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这短暂的插曲让纽兰·阿切尔陷入了一种奇怪的尴尬境地。
让人讨厌的是,那个吸引着纽约男性全部注意力的包厢竟然是他的未婚妻就座的那一个,她坐在她母亲和姨妈中间。他一时也没认出那个穿着法国旧时代礼服的女人,也无法想象为什么她的出现会在俱乐部会员中引起如此大的兴奋。过了一会儿他才恍然大悟,随之而来的便是片刻的愤慨。没有,确实没有人会想到明哥特家的人会摆出这样的姿态!
但是他们这样做了,他们毫无疑问地这样做了。因为阿切尔身后那些低声的评论声使得他丝毫没有怀疑,那位年轻的女子就是梅·维兰德的表姐,那位家里人一直称之为“可怜的艾伦·奥兰斯卡”的表姐。阿切尔知道她在一两天前突然从欧洲来,他甚至从维兰德小姐(并没有不满)那里听说她去看望过那个可怜的艾伦。她和老明哥特太太住在一块儿。阿切尔完全赞成家族团结一致。他最钦佩的明哥特家族的品质之一,就是他们对家族中那无可指摘的血统所培养出来的少数不肖子孙的坚决支持。他并不是一个刻薄吝啬的人,他很高兴他未来的妻子没有受到假正经的局限,能够(私底下)去善待她不幸的表姐。但是在家族圈内接待奥兰斯卡伯爵夫人,与在公开的场合,在各地的歌剧院,以及在和纽兰·阿切尔订婚的年轻姑娘的包厢里接待她完全不是一回事儿,他们订婚的消息几周之内就会宣布。不,他的感受和老斯勒顿·杰克逊一样,他也没想到明哥特家族竟然会摆出这样的姿态!
当然,他知道男人敢做的任何事(在第五大街范围内),老曼森·明哥特太太这位女族长也一定敢。他一向崇拜这位位高权重的老夫人,尽管她以前不过是斯塔顿岛的凯瑟琳·斯派瑟,且有一位失信于人的神秘父亲,而且家族也没有足够的金钱和地位能使人们忘记这事。然而她却能使自己与富有的明哥特家族的首领联姻,还把自己的两个女儿嫁给了“外国人”(一位意大利侯爵和一位英国银行家),并且在中央公园附近一片人迹罕至的荒野里盖了一栋乳白色石头大房子(当时棕色砂岩石的房子才是唯一正统的色调,就像午后都只穿双排扣常礼服一样),她的惊世骇俗真是到了极点。
老明哥特太太的外国女儿们成了传奇。她们从来没有回来看望过自己的母亲,而后者像许多思想活跃、意志坚强、习惯于久坐的肥胖人士一样,一直达观地呆在家里。而那栋乳白色的大房子(被认为是模仿巴黎贵族的私人旅馆)是她勇敢无畏精神的见证。她坐在房中的宝座上,穿梭于独立战争前的家具与路易·拿破仑杜伊勒利宫(她中年的时候曾经在那儿出过风头)的纪念品中,平静地好像住在第三十四街以外,用像门一样打开的法式窗户来替代推拉式的吊窗也并无不妥。
每个人(包括斯勒顿·杰克逊先生)都认为老凯瑟琳从不曾拥有过美貌,在纽约人看来,天生丽质是每一个成功的原因,也是某一类失败的借口。不友善的人说,像她的大英帝国姓氏一样,她之所以成功是因为意志坚强和铁石心肠,以及一种傲慢自负的肆无忌惮,这些却又在某种程度上因为她在私生活方面的极度体面和自尊而变得合理化了。明哥特先生在她28岁的时候就去世了,并且出于对斯派瑟家普遍的不信任,用一条额外的条款“冻结”了财产。但是他那大胆的年轻寡妇,一路勇往直前,在外国人的交际圈中如鱼得水。把女儿嫁给了天知道究竟有多腐败的时尚圈子,与公爵大使们开怀畅饮,与教皇政治家打成一片,接待歌剧演员,并且成为了塔里奥尼夫人的密友。与此同时(正如斯勒顿·杰克逊首先宣布的那样),她的名誉从来没有受到任何影响,这是她唯一让人尊敬的地方,他总是补充说,也是她和以前的凯瑟琳的不同之处。
曼森·明哥特太太早已解冻了她丈夫的财产,并且富足地生活了半个世纪;但是早年捉襟见肘的经历使得她格外地节俭。因此,当她买了一条裙子或者是一件家具的时候,依然会珍爱有加,认为它是最好的,她不能花太多的钱在餐桌这样短暂的享乐上。所以出于完全不同的原因,她的食物和阿切尔太太一样的差,她的酒也无法弥补。她的亲戚们认为她寒酸的餐桌丢了明哥特家族的脸,而明哥特这个“明”字一直与美好的生活联系在一起。不过尽管是“拼盘杂烩”和寡淡的香槟,人们还是会来找她,对于她儿子洛弗尔的抗议(洛弗尔曾试图通过请全纽约最好的厨师来挽回家族荣誉),她总是笑着说:“既然我把女孩儿们都嫁出去了,又不能吃酱汁,一个家里有两个好厨师又有什么用呢?”
纽兰·阿切尔在思考这些事情的时候,又一次把目光转向了明哥特家族的包厢。他看见维兰德太太和她的嫂嫂以明哥特家族特有的姿态面对着整个半圆形剧场里的议论纷纷,这种泰然自若的姿态是老凯瑟琳通过对所有家族成员的谆谆教诲而养成的。只有梅·维兰德面色绯红(也许是因为知道他在看她),并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性。至于造成骚动的主角,则优雅地坐在包厢的角落里,双眼凝视着舞台,当她前倾的时候,露出了比纽约习惯性看到的更多一点的肩膀和胸部,至少是在那些有理由不希望引起注意的女士们中是这样的。
在纽兰·阿切尔看来,几乎没有什么是比与“品味”相悖更糟糕的了,那是一种遥不可及的神性,“形式”就是它最显而易见的替代物和代表。奥兰斯卡夫人那苍白又严肃的面孔正好迎合了他对这个场合以及对她不幸处境的想象;但是她的裙子(没有领布)从她瘦瘦的肩膀上滑落的方式使他感到非常的震惊和不安。他不愿意去设想梅·维兰德会受到一个对品味约束如此不管不顾的年轻女性的影响。
“究竟,”他听到他后面的一个年轻人开口(在莫菲斯特与玛莎的几场戏中,大家一直都在交谈着)“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好吧——她离开了他;没有人企图否认这一点。”
“他是一个非常残暴的人,不是吗?”年轻人继续问道,一个非常坦率的索利家族的人,显然他正准备加入这位女士的护花使者之列。
“简直最糟糕的那一个,我在尼斯见过他。”劳伦斯·莱弗茨以权威的口吻说道。“一个半瘫痪的白人,总是面露讥笑,脑袋是挺漂亮的,但是有太多的眼睫毛。好吧,我简单跟你说吧,当他不和女人在一起的时候,就在收集瓷器。据我所知,为这两者他愿意不惜任何代价。”
这番话引得哄堂大笑,年轻的护花使者说:“嗯,那接下来呢?”
“嗯,接下来;她跟他的秘书逃跑了。”
“哦,我明白了。”护花使者的脸沉了下去。
“但是,没过多久。几个月后我就听说她独自一个人住在威尼斯。我相信洛弗尔·明哥特去找过她。他说她非常得不开心。那没关系,但是在歌剧院里这样炫耀她就是另外一回事儿了。”
“也许,”年轻的索利大胆地说,“她太不开心了,不愿意被留在家里。”
这话引来一阵轻蔑的笑声,年轻人脸红得厉害,试图装出他似乎是在使用那些聪明人所说的“双关语”。
“唔,无论如何,把维兰德小姐牵扯进来真是奇怪。”有人小声说,瞟了阿切尔一眼。
“哦,那是运动的一部分;毫无疑问是老太太的命令,”莱弗茨笑道,“这老夫人要干一件事,那肯定是要彻彻底底。”
演出结束,包厢里一阵骚动。突然之间,纽兰·阿切尔觉得自己必须要采取果断行动。他要成为第一个走进明哥特太太包厢的人,向所有等待的人们宣布自己与梅·维兰德的订婚,无论她表姐的非常处境给她带来什么麻烦,他都会陪她渡过。这样的冲动突然间打消了所有的顾虑和犹豫,他匆匆忙穿过一道道红色的走廊来到了剧院的另一端。
进入包厢的时候,他与维兰德小姐的目光两两相对,他看出她立刻明白了他的动机,尽管家族的尊严不允许她说出来——两人都认为这是一种高尚的美德。他们这个圈子里的人生活在一种含蓄的暗示和微妙的矜持营造的氛围中,事实上他和她相互理解,不说一句话,在这个年轻人看来,任何的解释都不能使他们更加贴近彼此。她的眼睛说道:“你知道我妈妈为什么带我来?”他回答说:“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你离开的。”
“你认识我的侄女奥兰斯卡伯爵夫人吗?”维兰德太太与她未来的女婿握手的时候问道。按照被引见给女士的惯例,阿切尔欠了欠身子,并没有伸手;艾伦·奥兰斯卡稍微低了一下头,她那双戴着白手套的手紧紧地握着那把巨大的鹰羽毛做成的扇子。他问候了洛弗尔·明哥特太太,一位身材高大的金发女士,穿着吱吱作响的绸缎;然后在他的未婚妻旁边坐下,轻声地说:“我希望你已经告诉奥兰斯卡夫人我们订婚了?我想要每个人都知道——我希望你能让我今天晚上在舞会上宣布这件事。”
维兰德小姐的脸变得像一朵清晨的玫瑰花,她双眼发光地看着他。“如果你能够说服妈妈,”她说,“但是为什么我们要改变我们的约定?”他没有说话,但他的眼睛替他回答了,然后她又说,带着更加自信的微笑:“你自己告诉我的表姐,我给你我的允许。她说小的时候她常常和你一起玩儿。”
她把自己的椅子往后挪了挪,给他让路,他的动作迅速并且有一点夸张,希望整个剧院的人都能看见他要做什么。阿切尔在奥兰斯卡伯爵夫人身边坐下。
“我们以前的确是在一起玩儿过,对吧。”她问道,严肃地看着他。“你以前是一个极讨厌的男孩,有一次还在门后面亲了我一下;但我那时候真正喜欢的是你那个从来没有正眼看过我的表哥,凡迪·纽兰。”她的目光扫了一眼马蹄形排列的包厢,“啊,这让我想起了过去的一切——我看见过这里的每一个人都穿着灯笼裤和长衫裤的样子。”她说,带着一点点异域的口音,她的目光回到了他的脸上。
尽管他们的脸上露出愉快的表情,但年轻人非常震惊,他们竟然如此不合时宜地想象着同一幅庄严的法庭景象,而此时此刻,她的案子正在受审。没有比不合时宜的轻率更加糟糕的了。他的回答有些生硬,“是的,你离开了很长一段时间。”
“噢,有好几个世纪那么长,太长了,”她说,“以至于我确信我已经死了而且被埋葬了,而这个老地方就是天堂;”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这对他来说甚至是一种更加无礼的描述纽约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