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清欢小辑(2)
从野慈姑想起另一种异品:水芹菜。某年与母亲去安顺,亲戚留饭,说有芹菜酸。一听到这个暌别数十年的名字,舌上隐隐沁出一种特殊的酸味。纤细的枝叶,黄绿黄绿地横放在白瓷盘里。拈起一枝,沾着腐乳生辣椒放进口中。果然是记忆中的它。酸得特清、特纯、特爽口。无可形容,唯有亲尝一口。记忆诚然属于大脑,但其实五官都各有自己的记忆。某些色调、某些声音、某些气息、某些味道,都明显地只留存在相关的器官上。水芹菜与普通芹菜大异,植于水田中,用沈先生的话说,其格又远在芹菜之上。
菌类和某些蔬菜,野生皆胜于园栽。人参、天麻等多种药材更是如此。再高的科学技术,也不能胜过造化。当然,蔬菜不能取代肉类,野菜不能取代园蔬。芹菜酸和野慈姑之美,只在那一点浓郁之外的清新隽永。东坡词云:“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清淡的东西有隽永之味。饮食、文字、友情、人生,都是如此。
一九九〇年
镜头
游山玩水,当时逸兴遄飞,时过境迁,记忆渐渐淡出,独有一些小场景留下来,会像电影镜头似的,时不时在眼前闪现出来。
一次在镇远阳河。山如簇螺,水如眼波的阳河。
一群文人游客泊舟石岸,散漫在沙滩上。有的昂头观山,有的负手看水,男士随意谈笑,女士浣洗手绢。
其中有两位诗人。一个蹲在岸边捞浅水里的小卵石:端详半天,捞出一粒莹白椭圆的,放在掌中,心满意足。随即发现另一枚更圆更白,捞出来两相比较,淘汰其一。接着寻找第三枚。如此往复无餍止。大约对石头也在“炼句炼字”。掌中总是一枚。口中喃喃自语。眼镜滑到鼻头而不自知。
另一位站在淹及小腿的水里,拿一只白搪瓷大茶盅在舀鱼苗儿。鱼苗细如麦芒,密如蚊阵,一团团倏然来去。诗人觑准最密集处,猛地一剜。待到盅里水静,就凑着缸口数数。数完了,大声报数:“哈,一百四十九!”报毕倾回河中,等鱼群惊魂初定,重新集结,对准核心又是一舀。数完,手舞足蹈地嚷:“哈哈!二百一十八!”又倒回再舀。挽起的裤脚悄悄滑下去,沾了水,又渐渐把水渍往上吸。但诗人浑然不觉,沉湎在创纪录的狂热之中。
这像是电影中一个长长的摇镜头。
在地母怀中,人都会不知不觉回到童年。诗人常葆赤子之心,表现自更动人。有一位北方女诗人来到黄果大瀑布背后的水帘洞里,盖过雷鸣般的瀑声,忘情大喊:“我嫁给黄果树了!”
一次在梵净山。苍莽如太古、烂漫如洪荒的梵净山。
一块状如短榻的大青石,斜陈在草坡上。
石面上有一只雪白的自然保护工作者的头盔。
白盔上斜插着一枝火红的杜鹃花。
忽然有一只黑黄条纹的蝴蝶冉冉飞来,落在了这枝花上,簌簌地扇着翅膀。
大背景是梵净山深深浅浅的绿峰黛峦,黝黑的“万卷书”型片石崖群,烈焰熊熊的杜鹃花林,幽深无垠的蓝天。
这是个特写镜头。
一次是在大七孔。亚热带风格的喀斯特丛林景区。
一群人迤逦行走在原始密林中。我走在队伍的最后。
一只巴掌大的蝴蝶飘飘忽忽掠过我身边。黑丝绒一样的后翼上,左右各有一块指甲大小的蓝金色斑点。黑得闪闪发光,蓝得闪闪发光。
我被它的雍容华丽慑住了,屏息目送它消失在林子深处,才出声讲给走在前面的游伴。他们惊叹说,那不是像穿了晚礼服的美人么?我说,绝对!
走出不远,它又从后面冉冉来了。轻款掠到面前,就若即若离地慢飞,像是要让我饱看一番。
我越看越爱,忽然想:捉住它怎么样?让他们眼见为实。
我把手插进口袋,握住手巾一角。
蝴蝶几个忽闪,消逝在树丛中,从此再没露面。
这是一组蒙太奇镜头。
我于是想起那个每日在海上与鸥鸟嬉戏的汉子。当他父亲让他捉一只回家看看,鸥鸟就只在他头上盘旋,再不肯落到他肩上手上来了。
想不到蝴蝶竟也同样灵异,能警觉人的贪欲。
一九九三年
尺八
昨天在一家饭馆的外廊上,为萧艾回大理饯行。她从一只布套里取出一支很粗的竹管给我看,说道:“尺八。”青竹管,前四孔,后一孔,大敞口,接唇处是个斜坡。底部有三层密集的竹节,内壁剜得很细致。整体古朴而精致,像穿名牌牛仔装的绅士。试吹一下,不响。请她吹来听听,她也是刚得到,不能成调,但已能听出那音色与我想象的相近,低沉而粗犷。这样粗的音筒,要相当大的气息才能发出纯净的乐音吧,年老气弱者恐怕对付不了。
对于尺八,过去只知道是古代一种竹管乐器,已失传,传到日本倒保存下来了。这点知识还是因两首诗而知道的。
一首是苏曼殊的《本事诗》:
春雨楼头尺八箫,何时归看浙江潮?
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
一首是卞之琳的《尺八》:
像候鸟衔来了异方的种子,
三桅船载来了一枝尺八。
从夕阳里,从海西头。长安丸载来的海西客。
夜半听楼下醉汉的尺八,
想一个孤馆寄居的番客
听了雁声,动了乡愁,
得了慰藉于邻家的尺八。
次朝在长安市的繁华里
独访取一枝凄凉的竹管……
……
(为什么年红灯的万花间,
还飘着一缕凄凉的古香?)
归去也,归去也,归去也——
像候鸟衔来异方的种子,
三桅船载来了一枝尺,
尺八乃成了三岛的花草。
(为什么年红灯的万花间
还飘着一缕凄凉的古香?)
归去也,归去也,归去也——
海西人想带回失去的悲哀吗?
回来检《辞海》,释曰:“尺八,亦称箫管、竖笛。古管乐器。因管长一尺八寸而得名。竹制。有六指孔,另一孔蒙竹膜,竖吹。宋以后即不使用。约在七到八世纪时传至日本。现仍流行于日本的尺八,称‘普化尺八’,形制长短不一,仅有五孔,前四后一,无膜孔。”
四孔五音阶,只能奏简古的曲子,不如洞箫六孔七音阶适应性强;加膜音色就薄了,失去古朴韵味,又不如竹笛的透明华丽。这会不会是箫笛流传至今,而介乎箫笛之间的古尺八终归佚亡的原因?艺事总是兼能不及独擅的。
这尺八的形制实在可爱。我心想,即使吹不了,置一支看看也有趣。但听说这样完美的竹子可遇不可求;且是名家手制,价值也极昂贵,也就打消此念。尺八之于我,主要还是一个诗的意象。春雨、木楼、樱花、小桥、漠然的路人、惆怅的游子,在一派朦胧中,一缕箫声弯弯曲曲把它们绾成一圈。
就满足于吹我的紫竹箫罢。这管低音箫,竹质细腻如玉,音色也很好。刻有“戚伟康制”四字,据说是上海民族乐器厂的名师。这支箫是一位世交女弟定制赠我的。她告诉我,到期去取件时,这位大匠依依不舍,一再叮嘱持箫人要爱护它,还说他就要退休去美国依子女了。我听了很惋惜,美国有紫竹供他制箫消遣吗?
二〇一三年
水横枝
上中学时读到鲁迅《朝花夕拾小引》中有段话,说广州天气很热,他书桌上有一盆“水横枝”,是他没有见过的。“就是一段树,只要浸在水中,枝叶便青葱得可爱。”这话令我非常神往,一直记着,希望也能有这么一盆。我小时候受《浮生六记》《核舟记》《石清虚》等文字的影响,特别向往“具体而微”的东西,如桩头盆景、水石盆景、微雕艺术、帆船模型等等,觉得对着它们把自己缩小如芥子,神游其中,远较在真景中玩耍有趣得多。
一九七三年秋天,一位在广州生活了多年的朋友来访,谈起那里的花木盆景之盛,我忽然想起水横枝,就托他为我觅一枝。下次来时,果然带来了。说是请教了几位此中高手,竟都不知道这种植物。后来有一位说水横枝就是通称的什么树(忘其名),经过争论,取得共识,又费了些事才终于在附近的县里觅得。我一看就是一株直干小树,须根长长的,叶片大大的,全不是想象中的模样,肯定不对。依我望文生义的想法,它应当是一截笨头拙脑的木头,躺在水里,干上伸出横枝,青枝绿叶。但它远道而来,还是郑重地用大玻璃瓶养起来。雪白须根迅速长得又密又长,叶子迅速变大。次年临近春节的严寒中,久病的父亲故去了。我怕忙乱中忘记照看它,冻死了可惜,就转赠给了一位爱花的长者。时过境迁,也就忘了带着几分神秘色彩的水横枝。
我最喜欢的盆景是气根密集的榕树,但先后养过三盆都过不了冬。现有的是三盆,一盆已数十年高龄的银杏,一盆体裁不大而有伟岸之态的中华蚊母,一盆买回才半年多的榆树。最近为它们喷枝浇水时,忽然想起水横枝。心里一亮:为什么不查查《鲁迅全集》的注释呢?一查果然有,但释文令我大失望:就是栀子。竟然是栀子。不过是栀子。小区园子里就有许多。外甥女商得保安人员同意,剪了一小枝回来做试验。果然水养能活,干端也开始长出须根。于是又买了两小钵土栽的,离土洗根,插在玻璃瓶中。确能碧绿,却不可爱,因为就那么直耸着,没有样子,毫无趣味。
悔不该对水横枝进行穷根究底的调查。就让它按我的想象留在心里岂不更好?世上禁不起穷根究底的名胜、名人、名物,实在也多不胜究。
“水横枝”这个雅号,大约来自林和靖的“疏影横斜水清浅”,是下句“暗香浮动月黄昏”的“背面敷粉”法罢。不过栀子花香得浓烈,不是浮动,简直是来袭了。
二〇一三年
八音盒
赵珩《彀外谭屑》(三联书店版)写的是“近五十年闻见摭记”。我因见闻相近,读起来极感亲切有趣。比如老唱片《洋人大笑》、“百代公司”念成“伯逮公司”,几家公司的几种牛皮纸封套照片等等,都如邂逅故人,会心一笑。
其中一篇说八音盒,一种上了弦就叮叮咚咚奏音乐的小玩意。赵先生从小对八音盒有强烈兴趣,长而不衰,见到过多种不同形制的八音盒,在法国见到一个盒盖上镂刻着古代狩猎图,路易十四时代的古董,身价高达八千欧元。这类精品,我都无缘见到。唯赵先生说:“我完全不了解机械原理,至今弄不懂为什么不同的八音盒会发出不同的声音,有的八音盒还会发出几套不同的声音来。”又说“八音盒这种东西已经很少有人知道,逐渐地被遗忘了”。我恰好见过这种玩意的内部结构,可以作一点“技术性”的补充。
我小时候家里有两只八音座钟,大约是父亲从香港或上海买回来的。外形完全一样:面板作长方形,中央是白瓷圆形钟面,黑色罗马数字和长短针,皱金衬底,高高的底座为暗银色。外罩一个玻璃匣,整个显得华丽又不失朴素。成天滴滴答答,该报时了,就叮叮咚咚奏出一首乐曲。其中一只不知什么时候摔坏了,残骸落到我手中。撬开底盖,里面嵌着一台小机械。取出来摆弄,明白了它的结构:奏出乐曲的是两个部件:一只微型钢片琴,一只带尖刺的铜滚筒。钢片琴按音阶从长到短排列,形状与木琴相似;滚筒形似压路磙,筒身布满参差的极细尖刺,筒的一端是个齿轮。用手指推动齿轮,转动滚筒,小尖刺经过钢片拨响一个音符;不停旋转,就奏出了悠扬的乐句。就像敲击木琴,只是两根竹签换成无数小尖刺。而且尖刺的分布不受限制,能够发出复杂的和声,非常悦耳。滚筒一端的那只齿轮与另外一组齿轮连接到发条(卷簧)中,从钟外上弦,就能自动奏乐了。
根据我的观感,八音钟里的钢片琴还则罢了,那根布满小刺的音柱实在需要太精微的设计和制作。因为每一粒小尖刺必须精确地拨动某一根细如订书针的钢片,不能碰及两侧钢片;而且还要根据乐曲的拍节,将纤如针尖的小刺安放在符合空间和时间双要求的位置,间不容发。真有点匪夷所思。我家这座钟的底板上贴了一张小纸片:“无锡景”。我猜想就是所奏的曲名(开头是6562︱165︱611656︱1——)。多年后看香港片《三笑》,听唐伯虎唱起这个江南小调来,不禁失笑。另一只钟敲的是另一首乐曲,记不起曲名了。这种钟是外商洋行专为中国市场制作,所以选用中国流行的小调旋律。
据此原理,一个铜磙为某一首曲调专用,只能演奏此曲。赵先生听到的能奏几个曲调的八音盒,就应有几套曲磙,操纵技术就更要复杂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