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泊桑中短篇小说全集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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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多里姐妹本篇首次发表于一八八四年五月二十九日至六月五日的《巴黎回声报》。当年七月收入同名中短篇小说集。

献给乔治·德·波尔托-里什乔治·德·波尔托-里什(1849—1930):法国诗人,剧作家。莫泊桑的朋友。

1

不——皮埃尔·儒弗内说——我不了解意大利,然而我曾经有两次想进入意大利,却都在边境上停了下来,总也没能朝里走。不过这两次企图使我对这个美丽国家的习俗有了一个迷人的概念。我剩下要做的是了解城市、博物馆和这片土地上比比皆是的艺术杰作。有朝一日我将再次试试到这片不可穿越的国土上去冒一次险。

您听不懂吗?——让我来解释解释。


一八七四年,我突然想去看看威尼斯、佛罗伦萨、罗马和那不勒斯这是意大利的四个著名城市,都是旅游胜地。。这个念头产生在六月十五日前后,正是春天蓬勃的活力促使您心里萌发出去旅行,去爱的强烈欲望的时候。

然而我并不是一个爱好旅行的人。变换地方我觉得是徒劳无益、使人疲劳的事。火车上的夜晚,在车厢的摇晃中睡觉,脑袋疼痛,四肢酸麻,等到在这个滚动的盒子里醒来,浑身疲惫不堪,皮肤上的那种污垢感觉,撒在您眼睛里,撒在您毛发上的那种像粉末一样飞扬着的污秽,吞下肚子去的那种煤烟气味,在餐车的穿堂风里吃的那种低劣的饭菜,我看对寻消遣找乐子来说,是个可憎的开端。

在“特别快车”这个序幕之后,我们还有旅馆的沉闷,大旅馆里满是人,却又是那么空落落,房间陌生、阴郁,床是那么可疑!我珍爱我自己的床胜过一切。它是生命的圣殿。我们把疲惫的肉体赤裸裸地交给它,好让它使我们的肉体能在洁白的被单和温暖的羽绒被里得到体力的恢复,得到休息。

在那上面我们找到了人生中最甜蜜的时刻,爱的时刻和睡眠的时刻。床是神圣的,它应该受到我们的尊敬、崇拜,我们应该像爱我们在世上拥有的最好、最美妙的东西那样去爱它。

掀开一张旅馆里的床上的被单我不能不感到一阵由恶心而引起的哆嗦。夜里有人在里面干过什么事呢?在这些床垫上睡过的,是怎样的一些不干净的、令人厌恶的人呢?我想到了每天都能接触到的所有那些丑陋不堪的人,难看的驼背,长满脓疱的皮肉,使人联想到脚和身体上其他部分的、肮脏的手。我想到了您迎面遇上了会给您送来一股大蒜味或者令人恶心的汗臭味的那些人。我想到了畸形,化脓,病人的汗,人类的所有的丑恶和所有的污秽。

所有这一切都曾经出现在这张我将躺上去睡觉的床上。我把脚伸进去,感到一阵恶心。

还有旅馆的晚餐,身处在所有那些讨厌的或者怪诞的人们中间、时间拖得很长的客饭式晚餐,以及在饭馆的小桌前,面对一根加了罩子的可怜的蜡烛,孤孤单单一个人进食的可怕的晚餐。

还有在一座陌生的城市度过的那些凄凉的晚上呢?您知道还有什么能比降临到一座外国城市的黑夜更愁闷的吗?在像梦中一样使人惊奇的熙熙攘攘、车来人往中间,您朝前走去。您望着这些您从来没有见过,以后也永远不会见到的脸,您听着这些用您甚至一点也不懂的语言交谈着与您毫不相干的事的嗓音,您会有一种失落的感觉。您的心收紧,您的腿发软,您的精神沮丧。您就像逃跑似的朝前走,朝前走是为了不回到旅馆去,在旅馆里您的失落感会更强烈,因为您到了那里就像是到了自己家里,然而这是个任何人付了钱都可以成为自己的家的地方。最后您倒在一家灯光明亮的咖啡馆的椅子上,咖啡馆的镀金饰物和灯光比街上的黑暗压得您更加难受千倍。于是在侍者跑着端来的那杯淌着白沫的啤酒前面,您感到自己孤单得可怕,以致有一种疯狂的念头攫住您,有一种赶快离开的需要攫住您,您需要到别的地方去,不管是什么地方,为了不停留在这儿,不停留在这张大理石桌子前面和这个明亮的分枝吊灯底下。您猛然发现在这个世界上人真正是孤单的,永远是孤单的,到处是孤单的,而只有在熟悉的地方,熟人间的接触才会给您带来人类友爱的幻觉。正是在这种被遗弃的时刻,在遥远的城市里感到无法忍受的孤独时刻,人的思想才会变得广阔,变得明确,变得深邃。在这种时候一眼就可以看清楚整个人生,不是透过希望的镜片看见的,没有受到后天养成的习惯的欺骗,也没有受到对永远梦想着的幸福的期待的欺骗。

正是走得越远,越能理解一切有多么近,有多么短暂,有多么虚空。正是在寻找未知中能够发现一切有多么平凡,完结得多么快。正是在跑遍地球的过程中能够看到它有多么小,而且几乎到处千篇一律。

啊!那些夜晚,在一条条陌生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行走,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害怕它们超过世上的一切。

因此我无论如何也不希望独自一个人从事这趟去意大利的旅行。我决定让我的朋友保尔·帕维依陪伴我。

您认识保尔。对他来说,世界,就是生活,就是女人。像他这样的男人可以找到不少。人生由于有女人的存在,在他眼里变得富有诗意,光辉灿烂。地球之所以适于居住,仅仅是因为有她们在上面;太阳之所以发光发热,是因为它要照耀她们。空气之所以呼吸起来使人感到愉快,是因为它轻轻掠过她们的皮肤,使得她们两鬓的短发飞舞。月亮之所以迷人,是因为它使她们产生梦想,赋予爱情一种懒洋洋的魅力。总之,保尔的所有行动都是有女人作为动力;他的所有思想,以及所有努力和所有希望,都是以女人为对象。有一位诗人这位诗人指法国巴那斯派诗人路易·布耶(1822—1869)。他是法国作家福楼拜的好友。一八六八年莫泊桑进入鲁昂中学读书,曾与之相识,在他指导下习作诗歌。文中的这些诗句引自收在诗集《垂花饰和半圆环饰》中的《我爱过,谁没有爱过……》。谴责过这种人:


我尤其厌恶眼泪汪汪的吟游诗人,

他望着一颗星星,轻声念叨一个名字。

骑在马上背后不带着莉瑟特或尼侬,

对他说来广阔的大自然就是虚空的。


这种人也真有趣,他们煞费苦心,

把一条条衬裙系在平原的大树上,

把白色圆锥形的女帽挂在绿色山坡,

为的是吸引人对这可怜的世界感到兴趣。

有着轻微颤动的嗓音的、永恒的大自然!

那些不是单独一人在深山沟里行走,

听着树林的簌簌响声梦想女人的人,

他们肯定听不懂你那神妙无比的音乐。


我向保尔谈到意大利,他起初坚决拒绝离开巴黎,但是我开始把一些旅途中常有的艳遇讲给他听,我告诉他意大利女人被认为是十分迷人的女人,而且使他相信靠了一封介绍信,可以在那不勒斯得到一些妙不可言的快乐。这封介绍信是写给一位叫米歇尔·阿穆罗索的西尼奥尔西尼奥尔:意大利文signor的音译,意思是“先生”。的,认识他对外国游客非常有用。最后保尔被引诱上钩了。

2

我们在六月二十六日,一个星期四的晚上,乘上了特快列车。在这个时期很少有人到南方去,车厢里只有我和他,两人情绪都很坏,为了要离开巴黎而感到不快,为了向旅行的念头屈服而感到遗憾,怀着惋惜之情想念着如此荫凉的马尔利马尔利:巴黎西郊布吉瓦尔附近的一个小村子,全名叫机器马尔利,有抽水机将塞纳河水,经马尔利渡槽送往八公里外的凡尔赛。,如此美丽的塞纳河,坡度如此徐缓的河岸,乘着小船游荡的美好的白天,在岸上打着盹儿等候黑夜来临的美好的傍晚。

保尔缩在他那个角落里,火车刚一开动,他就大声表示:“到那边去真够蠢的。”

因为已经太晚,他不可能改变主意了,我回了他一句:“本来就不应该来。”

他没有回答。但是我望着他,突然想笑出来,因为他看上去快气疯了。他确实很像一只松鼠。我们每一个人的相貌,按照人类的外形,都保留一种动物特征,好像作为他原始种族的标志。有多少人长着獒狗的嘴,山羊、兔子、狐狸、马和牛的脑袋!保尔是一只变成人的松鼠。他具有这种小动物的灵活的眼睛,红棕色的毛,尖尖的鼻子,小巧、伶俐、柔软、好动的身体,另外在总的外表上还有着一种相似。天晓得!手势,动作和举止的相似,仿佛是来自遥远的记忆。

最后我们俩都陷入了睡梦之中,是铁路上那种响声不断的睡梦,常常被胳膊、脖子上的可怕抽筋和火车的骤然停顿所打断的睡梦。

醒来时火车正沿着罗讷河罗讷河:法国第二大河,发源于瑞士南部,流经法国东南部,接索恩河后向南流入地中海,有运河与马赛相连。驶去。很快地知了的叫声从车窗外传进来。这种叫声仿佛是热烘烘的大地的声音,是普罗旺斯普罗旺斯:法国南部旧省,包括现在的瓦尔省、罗讷河口省等省。的歌声,它把南方的愉快感觉,把晒烫了的泥土的气味,种着叶子呈灰绿色的矮壮的油橄榄树的、多石的、明亮的乡土气味,送到我们的脸上,送进我们的胸膛,送进我们的心灵。

火车又停了,一个铁路员工开始沿着列车奔跑,嘴里喊出一个响亮的“瓦朗斯”瓦朗斯:法国城市,在巴黎东南五五四公里的罗讷河边,是德龙省省会。,一个带着乡土音的,浓重乡土音的,真正的“瓦朗斯”,总之,知了的刺耳音符已经让我们尝到的那种普罗旺斯味道,随着这声“瓦朗斯”又重新进入我们的体内。

一直到马赛马赛:法国东南部濒地中海的第二大城市。从巴黎南下的火车到马赛后沿地中海朝东行驶,经过土伦、戛纳、尼斯、摩纳哥后,进入意大利境内的旺蒂米利亚,再驶往热那亚等城市。,没有什么新情况。

我们下车到餐厅去吃中饭。

等我们再登上我们的车厢,已经有一个女人坐在里面了。

保尔喜出望外,朝我看了一眼,手不自觉地捻着短短的小胡子,接着略微抬起帽子,用五根分开的手指梳理由于这次夜间旅行变得乱糟糟的头发。接着他在陌生女人对面坐下。

不论是在路上,还是在社交场合,每逢有一张新的脸出现在我面前,我都会像着了魔似的,非要猜出在这个相貌背后隐藏着怎样的心灵,怎样的智力,怎样的性格。

这是一个年轻女人,非常年轻,非常漂亮,肯定是一个南方姑娘。一双眼睛十分美丽,一头乌发十分好看,呈波浪形,略微有点卷,那么浓密,那么旺盛,那么长,好像很重很重,只要看看它们就能感觉到它们压在头上的分量。她的穿戴很漂亮,像一般南方人那样稍稍有些缺乏审美感,因此她看上去有点粗俗。她的相貌端正,但是缺乏那种优雅,缺乏风雅人士的那种完美,缺乏贵族女子生而有之的、作为比较高贵的血统的遗传标志的那种淡雅风度。

她戴的手镯太粗,不可能是真金的,她戴的耳环上镶着的透明宝石太大,不可能是钻石。她整个人有着一种我也说不清的属于平民的东西。可以猜想得到,她说起话来嗓门一定非常大,时时处处都会指手画脚地叫嚷。

火车开动了。

她一动不动地坐在她的位子上,眼睛凝望着前面,保持着心中有气的女人的那种沉着脸的姿势。她甚至没有朝我们看一眼。

保尔开始跟我聊天,为了引起注意,说了一些矫揉造作的话,就像商人炫耀他们的优质商品来激起欲望一样,他卖弄谈话的内容来引起兴趣。

但是她好像没有听见。

“土伦!停两分钟!有餐厅!”铁路员工叫喊。

保尔招呼我下车,一到月台上,他就立刻问:“说说看,这可能是怎样一个人?”

我开始笑了:“我呀!我不知道。对我来说这无所谓。”

他非常激动:“这个轻佻的女人,真是又漂亮又娇嫩。怎样的一双眼睛!但是她看上去好像不高兴。她一定是有什么烦恼;她对什么都不注意。”

我低声说:“你是白费力气。”

但是他发火了:“我没有费力气,我亲爱的;我觉得这个女人很漂亮,仅此而已。——要是能和她讲讲话就好了!但是和她谈什么呢?我说,你有什么主意吗?你没有看出她可能是怎样的人吗?”

“说真的,我没有看出。不过我倾向于认为她是一个蹩脚的女戏子,在一次私奔以后又回剧团去。”

他看上去生气了,倒好像我对他说了什么使他难堪的话,接着他说:“你怎么会有这种看法?我和您相反,觉得她挺有教养。”

我回答:“看看那些手镯,我亲爱的,还有那些耳环,那身打扮。如果说她是一个舞蹈演员,我也不会感到奇怪。她或许是一个马戏演员,不过更像一个舞蹈演员。她整个人有着那么一股戏园子气味。”

这个想法显然使他感到很窘。“她太年轻,我亲爱的,才二十岁出头。”

“可是,亲爱的,有许多事在二十岁以前就能做,跳舞和朗诵就属于这一类的事,且不说还有她也许单独干的其余那些事。”

“去尼斯、旺蒂米利亚方向的特快旅客,请上车!”铁路员工叫喊。

应该回到车上去了。我们的女邻座在吃一只橙子。她的举止确实不文雅。她的手绢铺在膝头上;她剥金黄色橙皮的剥法,她张开嘴把一瓣瓣橙子咬在唇间的吃法,她把核往车窗外吐的吐法,充分显示出她的习惯和动作都是粗俗的。

而且她的眉头仿佛比以前皱得更紧了;她带着十分可笑的气呼呼的神情把水果匆匆吃完。

保尔贪馋地望着她,心里在琢磨用什么办法才能引起她的注意,打动她的好奇心。他又开始跟我聊天,说出了一连串精彩的见解,亲热地提到许多名人的名字。她对他的努力却丝毫没有注意。

弗雷儒斯和圣拉斐尔弗雷儒斯和圣拉斐尔:法国瓦尔省的两个滨地中海小城市,在土伦到戛纳之间的铁路线上。过去了。火车行驶在这片花园里,在这片玫瑰乐园里,在这片花朵盛开、同时开着白花结着金黄果实的橙子树和柠檬树的树林里,在这片芳香的王国里,在这片鲜花的故乡里,在从马赛到热那亚的这条令人心醉神迷的海岸上。

沿着这条海岸走的时间应该选在六月里,那些狭窄的山谷,那些山丘的斜坡,自由自在地开遍了各种最美丽的野花。田野上,平原上,树篱边,经常总能见到玫瑰,一片片的玫瑰。它们爬在墙上,开在屋顶上,攀在树上;在绿叶丛中怒放的花朵,有白,有红,有黄,有小,有大,有的穿着朴素的单色连衫裙,显得清瘦,有的穿着闪光的沉重服饰,显得丰腴。

它们的浓烈的气息,持续不断地散发出来的气息,使得空气变稠,变得美味可口,变得容易让人倦怠。开着花的橙子树的香味更加沁人心脾,仿佛在给你吸进去的空气里加糖,使空气变成了供嗅觉享用的甜食。

有着棕色岩礁的广大海岸,它伸展着,沐浴在纹丝不动的地中海里,夏天的大太阳把大片的火焰浇在山上,浇在长长的沙滩上,浇在浓重的、凝固的蓝色的大海上。火车继续朝前开,钻进隧道,穿过海角,在高低起伏的丘陵上滑行,在水面上方,像墙壁一样陡立的峭壁上经过;一股淡淡的、隐隐约约的咸味,一股晒干的海藻的气味,有时混进浓烈的、撩人的鲜花的气味里。

但是保尔什么也没有见到,什么也没有看到,什么也没有感觉到。女旅客吸引住他的全部注意力。

到了戛纳,他又有话要跟我谈,招呼我再次下车。

刚出车厢,他就挽住了我的胳膊。

“你知道她非常迷人。瞧瞧她那双眼睛。还有她的头发,亲爱的,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头发!”

我对他说:“好啦,冷静冷静;要不然你就进攻,如果你有这个打算的话。我看她并不是攻不破的,虽然看上去脾气有点不好。”

他接着说:“你,你不可以跟她说说话吗?我找不出话来说。我这个人开头总是胆小得十分愚蠢。我从来不知道在街上怎样上前找一个女人攀谈。我跟着她们,围着转,走到跟前,却永远找不到必需的句子。只有一次我试图交谈,因为我看出对方显然在等我先开口,在临时需要说点什么的情况下,我结结巴巴地说:‘您好吗,太太?’她当着我的面笑出来,我逃走了。”

我答应保尔使出我的全部本领去引起一场谈话,等我们重新在我们的位子上坐下以后,我亲切地问我的女邻座:“抽烟妨碍您吗,太太?”

她回答:“Non capisco。意大利文,意思是“我不懂”。

她是一个意大利女人!我突然禁不住想笑出来。保尔对这种语言连一个字也不懂,我得充当他的翻译。我决定尽我的职责,于是用意大利话说:

“我问您,太太,抽烟对您一点也不妨碍吗?”

她冲着我怒不可遏地叫喊:“Che mi fa!意大利文,意思是“关我什么事”。

她既没有转过头来,也没有抬起眼睛看我,我不知所措,十分狼狈,不知道我应该把这句“关我什么事!”理解为同意,拒绝,真正的无所谓的表示,还是简单的:“别打搅我。”

我又说了一遍:“太太,是不是烟味一点也不妨碍您……?”

她这一次回答:“mica意大利文,意思是“一点不”。”,用的语调相当于:“别缠着我!”然而这是一个允许,我对保尔说:“你可以抽烟。”他张开一双惊讶的眼睛望着我,只有想了解别人在您面前说的外国话是什么意思时,您才会有这样惊讶的眼睛。他神情十分可笑地问我:

“你跟她说了什么?”

“我问她我们是不是可以抽烟。”

“这么说,她不懂法国话?”

“一个字也不懂。”

“她回答什么?”

“回答说她允许我们做我们想做的事。”

我点燃了我的雪茄。

保尔接着又问:“她就说了这些?”

“我亲爱的,如果你数过她说的话,你就会注意到她一共只说了六个字,其中两个字使我了解了她听不懂法国话。好,剩下还有四个字。用四个字,说实在的,不可能表达多少意思。”

保尔看上去仿佛非常不幸,非常失望,非常困惑。

但是意大利女人突然用同样的,在她身上显得很自然的那种不高兴的口气问我:“您知道我们几点钟到达热那亚?”

我回答:“晚上十一点钟,太太。”在沉默了一分钟以后我接着又说:“我的朋友和我,也到热那亚去,如果在旅途中有什么地方我们可以为您效劳,请相信我们会感到很高兴的。”

因为她不回答,我接着坚持说:“您单独一个人,如果您需要我们帮忙……”她重又说了一个“mica”,口气如此生硬,我只好闭上了嘴。

保尔问:

“她说什么?”

“她说她觉得你很可爱。”

他没有心情开玩笑,正言厉色地要我别拿他开心。于是我把年轻女人问的话,以及我遭到如此严厉拒绝的好心建议翻译给他听。

他真像一只关在笼子里的松鼠那样焦急不安。他说:“如果我们能知道她住在哪家旅馆,我们也可以去同一家旅馆。想办法巧妙地盘问盘问她,找一个重新跟她谈话的机会。”

说实话,这并不容易,我想不出一点办法,尽管我自己也很想认识认识这个难弄的女人。

尼斯、摩纳哥和芒通过去了,火车停在边境线上检查行李。

虽然我讨厌那些没有教养的人在车厢里吃中饭和晚饭,我还是去买来了满满一抱食物,为的是做最后一次努力,去引诱贪吃的旅伴。我清楚地感觉到,这个姑娘平时一定是很随和的。有了什么不顺心的事她才变得容易冒火,不过,也许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个被激起的欲望,一句话,一个提得恰到好处的建议,就足以展开她的眉头,促使她下定决心,并且让我们把她征服。

火车又开了。车厢里仍旧只有我们三个人。我把食品摊开在软垫长椅上,切开小鸡,把火腿片很漂亮地排列在一张纸上,然后在年轻女人跟前仔细地布置我们的餐后水果和点心:草莓,李子,樱桃,蛋糕和糖果。

她看见我们开始吃东西,也从一只小口袋里取出一块巧克力和两只羊角面包,开始用她锐利而美丽的牙齿咀嚼松脆的面包和巧克力。

保尔轻声对我说:

“邀请邀请她吧!”

“我也有这个打算,我亲爱的,但是开头不容易。”

可是她时不时地朝我们的食物这边望望,我清楚地感到她即使把两个羊角面包全吃下去也不会饱。因此等她把她这顿简朴的晚餐吃完以后,我问她:

“如果您肯接受这些水果中的一个,太太,那您真是太赏脸了!”

她还是回答:“mica!”但是嗓音没有白天那么凶狠。我坚持说:“那就允许我请您喝点葡萄酒吧。我看见您什么也没有喝过。这是贵国产的葡萄酒,意大利的葡萄酒,既然我们现在是在您的国家里,能看见一张美丽的意大利人的嘴接受她的邻座,法国人的奉献,我们会感到非常愉快。”

她摇摇头,摇得很慢,既怀着拒绝的意志,也怀着接受的愿望;她又说了一声“mica”,不过几乎是一声彬彬有礼的“mica”。我抓起照意大利式样包着麦秸的酒瓶,把一只杯子斟满,端给她。

“请喝吧”,我对她说,“这将是在您的祖国里对我们的欢迎表示。”

她带着不高兴的神色接过杯子,像受到干渴煎熬的人那样一口喝干,接着把杯子还给我,连声谢谢也没有说。

于是我又把樱桃送到她面前:“请吃点,太太。您看出您给我们带来了多大的快乐。”

她从她那个角落里望着陈列在她旁边的各种水果,话说得很快,我好不容易才听清楚:“A me non piacciono ne le ciliegie ne le susine; amo soltanto le fragole。”

“她说什么?”保尔立刻问道。

“她说她不喜欢樱桃,也不喜欢李子,只喜欢草莓。”

我把摆满欧洲草莓的报纸放在她的膝头上。她立刻很快地吃起来,用指尖捏住草莓,离着稍远就一下子扔进嘴里;为了接住草莓,嘴张开的样子既俏皮又可爱。

我们看见那一小堆红草莓在她的两只手的灵巧动作下,不过几分钟就缩小,消失,最后完全不见了,等她吃完了,我问她:“现在,我能请您吃什么呢?”

她回答:“我很想吃点小鸡肉。”

她像食肉动物那样,使用颌骨的力量大口大口地撕咬着,小鸡足足吃了半只,只多不少。接着她又下决心吃她不喜欢吃的樱桃,吃完樱桃吃李子,吃完李子吃蛋糕,吃完蛋糕然后说:“够了。”接着蜷缩在她的角落里。

我开始觉得十分有趣,想让她继续再吃;为了促使她下决心,我一遍又一遍地说恭维话,一次又一次地劝她吃点什么。但是她突然又变得怒气冲冲,把一声声如此可怕的“mica”冲着我的脸反复嚷出来,我再没有胆量去打搅她的消化了。

我朝我的朋友转过脸来:“我可怜的保尔,我看我们是白费力气。”

天黑了;一个炎热的夏夜,慢慢地降落,把它温暖的黑影铺在灼热的、疲乏的土地上。远远的,在大海那边,这儿那儿有点点的灯光亮在海角上,亮在岬角的顶上,一些星星也开始出现在阴暗的天边,我有时把它们和灯塔混淆了。

橙树的香味变得越发浓郁;我们陶醉了,张大了肺部深深地吸着。在芬芳馥郁的空气里仿佛有什么甜蜜的、美妙的神奇东西在飘浮。

突然间我发现铁路边的大树下,这时候已经墨黑墨黑的阴影里,有一种类似流星雨的东西。简直就像是一滴滴的亮光在树叶间跳跃、玩耍和奔跑,就像是一颗颗小星星从天上降落到人间来聚会。原来是一些黄萤,这种燃烧着的虫子在香喷喷的空气里跳着离奇的火的芭蕾舞。

它们中间的一个偶尔飞进我们的车厢,开始东游西逛,发出它那断断续续的光芒,刚熄了,立刻又亮起来。我罩上我们的小油灯的蓝纱罩,望着这个神奇的飞虫来来去去,它那冒出火焰的飞行路线千变万化。它突然停在我们的晚餐后昏昏入睡的女邻座的黑头发上。保尔处在心醉神迷的状态中,两只眼睛呆呆地盯住这个发光点,它就像一颗活宝石在睡着了的女人的前额上闪烁着。

意大利女人十点三刻左右才睡醒,头发上一直戴着那个发光的小虫子。我看见她动弹,于是说:“我们到热那亚了,太太。”仿佛有一个固执的、让她感到为难的念头纠缠着她,她没有回答我,却低声说:“我现在怎么办呢?”

接着她突然问我:

“您愿意我跟你们一起走吗?”

我一下子愣住,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怎么,跟我们一起?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越来越生气地重复说了一遍:

“您愿意我现在就跟你们一起去吗?”

“我很愿意;但是您希望上哪儿呢?您要我把您送到哪儿去呢?”

她毫不在乎地耸耸肩膀:

“随您的便,我无所谓。”

她重复了两遍:“Che mi fa?”

“可是我们是上旅馆去呀?”

她用最轻蔑的声调说:“好吧!让我们上旅馆去。”

我朝保尔转过脸去,说:

“她问我,我们是不是愿意让她跟我们一起去。”

我的朋友一下子惊呆了,这反而使我恢复了冷静。他结结巴巴地说:

“跟我们一起?上哪儿去?为什么?怎么回事?”

“我,我也一点儿不知道!她刚才用最气愤的声调向我提出这个建议。我回答说我们上旅馆去;她说:‘好吧,让我们上旅馆去!’她身上大概连一个铜子儿也没有。不管怎么说,她交朋友的方式很特别。”

保尔激动得有点发抖,他大声说:“当然可以,我很愿意,告诉她,她喜欢上哪儿,我们就带她上哪儿。”他犹豫了一秒钟以后,又不安地说:“不过应该知道她跟谁一起去?是跟你还是跟我?”

我朝意大利女人转过脸去,看上去她又重新陷入了她那漫不经心的状态中,甚至没有听我们说话。我对她说:“太太,我们将很乐意带您跟我们一起去。不过我的朋友希望知道,您希望挑选来做依靠的是我的胳膊,还是他的胳膊?”

她睁开她那双又大又黑的眼睛望着我,稍稍带着一点惊奇地回答:“Che mi fa?”

我解释说:“我相信在意大利,把留意一个女人的所有愿望,关心她的所有意愿,满足她的所有的一时爱好的朋友叫做patito意大利文,意思是“求爱者”。。您希望我们俩中间的哪一个做您的patito?”

她毫不犹豫地回答:“您!”

我朝保尔转过脸去:“她选中的是我,我亲爱的,你的运气不好。”

他怒气冲冲地说:“对你来说,真是再好没有了。”

在考虑了几分钟以后他又说:“你一定要带着这个骚娘儿们吗?她会影响我们的旅行的。你要我们拿这个说不清像什么的女人怎么办?一家正派的旅馆甚至都不会接待我们?”

但是我偏偏开始觉得意大利女人比我原来想的要好得多;我一定,是的,我现在一定要带着她。这个想法甚至使我心醉神迷,我已经感觉到轻微的颤栗,当一个充满爱的夜晚的前景展现在你眼前时,你周身血管里就会流动着这种迫切期待的轻微颤栗。

我回答:“我亲爱的,我们已经接受了。要后退已经太晚。是你首先建议我答应她的。”

他低声抱怨:“这真愚蠢!好,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火车鸣笛,放慢速度,我们到了。

我走下车厢,把手伸给我的新女伴。她敏捷地跳下来,我伸出胳膊,她好像很不情愿地挽住它。等行李辨认好,取好,我们要进城了。保尔迈着神经质的步伐,默不作声地走着。

我对他说:“我们去住哪家旅馆?带着一个女人,特别是带着这个意大利女人,到‘巴黎城’,也许有困难。”

保尔打断我的话:“是的,带着一个看上去更像一个妓女,而不像公爵夫人的意大利女人,有困难。总之,与我无关。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我不知所措。我曾经写信给“巴黎城”,预订了我们的套房……现在……我不知怎么决定才好。

两个搬行李的工人提着箱子跟着我们。我接着又说:“你应该先走一步。你就说我们到了。另外你话里要让老板知道我带着一个……女朋友,我们希望给我们一套完全分开的套房,不跟其他的旅客混在一起。他会明白的,我们等他答复后再作决定。”

但是保尔低声抱怨:“谢谢,这种差使和这个角色我干不了。我上这儿来不是为了替你安排房间和安排玩乐的。”

但是我坚持要求他:“瞧,我亲爱的,别生气。住好旅馆肯定比住蹩脚旅馆强,去向老板要三间分开的房间带一间餐厅,不是很困难的事。”

我特别着重说“三间”,这使他下了决心。

他先走一步,我看见他走进一家漂亮旅馆的宽大大门,我留在街道的另一边,带着我那个一声不响的意大利女人,后面紧跟着那两个行李搬运工。

保尔终于回来了,一张脸就像我那女伴的脸一样阴沉。“成了,”他说,“他们答应同意接待我们,但是只有两间卧房。随你怎么去安排吧。”

我跟着他,带着这么一个可疑的女伴走进去,感到很难堪。

给我们的卧房确实是两间,中间隔着一间小客厅。我吩咐给我们送一份冷食来做夜宵,接着有点不知所措地朝意大利女人转过脸去。

“我们只能够弄到两个房间,太太,您想要哪间就挑吧。”

她回答了一个永远不变的:“Che mi fa?”于是我从地上拎起她的黑色小木箱,一只真正的仆人用的箱子,把它搬到我为她……为我们挑选的右边那个房间去。箱子上贴着一块方纸,纸上有人用法文写着:“热那亚,弗朗西斯卡·隆多里小姐。”

我问:“您叫弗朗西斯卡?”

她点了点头,没有回答。

我接着说:“我们等一会儿吃夜宵。现在您也许想梳洗一下吧?”

她回答了一个“mica”,这个词像“Che mi fa”一样在她嘴里经常出现。我坚持说:“乘火车旅行以后,把身上清洗一下是那么舒服。”

接着我想到她也许没有一个女人所必需的那些物品,因为我觉得她像是刚摆脱什么不愉快的遭遇,肯定陷在一个非同一般的处境中,我把我的盥洗用品盒拿出来。

我取出盛在盒子里的所有梳洗用具:一把指甲刷,一把新牙刷——因为我随身总是带着一把——我的剪刀,我的锉子,一些海绵。我把一小瓶古龙香水、一小瓶含龙涎香的薰衣草香水和一小瓶newmownhay英文,意思是“新刈干草”。香水的瓶塞拔掉,让她自己去挑选。我打开我的粉盒,里面放着粉扑。我把我的毛巾中的一条搁在水壶上,我又放了一块没有用过的肥皂在脸盆旁边。

她睁大一双怒气冲冲的眼睛盯视着我的一举一动,对我的关心既没有感到惊奇,也没有感到满意。

我对她说:“您需要的都在这儿啦,夜宵准备好,我会通知您。”

我回到客厅里。保尔占用了另外一个房间,他把他自己关在里面,因此我单独一个人等候着。

一个侍者来来去去,端来了盆子,杯子。他不慌不忙地摆上饭桌,然后放上一只冷小鸡,通知我可以吃了。

我轻轻地敲隆多里小姐的房门。她嚷道:“请进。”我进去了。一股令人窒息的化妆品的气味迎面扑来,是理发店里那种强烈的、浓重的气味。

意大利女人坐在她的箱子上,姿势是闷闷不乐想心事的女人,或者说,被撵走的女用人的那种姿势。我一眼就明白她所理解的梳洗打扮是怎么回事。毛巾依然折得好好的,放在还是满满的水壶上。肥皂没有碰过,还是干的,搁在空脸盆旁边,然而那几瓶香水简直就像给这个年轻女人喝下去了一半。不过古龙香水用得还算节省,只少了三分之一,作为补偿,含龙涎香的薰衣草香水和newmownhay香水消耗量大得惊人。空气中仿佛还飘浮着香粉,像淡淡的白雾,因为她脸上和脖子上香粉抹得太多了。睫毛上,眉毛上,两鬓上,好像撒上了雪花,双颊上擦了很厚的一层,脸上的所有凹陷部分,鼻翼上,下巴的小窝里,眼角上,都被厚厚的香粉填没了。

她站起来时,散发出一股如此强烈的气味,致使我感到一阵偏头痛。

我们坐下来吃夜宵。保尔情绪变得非常恶劣。我只能引他说出一些责备话,充满火气的评语或者让人听了不快的恭维话。

弗朗西斯卡小姐吃起来像个无底洞。吃完以后,她就在长沙发上打瞌睡。我呢,忐忑不安地看到分配房间这个决定性时刻的来临。我决定赶快了结这件事,便到意大利女人身边坐下,亲热地吻她的手。

她微微睁开她困倦的眼睛,从抬起的眼皮里向我投来一道无精打采的,仍然充满不满的眼光。

我对她说:“既然我们只有两间卧房,您允许我和您一起到您的那一间去吗?”

她回答:“随您的便。我无所谓。——Che mi fa?”

这种冷漠的态度伤害了我的自尊心:“这么说,我跟您去您没有感到不愉快?”

“我无所谓,随您的便。”

“您想现在就睡吗?”

“是的,我想;我困了。”

她站起来,打了个哈欠,把手伸给保尔,保尔怒气冲冲地握了握。我端着灯把她送进我们的屋里。

但是不安纠缠着我。“瞧,”我重新对她说,“这是您所需要的。”

我特地亲自把水壶里的水倒了一半在脸盆里,再把手巾放在肥皂旁边。

然后我回到保尔那儿去。我刚到他就立刻宣布:“你带来了好一个下贱货!”我笑着反驳他:“我亲爱的,别说葡萄太酸这种坏话。”

他不怀好意地接着说:

“你瞧着吧,我亲爱的,你会后悔的。”

我打了个哆嗦,突然感到了这种在可疑的爱情以后总纠缠着我们的担心,也正是这种担心破坏了我们在使人迷醉的相遇中,在意外的爱抚中,在所有偶然得来的接吻中尝到的快乐。然而我还是混充好汉,说:“得了吧,这个姑娘不是一个放荡女人。”

但是这个坏蛋,他把我完全掌握住了!他看到不安的阴影蒙上了我的脸,说:“况且你了解她什么呢?我觉得你这个人真让人感到惊讶!你在火车上捡了一个独自旅行的意大利女人;她向你提出跟你到随便哪一家旅馆去睡觉,这样的厚颜无耻真是世上少有。你把她带来,你还硬说她不是一个妓女!你居然相信你今天晚上冒的危险不会比你到一个……一个染上天花的女人的床上去过夜更危险。”

他笑了,是他的那种充满恶意和愤怒的笑。我坐着,受到焦虑不安的折磨。我怎么办呢?因为他说得有道理。恐惧和欲念在我的内心进行着一场可怕的斗争。

他接着又说:“随你的便,我可预先告诉过你了。你以后对产生的后果可不要抱怨。”

但是我在他的眼神里看到一种含有如此强烈的讥讽意味的高兴,一种如此强烈的报复的快乐。他如此放肆地嘲笑我,以至于我不再犹豫了。我向他伸过手去。“晚安,”我对他说。


不冒危险而战胜,虽胜无荣。这句诗引自法国剧作家高乃依(1606—1684)的剧本《熙德》第二幕第二场。


“确实如此,我亲爱的,胜利值得去冒险。”

我迈着坚定的步伐走进弗朗西斯卡的房间。

我在门口一下子惊奇得呆住了。她已经睡在床上,赤身裸体。睡眠在她刚脱衣服时突然向她袭来,她安睡的姿势是提香提香(1490—1576):意大利文艺复兴盛期威尼斯派画家。画笔下成年妇女的那种令人心醉神迷的姿势。

她脱袜子时看上去已经困倦得躺了下来,因为袜子留在床单上。接着她想到了什么事,肯定是什么愉快的事,因为她在重新起来以前略微等了一下,好让她的美梦结束,接着她慢慢闭上眼睛,失去了知觉。一件在服装店买的现成的、领子上绣花的长睡衣,初次参加社交活动的少女的奢侈品,横放在椅子上。

她年轻,结实,娇艳,非常迷人。

还有什么比一个睡着了的女人更美的?整个轮廓是柔和的,所有曲线是诱人的,所有柔软的突出部分是撩人心旌的,这个肉体仿佛是专门为了静止不动地躺在床上创造出来的。这条在胁部凹进去,在髋部隆起,然后沿着倾斜度平缓而又优美的大腿,一直到脚尖才如此娇媚地结束的起伏不定的线条,只有横在一张床的床单上,才能真正地带着它的全部美妙无比的魅力显示出来。

再有一秒钟我就要忘掉我的朋友的谨慎的劝告,但是我忽然朝梳妆台转过脸去,看见所有的东西都保持着我留下它们时的原来样子。我坐下来,受着犹豫不决的折磨,十分焦虑。我肯定在那儿待了很久很久,也许一个小时,什么也不能决定,既不能决定大胆向前,也不能决定后退。况且后退对我说来也不可能,我必须作出选择,或者在一把椅子上过夜,或者也躺下睡觉,一切后果由自己负责。

至于睡在这儿还是那儿,我根本没有去想,我的脑子太乱,我的眼睛太忙碌。

我激动,兴奋,不安,神经过分紧张,不停地走来走去。接着我像一个懦夫那样推理:“睡觉不会使我受到任何约束。睡在一张床垫上比睡在一把椅子上能休息得更好。”

我慢慢脱掉衣服,然后从睡着了的女人身上跨过去,背朝着诱惑,贴墙躺下。

我就这样躺了很久很久,没有睡着。

但是我身边的女人突然醒了。她睁开惊奇的,然而还是很不高兴的眼睛,接着发现自己赤身裸体,于是从床上起来,平静地穿上长睡衣,泰然自若地就像没有我这个人似的。

于是……说真的……我利用了这个时机,她呢,也没显出丝毫不愿意的神色。她头搁在她的右胳膊上,平静地睡着了。

我开始思考人类的轻率和软弱。最后我也入睡了。


她像做惯清晨工作的女人那样,一大早就穿起衣服来了。她起床的动作把我吵醒,我从半闭着的眼皮缝里偷偷看她。

她走来走去,不急不忙,好像对无事可干感到惊奇似的。接着她决定走到梳妆台跟前,在一分钟的时间里,把几个瓶子里剩下的香水全都倒光。说真的,她也用过清水,不过用得很少。

等衣服完全穿好以后,她又在她的箱子上坐下,双手抱着一个膝头,陷入沉思。

我于是装着刚看见她,说:“您早,弗朗西斯卡。”

她看上去并没有变得比头一天亲切些,没好气地说了一声:“您好。”

我问:“您睡得好吗?”

她点了点头,没有回答;我从床上跳下来,走过去吻她。

她把脸伸给我,那种厌烦的神色像一个受到爱抚而心里又不情愿的孩子。我于是把她亲亲热热地搂在怀里(酒已经斟出,我不再喝,那才真是个傻瓜),我的嘴唇慢慢地贴在她的恼怒的,在我的亲吻下显出厌烦的闭紧的大眼睛上,贴在她转过去的厚嘴唇上。

我对她说:“这么说,您不喜欢别人吻您?”

她回答:“mica。”

我坐在箱子上,坐在她的身边,把我的胳膊伸到她的胳膊底下,说:“不管什么都是mica!mica!mica!我以后就叫您mica小姐。”

我相信第一次在她的嘴唇上看到一丝笑意,但是它消失得那么快,很可能是我看错了。

“但是,如果您老是回答我‘mica’的话,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让您感到高兴。就说今天吧,我们干什么?”

仿佛有什么愿望在她的脑海里闪过,她犹豫了一下,接着漫不经心地说:“您喜欢干什么,我无所谓。”

“好吧,mica小姐,我们叫一辆马车,去兜兜风。”

她低声说:“随您的便。”

保尔在餐厅里等我们,脸上带着处在爱情纠纷中的第三者的那种厌烦神色。我装出欣喜若狂的样子,使劲握了握他的手,让他能充分觉出我有多么得意。

他问:“你打算干什么?”

我回答:“我们先去逛一会儿市区,然后雇一辆马车去看看近郊的某个角落。”

中饭在沉默中吃完以后,我们上街去参观一些陈列馆。我让弗朗西斯卡挽住我的胳膊,把她从一座宫殿建筑拖到另一座宫殿建筑。我们跑遍了斯皮诺拉宫,多里亚宫,马塞罗·杜拉索宫,红宫和白宫。热那亚的斯皮诺拉宫以室内装潢著称,多里亚宫是市政厅,马塞罗·杜拉索宫是十七世纪的豪华住宅,白宫和红宫有许多美丽的艺术画廊。她什么也不看,或者偶尔朝那些杰作抬起她那双懒洋洋、没精打采的眼睛。保尔十分恼火,他跟着我们,嘴里咕哝着一些难听的话。接下来一辆马车载着我们在田野里兜风,三个人都一声不响。

然后我们回来吃晚饭。

第二天情况一样,第三天情况还是一样。

保尔第三天对我说:“你知道,我打算和你分手了,我不能在这儿呆上三个星期看着你跟这个骚女人做爱!”

我感到非常困惑,非常为难,因为使我自己大吃一惊的是我竟奇怪地喜欢上弗朗西斯卡了。人是软弱的,愚蠢的,很容易被迷住,每当他的肉欲被激发起来或者被抑制住,都会变得怯懦起来。我爱恋这个我不认识的姑娘,这个沉默寡言、一直感到不满的姑娘。我喜欢她的怒形于色的脸,撇着的嘴,厌烦的目光;我喜欢她的怠倦的动作,轻蔑的同意,甚至冷漠的爱抚。有一条秘密的链子,这条兽性般爱的神秘链子,这种永远不会满足的占有欲的秘密联系,把我牢牢地拴在她身边。我坦率地讲给保尔听。他骂我是傻瓜,接着又对我说:“好,你就带着她吧。”

但是她固执地拒绝离开热那亚,又不愿意解释为什么。我恳求、说理、许诺,都毫无用处。

我留下来。

保尔宣布他要独自一个人离开。他甚至收拾好了箱子,但是他也留下来了。

十五天又过去了。

弗朗西斯卡还是那么沉默寡言,面带愠色,宁可说是在我身边生活,而不是跟我一起生活,用她那一成不变的“Che mi fa”或者用她那同样一成不变的“mica”来回答我的一切要求,一切建议。

我朋友的怒火再也消不下去。不管他怎么发脾气我都这样回答:“你如果感到不耐烦,可以走嘛。我不留你。”

于是他辱骂我,对我横加指责,大声叫喊:“可是你要我现在上哪儿去?我们原来有三个星期的时间可以支配,可现在十五天已经过去啦!现在不可能再把这次旅行继续下去!再说倒好像当初是我一个人想去威尼斯、佛罗伦萨和罗马似的!这笔账我会跟你算的,你等着瞧吧。不应该把一个人从巴黎拉来,把他跟一个放荡的意大利女人关在热那亚的旅馆里!”

我心平气和地回答他:“好,那你就回巴黎去吧。”他大声叫喊:“这正是我要做的,不会晚于明天。”

但是第二天他像头一天一样留了下来,仍旧怒气冲冲,嘴里骂骂咧咧。

现在街上已经有人认识我们了,我们从早到晚整天在街上闲逛。这座城市的那些没有人行道的狭窄街道,很像一座巨大无比的石头迷宫,里面穿通着一条条像地道似的走廊。我们在这些刮着猛烈的穿堂风的过道里走着,在这些夹在高墙之间的小巷里走着,墙高得几乎看不到天空。偶尔也有几个法国人回过头来,他们认出了自己的同胞,跟这么一个姑娘在一起,感到很惊奇;这个姑娘满脸的厌烦神色,打扮得花花绿绿,举止看上去确实挺特别,夹在我们中间显得很不相称,甚至会连累到我们的名誉。

她靠在我的胳膊上走着,什么也不看。她为什么留下来跟我,跟我们在一起呢?我们好像给她的乐趣是那么少。她是什么人?她从什么地方来?她是干什么的?她有一个计划,一个打算吗?或者是盲目地靠机遇和侥幸过日子?我徒然地力图理解她的为人,看透她的内心,解释她的所作所为。我越是熟悉她,她越让我感到惊奇,越让我觉得是一个谜。她肯定不是一个以爱情为职业的坏女人。我觉得她更像一个穷苦人家的女孩子,被勾引,被骗走,后来被遗弃,现在完全堕落了。她打算怎么办呢?她在等待什么呢?因为她看上去根本没有竭尽全力来征服我,或者从我这儿得到什么实际的好处。

我试着盘问她,和她谈她的童年,她的家庭。她不回答我。我和她待在一起,心是自由的,肉体却被迷住了,把这个满面怒容却又非常漂亮的女人搂在怀里,一点也不感到厌倦,像畜生似的跟她配对,受着肉欲的支配,或者不如说是被一种肉体的魅力,一种从她身上,从她香喷喷的肌肤,从她躯体的矫健的线条发出来的魅力所迷惑,所制服。

一个星期又过去了。我的旅行期限快满了,因为我应该在七月十一日回到巴黎。保尔现在差不多已经容忍了这次意外事件,不过对我还一直骂不绝口。至于我,我想出了许多娱乐、消遣和游玩来使我的情妇和我的朋友高兴。我真是费尽了心机。

一天我向他们提出到桑塔·玛嘉丽塔桑塔·玛嘉丽塔:莫泊桑在游记《流浪生涯》中说:“从热那亚港口到博多费诺海角有一连串小城镇,在蓝色的大海和绿色的山崖之间,有许许多多房屋,散布在海滨。”桑塔·玛嘉丽塔就是这些小城镇中的一座,在热那亚东边,相距二十公里,在博多费诺村北边,相距仅几公里。去做一次徒步旅行。这座处在花园当中的、迷人的小城,隐藏在一个山坡脚下,山坡在大海中朝前伸展,伸展得很远,一直到那个叫博多费诺的村庄。我们三个人顺着那条傍山延伸的、令人赞赏的大路朝前走去。弗朗西斯卡忽然对我们说:“明天我不能跟你们一起出来玩了。我要去看看一些亲人。”

接着她什么也不说了。我没有问她,肯定她不会回答。

第二天她确实是一清早就起来了。因为我还躺着,她坐在我的床脚边,带着为难的、气恼的和犹豫的神色说:“如果我今晚不回来,您会来找我吗?”

我回答:“当然。应该上哪儿去找您?”

她仔细向我解释:“您到维克多-埃马纽埃尔街,然后进法尔孔纳巷和圣拉斐尔坊,您从开家具店的那所房子走进去,到了院子里,紧里面右边的那所住家房子,您问隆多里太太就行了。我在那儿。”

她走了。我陷在惊讶之中。

看见我独自一个人,保尔愣住了,结结巴巴地问:“弗朗西斯卡在哪儿?”我把刚发生的事讲给他听。

他大声说:“好,我亲爱的,乘这个机会咱们赶快溜。况且我们的时间也到了。多两天少两天什么也不能改变。走吧,走吧,快收拾箱子。走吧。”

我拒绝:“不行,我亲爱的,这个姑娘,我跟她一起过了近三个星期以后,确实不能就这样抛弃她。我应该向她告别,请她多少接受些什么,不,我这样干未免太卑鄙了。”

但是他什么也不愿意听,他逼我,缠住我不放。然而我一步不让。

我白天没有出去,等着弗朗西斯卡回来。她没有回来。

晚上吃晚饭时,保尔扬扬得意:“是她把你给抛弃了,我亲爱的。有趣,真有趣。”

我承认,我感到惊讶,而且还有点儿恼火。他当面嘲笑我,开我的玩笑:“用的方法也不坏,虽然很简单:‘等着我回来。’你要长时间地等下去吧?谁知道呢?你也许会天真得按照指定的地址去找她:‘请问隆多里太太住这儿吗?’——‘不在这儿,先生。’我敢打赌你想去?”

我提出抗议:“不,我亲爱的,我向你保证,如果她明天早上还不回来,我就乘八点钟的特别快车走。我还要待二十四小时。这足够了;我的良心可以平安了。”

我整个晚上在焦急不安中度过,有点儿忧郁,也有点儿烦躁。我心里确实对她有点什么。午夜十二点我躺下,几乎没有睡着。

六点钟我就起来了。我叫醒保尔,收拾我的箱子,两个小时以后我们一起乘上到法国去的火车。

3

然而,第二年,正好是在同一时期,像有些人周期性发烧一样,一股想看看意大利的欲望重新又控制了我。我立刻决定去办这趟旅行,因为游览佛罗伦萨、威尼斯和罗马,可以肯定说,是一个有教养的人的教育的一部分。况且这可以提供许多上流社会的谈话材料,并且让人能够滔滔不绝地讲那些有关艺术的,听上去好像非常高深,其实十分平庸的话。

这次我是独自一个人出发,在和前一年相同的时间到达热那亚,不过没有发生任何旅途上的奇遇。我去住同一家旅馆,碰巧住的是同一个房间。

等我刚钻进这张床,头一天还模模糊糊浮现在我脑海里的对弗朗西斯卡的回忆,一下子就以惊人的力量牢牢地缠住我不放。

一个人隔了很久以后,又回到他爱过一个女人,占有过一个女人的地方时,会产生的那种对她摆脱不掉的苦苦思念,您可曾体会过?

那是一种我所体会过的最强烈的、最痛苦的感觉之一。您会觉着就要见到她进来,微笑,张开胳膊。她的既模糊而又清晰的身影出现在您面前,不见了,又回来,接着又消失了。她就像噩梦那样折磨您,充满您的心灵,用它的非真实的存在激起您的肉欲。眼睛看得见她,她的香水的香味困扰着您,嘴唇上有她接吻的味道,皮肤上有她肉体的爱抚。然而您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您也清楚这一点;这个出现在回忆中的影子造成了无法解释的心慌意乱,苦苦地折磨着您。沉重的、使人难受的忧愁包围着您。您就好像刚刚被永远抛弃了似的。一切事物都具有了一种令人悲痛的意义,给您的灵魂,给您的心带来孤寂和被遗弃的可怕感受。啊!您千万别再去看您曾经在那儿搂抱过一个心爱的女人的城市,房屋,房间,树林,花园,长椅!

总之,这一整夜我被对弗朗西斯卡的回忆困扰着;想再次见到她的愿望渐渐进入我的心中,这个愿望起初还隐隐约约,后来变得越来越强烈,越来越急切,越来越让人无法忍受。我下定决心第二天在热那亚耽搁一整天,尽力把她找到。如果找不到,我就乘当天晚上的火车。

因此我一清早就开始寻找她。我清清楚楚地记得她离开时说给我听的那些情况:“维克多-埃马纽埃尔街,法尔孔纳巷,圣拉斐尔坊,开家具店的房子,院子紧里面,右边那所住家房子。”

我找到这一切并不是没有遇到困难,最后总算来到一所破烂不堪的小屋门前敲门。开门的是一个胖女人,她从前一定非常美丽,现在只能说是非常肮脏。虽然身体过分肥胖,面部的轮廓却仍然保持着一种非凡的高贵的美。她的蓬乱的头发一绺绺耷拉在脑门上和肩膀上,隔着一件沾满点点污迹的、宽大的晨衣,可以看出她整个松软肥胖的肉体在晃荡。她脖子上戴着一条粗大的镀金项链,两个手腕上戴着华丽的热那亚的金银丝镯子。

她怀着敌意地问:“您想要干什么?”

我回答:“弗朗西斯卡·隆多里小姐是不是住在这儿?”

“您找她干什么?”

“我有幸在去年遇到过她,想和她再见见面。”

老女人用不信任的目光察看我:“请问您是在什么地方遇见她的。”

“就在这儿,在热那亚!”

“您叫什么?”

我犹豫了一秒钟,接着说出我的名字。我刚说出口,意大利女人就举起胳膊,好像要拥抱我似的:“啊!您就是那个法国人;能见到您,我有多么高兴!我有多么高兴!不过您让这个可怜的孩子多么伤心哟!她等您等了有一个月,是的,先生,一个月。第一天她相信您会来找她。她想看看您是不是爱她!但愿您能知道她在明白您不会来了以后哭得有多么伤心。是的,先生,她把眼泪都哭干啦。后来,她上旅馆去过,但是您已经走啦。于是她以为您在意大利旅行,还要路过热那亚,您会在回来时找她,既然她不愿意跟您一起去。她等着,是的,先生,等了一个多月,她非常忧伤,是啊,非常忧伤。我是她的母亲!”

我确实感到有点张皇失措。不过我还是恢复了镇定,问:“她眼下还在这儿吗?”

“不,先生,她跟一个画家,—个可爱的小伙子在巴黎,他爱她,先生,非常爱她,她想要什么他都给她。噢,您瞧瞧,这就是她给她母亲寄来的。很可爱,是不是?”

她带着完全是南方人的那种惊喜神色,让我看她胳膊上的大镯子和脖子上的粗项链。接着她又说:“我还有两只宝石耳环,一件绸子连衣裙和几只戒指;但是上午不上身,到了傍晚梳妆打扮以后我才穿戴。啊!她很幸福,先生,很幸福。我要写信告诉她您来过,她会感到多么高兴啊!进来,先生,进来坐坐。您可以喝点什么,进来。”

我拒绝,因为我打算乘头一班火车走。但是她抓住我的胳膊,一边拉,一边不断说:“进来,先生,我应该告诉她,您到我们家来过。”

我走进一间小厅,厅里相当暗,摆着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

她接着说:“啊!她现在很幸福,很幸福,您在火车上遇见她的时候,她非常悲伤。她的情人在马赛离开她。可怜的孩子,她回来了。她立刻爱上了您,但是她还有点儿伤心,这您也明白。现在她什么也不缺了;她把她干的事全都写信告诉我。他叫贝尔曼先生。据说是你们国家的一位大画家。他路过这儿在大街上遇见她,是的,在大街上,他立刻爱上了她。噢,您喝杯果子汁?味道不错。您今年是单独一个人吗?”

我回答:“是的,我是单独一个人。”

我这时感到一阵越来越强烈的想笑的欲望控制住了我,我原来的失望已经在她的母亲隆多里太太的那些叙述前面完全化为乌有了。我需要喝一杯果子汁。

她接着说:“怎么,您是单独一个人?啊!弗朗西斯卡不在这儿,我感到多么遗憾,否则您留在城里的这段时间她可以陪伴您。独自一个人散步,肯定不快活;她在那边也会感到遗憾的。”

接着当我立起身时,她大声说:“您也许愿意让卡尔罗塔跟您一起去;她很熟悉那些散步场所。她是我的另外一个女儿,先生,第二个女儿。”

她显然是把我的惊愕当成了同意,朝里面的一扇门奔过去,打开门,朝一道黑黝黝看不清的楼梯喊叫:“卡尔罗塔!卡尔罗塔!快下来,赶快来,我心爱的女儿。”

我想表示反对,她不让:“不,让她陪伴您,她很温柔,性格比另一个要快活得多,她是个好姑娘,很好很好的姑娘,我非常爱她。”

我听到楼梯上有拖鞋声。一个身材高大的姑娘出现了,棕色头发,瘦长,漂亮,但是头发也是蓬乱的,在她母亲的一件旧连衣裙里能让人猜到她年轻苗条的身体。

隆多里太太立即把我的情况讲给她听:“这是弗朗西斯卡的那个法国人,去年的那个法国人,你也知道。他来找她,这位可怜的先生是单独一个人。于是我告诉他,你能跟他一起去,和他做伴。”

卡尔罗塔用她那双美丽的棕色眼睛望着我;她微笑着低声说:“如果他愿意,我呢,我也很愿意。”

我怎么能够拒绝呢?我立刻表示:“我当然愿意。”

于是隆多里太太把她往外推:“去穿衣裳,快点,快点,你穿上你那件蓝连衣裙,戴上你那顶插着花的帽子,赶快。”

她女儿刚出去,她就向我解释:“我另外还有两个,不过还小。养活四个孩子,唉,花费很大!幸好大的一个现在已经摆脱困境。”

接着她向我谈到她的生活,她的已经死去的在铁路上当职员的丈夫,还谈到她第二个女儿卡尔罗塔的所有优点。

卡尔罗塔回来了,和她姐姐的爱好一样,穿着一件花花绿绿、十分独特的连衣裙。

她的母亲从头到脚仔细地察看她,认为一切都合乎自己的心意以后,对我们说:“现在去吧,孩子们。”

接着又对女儿说:“特别是今天晚上别超过十点回来,你知道到时候门要关上的。”

卡尔罗塔回答:“别担心,妈妈。”

她挽住我的胳膊,我就像去年带着她姐姐一样,带着她在街上闲逛。

我回到旅馆吃中饭,然后我领着我的新女朋友到桑塔·玛嘉丽塔去重新做一遍我跟弗朗西斯卡一起最后做的那次散步。

晚上她没有回去,尽管门在十点以后肯定要关上。

在我能支配的十五天时间里,我带着卡尔罗塔在热那亚附近一带游玩,她没有让我惋惜失去了另一个。

我离开的那天早上,和她分手时她哭得像个泪人,我留给她一份纪念品,还留下四个手镯给她母亲。

我打算这几天再回去看看意大利,心里既不安而又抱着希望地想着隆多里太太还有两个女儿。

郝运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