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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域/的/精/灵
我们赶往云南楚雄拍摄的那天,天下着细雨,特别阴沉,一阵阵冷风从车窗前掠过。车在泥泞的路上颠簸了5个多小时,大家又冷又饿。
途经一座人迹罕见的山时,我们见到一对彝族父子坐在不远的山坡上。孩子估摸着才四五岁,父亲是一位看上去40多岁的彝族汉子,缠着黑色头巾,披着黑色的牛毛斗篷,黝黑的脸上,布满刀刻般的皱纹,但他眼睛却出奇的明亮,就像两颗黑亮的宝石。
父子俩正拢着一堆火,把刚从地里挖出来的土豆煨在火里。孩子穿一件破旧的棉袄,手里剥着煨熟的土豆,津津有味地把土豆放进嘴里嚼着……
那位彝族汉子见我们的车停下来,便起身警惕地看着我们。
我女儿可能饿了,拿出自己的香蕉,想与那位彝族孩子交换土豆。
但那孩子没有收下香蕉,却仍然捧了一堆土豆走下山坡送来。
这时,他父亲严峻的脸上也泛起了微笑,露出一排洁白、结实的牙齿。就那一点点的白色,却在阴沉的天气中格外显眼。
虽然那些土豆都是半熟的,难吃,但却使我们在寒冷中感受到一阵温暖……
这么多年过去了,那父子俩的形象,一直在我脑中挥之不去!十几年后的一天,我参加一场音乐会,欣赏拉赫玛尼诺夫的《帕格尼尼主题狂想曲》。当演奏到第十八个变奏时,在纯朴优美的旋律中,我眼前竟然浮现出那对彝族父子的形象。好像音乐的旋律启动了埋藏在心中的温暖与美好。在瞬间的梦幻中,我还见到当时乘坐的那辆车,随着旋律的节奏,颠簸着左右晃动,渐渐消失在露出一丝霞光的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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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云南楚雄彝族老乡家
欣赏音乐时所经历的这个联想过程,正像宗白华先生所谈的中国画中的“禅意”——因为艺术意境不是单层平面的、自然的再现,而是一个境界层深的创构。从直观感相的模写,活跃生命的传达,到最高灵境的启示,可以有三个层次。
其实,无论是杜塞尔多夫湿地公园中的大地艺术(见《杜塞尔多夫与扎达》一章),还是中国绘画的意境,都能够拨动人们灵魂深处的心弦,都具备这三个层次的递进。这些不朽的艺术作品,为什么能成为人类共同的文化遗产?因为它们在不同的时代引发了不同国家与民族的人们埋藏在心灵深处的那些美好的记忆,激活了人们内心中一切诚实与善良……这也是衡量一部作品的标准。
中国古代的艺术家,他们首先注重的是作品与人的思想、心灵的对话。1997年,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在西藏日喀则甲措雄乡的夏鲁寺做短暂的停留。天气也是阴天,有风,云层很低,不时有大块乌云飞过。
寺庙却出奇的平静,然而一进寺,顿时,眼前一片灿烂。这些深藏在如此偏僻庙宇中的壁画,无论造型、色彩、构图都具有极高的艺术与历史价值,可以说是西藏元代壁画的典范。它的风格具有藏、汉、尼泊尔文化的特征。其中,中国画的三个层次从直观感相的模写,活跃生命的传达,到最高灵境的启示,在壁画中有非常完美的呈现。在这独特的环境中,我感到壁画中的一双双眼睛在看着我……这些元代壁画中的人物,气质高雅、端庄,好似浑身微微散发着体温……她们使我联想到了卢浮宫中的《蒙娜丽莎》。
夏鲁寺中这些古代绘画精品,具有如此之高的艺术成就,完全可以与西方绘画的最高成就媲美。遗憾的是,这些绘画被局限在佛经的内容中,看不到社会发展的痕迹。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些绘画作品的作者都是达·芬奇的前辈。我被创作这些壁画的古代艺术家们的造诣感动得五体投地。
这种古代艺术给我强烈的冲击,自然会使我把这种感受融入艺术创作中。
2006年在为首届世界佛教论坛开幕式创作的舞台剧《和平颂》的舞美设计中,我就要求,剧中《唐卡》与《禅歌》两场舞美的设计,选择以夏鲁寺的壁画作为创作参考。演出时的画外音,我是这么写的:佛教禅宗认为大自然即佛身,禅宗艺术把自然山水当作佛理显现。这表现了佛理与艺术的美学转换,这种佛理禅趣是借用艺术化的表达方式来展现的。
其实这就是中国绘画的思想。宗白华先生比较中西绘画特点后说:
中西线画之关照物象与表现物象的方式、技法,有着历史上传统的差别:西画线条是显露着凹凸,体贴轮廓以把握坚固的实体感觉;中国画则以飘洒流畅的线纹,笔畅墨饱,自由组织(仿佛音乐的制曲),暗示物象的骨骼、气势与动向。
——《论素描》1935年3月
我细观夏鲁寺壁画,虽然其技法、线条也如西画般显露着凹凸,却又以潇洒流畅的线条,大面积单一的色彩,震摄观者的灵魂。中西绘画技法在这里完美地合璧,正是夏鲁寺壁画的重要特点。
虽然这些壁画是静物,却与山坡上的那对彝族父子的形象一样生动感人,见过了,就一直在灵魂中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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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届世界佛教论坛开幕式演出剧目《和平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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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平颂》剧组赴尼泊尔蓝毗尼瞻仰世界文化遗产
选择夏鲁寺壁画形象中“五佛”中的“中智佛”“西方佛”与“东方佛”作为这台剧的舞美设计参考,从而产生了舞台画面外第二层次的审美意义。这些人物已不仅是佛教中的神佛,经过创作加工,他们所代表的是一个民族的传统文化特点和历史的辉煌,其审美意义远远超出了佛教中这几座佛像的宗教意义范畴。可见,舞台人物必须要具有文化意义,才能显示出艺术的魅力。
我们走出夏鲁寺时,虽然天空还是阴霾密布,但我觉得眼前是一片光明,导致浑身无力的高原反应似乎也消失了。我们满怀希望,继续朝珠穆朗玛峰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