,袖口结了冰似的明晶发亮。哪个男人对她笑笑,她就跟定了人家,使人家无法脱身,人们只得老远绕着走。前不久,凤儿乘车路过钟楼十字,见傻玉莲坐在碗匠巴巴一旁的石阶上,将赤脚伸给碗匠巴巴,让老人为她拔除扎在脚掌上的黑刺儿。凤儿就脱下自己的绣花鞋,让正月姑娘送了过去。她从轿子里看着傻玉莲穿上鞋子,高兴得在那儿蹦蹦跳跳的样子,一时心里酸酸的。她想,老天爷何其不公,让有的人锦衣玉食,有的人却衣不蔽体,怎么就不会让傻玉莲尽快找到个好人家,有个宽厚体贴的男人护着她哦。
听着人们的闲言碎语,凤儿一时脸红耳热,心儿咚咚直跳。人们对她总是过于在意,而她越是回避人们的兴趣越浓,因而每次出门总是心存忐忑,唯恐留下什么是非口舌,坏了都督府小姐的名声。人就这么怪呢,同样的鼻子眼睛,同样的胳膊腿儿,怎么就要有所分别?天上飞的鸟儿、地下跑的蚂蚁尚能做到一视同仁,贵为万物之灵的人却要厚此薄彼,乃至品头论足,吹毛求疵。再说,人的相貌哪能由得了自己?仅仅外表不顺眼就遭到嫌弃,躲瘟疫似的躲着她们,那对她们是多大的伤害啊。同样,由于他们觉得某人长得好看,就一味地追逐围观,看耍猴一般,何尝不也是另一种伤害!她下意识拉了拉原本就不留一丝缝儿的轿帘,担心万一让人发现,围过来瞅啊看的,会是多么难堪。
真是愁啥来啥,凤儿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只听有人突然叫道:“这不是三小姐的马车吗?看看轿帘上的凤凰,乖乖,保准是她的手艺!”
于是就有人耐不住好奇拨拉着轿帘偷看,接着回头大声喊叫:“就是她!就是三小姐!”
“三小姐!”“凤儿!”满街都是兴奋莫名的呼喊声。凤儿惊出一身冷汗,不知该往哪儿躲。
正月姑娘急忙用身子遮挡,可是挡了这边顾不了那边,就尖声骂道:“不要脸的,这么看着人家,人家脸上绣着花儿吗?”扎什巴巴也扬起马鞭,口齿不清地呵斥着,奋力驱赶着不断涌来的人群。可是赶走这边的,那边的又围了上来,几乎要将马车搡翻了。那凑过来的一张张陌生面孔碰撞着,扭曲着,带着惊喜,呼出重浊口气,使可怜的凤儿如同贸然闯入食人族部落。
就在此时,人群一下子静下来,并潮水般退开了。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魁梧男子急匆匆向这边赶来。
待凤儿看清,来人竟是大哥廷玉。惊魂未定的她叫了一声“哥”,委屈的眼泪就涌了出来。
大哥是个人高马大的黑脸汉子,不善言辞,但气势凌人。他虎着脸向轿子里瞅了一眼,见妹妹怀里兜满了零食,嘴角还沾着些糖果渣儿,与多年前馋嘴的小妹并无二致,本想发火的他就被气笑了:“馋嘴丫头,这个时候了还吃呢!”
于是,凤儿就用那条喜鹊踏梅的围巾包了头脸,被大哥抱上马背,急匆匆赶往隍庙去了。
五月是万物滋长的季节。树木将根须更深地扎入地下贪婪啜饮,同时迫不及待地向蓝天绽开茁壮的枝叶;满地铃铛花挂上白色蓓蕾,暖风吹过,遍野喧响着清脆的银铃合奏。豌豆秧争先恐后顶破地皮,胡麻杆儿摇摇晃晃往上窜,青稞咔嚓咔嚓发疯地拔节。鸟儿们在枝头亮开了歌喉,吟唱着使异性焦灼难耐的情歌,即使地层里刚刚苏醒过来的蚯蚓也加快了掘进的速度,恨不得钻出地面发一声痛快淋漓的呐喊。端午也是女儿们的节日,她们花枝招展面带娇羞,最适于在异性耳旁娇喘咻咻地表达和倾诉。只是那幸运之神不知逍遥何处,三小姐凤儿并未得到丝毫眷顾,任她与相约的人儿失之交臂。她在这天不但没收到任何礼物,连那条精心准备的围巾最终也只是给自己派上了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