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母亲

沈跃最终还是说服了自己，强迫着自己来到云中桑家。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云中桑的母亲之外，还有谁能更了解他呢？

这天的天气非常不错，城市的上空一片碧蓝，阳光温暖。云中桑家所在的小区绿化得非常好，百花绽放，空气中带着一丝芬芳。沈跃在云中桑家门外的时候还是犹豫了一下，觉得心里有点发慌。

刚才从小区外边一路走进来，沈跃发现里面的摄像头多了不少。小区内外多了一些闲人，沈跃很快就注意到其中不少都是便衣警察装扮的。

沈跃正准备敲门，门却忽然打开了，云中桑的母亲出现在眼前，手上拿着一个喷水壶。很显然，她正准备去给外边花园里那几株兰草浇水。老太太刚出现的那一瞬，神态安详，在看见沈跃后，脸上骤然间流露出吃惊的表情，不过很快神色就变成了冷漠，不悦地问道：“你又来干什么？”

沈跃真诚地说道：“阿姨，我必须和您谈谈，谈谈您的儿子云博士。”

老太太根本就没有想要沈跃进屋的意思，冷冷道：“我儿子就是被你陷害的。你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

很显然，眼前的这位老人曾受过良好的教育，即使内心痛恨着沈跃，却依然在竭力保持着最起码的礼节，或者说是优雅。沈跃对眼前这位老人的敬意更多了几分，真挚地解释着：“阿姨，我从来都不曾陷害过您儿子……”说着，他将早已准备好的几份报纸拿了出来，朝她递了过去，“前不久才发生的这起群体性中毒事件您是知道的吧，您知道吗，那就是您儿子云博士一手策划的……”

老太太根本就没有去看沈跃手上的报纸，更没有要接过去的意思，冷冷道：“那是你们的说法，我根本就不相信。我的儿子我自己知道，他不是坏人。”

即使老人的脸上看似一片淡然、平静，但沈跃却依然捕捉到了她脸上闪现出的那一丝极其短暂的痛苦表情。沈跃差点没忍住要问出那个问题：其实您对云中桑的所作所为都是知道的，是吧？

不过沈跃最终还是克制住了自己。他不能问，也不敢问。准确地讲，这个问题属于法律问题，应该由警方去问她。沈跃不想让自己又一次陷入内心的矛盾与痛苦之中。

而此时老太太已经转身进屋，正作势准备关上房门。沈跃从她的脸上看到了决绝，知道自己这一趟算是白来了。不过他并不想就此放弃，毕竟自己来这里之前纠结了许久。他急忙道：“阿姨，请您一定给我点时间，我们好好谈谈。说实话，我并不希望由警方的人来找您谈，因为您的儿子已经从看守所里面逃跑了。”

让沈跃感到惊讶的是，老人的脸上依然是波澜不惊，只听她淡淡地说道：“我说了，他是好人，他不应该被关在那里面。”

沈跃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就问了一句：“您已经知道他从看守所逃跑的事情了？或者是，您早有预料？不，难道他已经回过家了？”

老人终于愤怒了：“警察早就来过了！我说过，我儿子是好人，不是罪犯！”

沈跃一下子怔在原地，此时他才忽然意识到自己刚才过于想当然了，甚至还有些偏执，充满歉意地说道：“对不起……”

老人砰地一下关上门，这是一种毫不犹豫的、根本没想要给沈跃谈话机会的态度。沈跃听见，房门的那一面，屋子里瞬间传来了老人“呜呜”的哭泣声。她依然在竭力克制着内心的痛苦和悲伤情绪。

沈跃的心里很难受，觉得嗓门处堵得慌，叹息一声后转身离开。这时候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拿起电话给龙华闽拨打过去：“龙警官，不是说了先别惊动云中桑的母亲吗？你们的人干吗要那样做？”

龙华闽解释道：“那只是常规的询问。云中桑从看守所逃跑了，这样的程序必须要走。”

沈跃极度不满，责问道：“云中桑不是普通的犯罪嫌疑人，难道就不能例外一次？”忽然他察觉到自己的语气不大对，叹息了一声，“好吧，我马上到你办公室去。”

龙华闽对沈跃异常客气，竟然亲自在办公室门口等候他。沈跃一进屋他就亲自去泡茶，接着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去过云中桑家里了？被老太太拒绝了？”

沈跃朝他摆了摆手，坐下，说道：“是我刚才的情绪不大对。一开始我就应该去询问她的，可是我在这件事情上纠结得太久了……老太太对我很反感，我也不想再去增加她的痛苦了。龙警官，现在我需要一份名单，就是云中桑从念小学开始一直到读大学时候的班主任和辅导员名单，包括他们的联系方式和家庭住址。”

龙华闽即刻道：“我马上让人去查找。小沈，你不是微表情研究方面的专家吗，即使是老太太不回答你的问题，你也完全可以通过询问知道一些问题的答案啊，为什么非得绕那么大一个圈子呢？”

沈跃摇头道：“也许是我错了。一直以来我都忽略了一个非常重要的现象：学生有时最害怕的是老师而不是父母。难道这仅仅是因为文化传承里告诉我们师道尊严的缘故？不，其实学生时代更了解我们的人是我们的老师。特别是从中学开始，那正是我们最叛逆的时期，我们不屑于与父母交流，甚至可能因为有代沟而反感父母的落伍和唠叨。在那个时期，我们大多数时间都在学校里面；那时候的我们大多单纯，不懂得遮掩，我们的一言一行更容易被老师和身边的同学观察到。”

龙华闽皱眉道：“你说得好像也对。可是，我怎么觉得你刚才的话有些怪怪的……”

沈跃笑道：“你也是当父亲的人，可能从心理上无法接受我这样的说法。我问你，你对自己的女儿究竟了解多少呢？你对她初中、高中、大学时候的心理状况了解吗？恐怕那时候你除了她的学习成绩、是否早恋这两件事之外，其他事情就一无所知了吧。”

龙华闽怔了一下，苦笑道：“别说是那时候，就是现在我对真真的想法也了解得不多啊。不过我相信她是一个好孩子，这一点我坚信不疑。”

沈跃忽然笑了起来，道：“或许，云中桑的母亲也是这样的想法，而且坚信不疑。”

龙华闽瞪着他：“你别拿我女儿和那个人相比，好不好？”

沈跃自知失言，却不想把事情说透，道：“我说的只是其中的道理。不过龙警官，我发现很多父母对孩子的爱大多表现在物质层面上，很少有人去关心孩子的心理，这样一来孩子与父母之间就在无形中形成了一种隔阂，孩子遇到了什么问题也不愿对自己的父母讲，这也是造成许多悲剧发生的深层原因。对不起，我把话题扯远了。那就这样吧，有了名单后麻烦尽快交给我，我要一一去拜访那些人。对了，最近两天云中桑的家里没有出现过异常情况吧？”

龙华闽摇头道：“看上去一切都很正常。老太太偶尔会出门买东西，我们的人都跟着，没发现什么异常情况。小沈，我总觉得有些不大对劲，你说这个老太太怎么这么淡定呢？”

沈跃若有所思：“也许她坚信自己的儿子真的是一个好人，也许她根本就不愿意从坏的方面去想自己的儿子。这其实也是一种逃避。”这时候沈跃忽然想起龙华闽刚才对自己那副客气的样子来，看着他笑着问道：“龙警官有事情要我帮忙？”

龙华闽指了指他，道：“看来什么都瞒不住你。一起看似意外死亡的案子，不过死者在两年前买下了巨额意外死亡保险，我们怀疑这起死亡事件不大正常……算了，你专心去思考云中桑的案子吧，其他的事情暂时放在一边。”

沈跃笑道：“你们怀疑这是一起骗保案？干吗不交给我们心理研究所办理呢？和你开玩笑的。我看这样吧，让侯小君来协助你们……不，我也参与。”

龙华闽愣住了：“侯小君？那个图书管理员？”

沈跃向他解释道：“她的学习能力很强，我也正想考察一下她的进步究竟有多大呢。没事，到时候就由她去讯问犯罪嫌疑人，我在旁边看着。”

两天前在距离省城三十多公里的地方发生了一起车祸案。一辆宝马轿车在与大货车错车时冲离了马路，一头栽进了道路下方的水库里。死者是一位私企老板，刚刚学会开车不久，从现场情况来看，是死者在慌乱中误打方向并同时踩下油门才造成了这起惨祸。

警方在勘察了现场后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情况，可是保险公司很快找到了警方。死者在两年前曾经买下巨额意外死亡保险，保险金额高达数千万。保险公司请求警方进一步调查此案。沈跃很快就看完了案卷，对龙华闽说道：“说到底还是钱的问题。好吧，我这就给侯小君打电话，让她马上过来。”

龙华闽道：“如果这起车祸真的是人为的话，那就不仅仅是国有资产损失的问题了，而是犯罪。”

沈跃没有说话，人性的恶他见得太多了，一笔数千万的资产足以让人铤而走险。

当侯小君看完案卷后，沈跃对她说道：“这次由你去向嫌疑人提问，你设计一下提问的方案。”

侯小君有些忐忑：“我，可以吗？”

沈跃微微笑着对她说道：“在你们几个人当中，你是最有微表情观察天赋的。别紧张，注意在提问的同时仔细从对方的表情中获取答案。”

刑警总队审讯室。侯小君正独自面对着眼前这位漂亮端庄的女人。侯小君已经看过这个女人的资料：三十三岁，中学教师，与死者育有一子。

这是侯小君第一次单独面对嫌疑人，心里难免有些紧张。不过当她坐在这个女人面前时，她很快就镇定了下来。这一刻，她的内心对沈跃充满感激。是沈跃将她带入心理学神圣的领域，还教会她随时保持自信。

侯小君朝面前的这个女人笑了笑，说道：“你不用紧张，我不是警方的人，只是代表警方来问你几个问题。”

女人惊讶了一下，眼泪瞬间从眼眶中滚落：“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抓我。我丈夫出车祸去世了。不就是因为那笔保险金吗？你们就凭这个怀疑我？”

“没有人怀疑你，只是按照程序问你一些问题。现在我们开始吧。请你一定不要说谎，好吗？”

这是沈跃教给侯小君的方法，对刚刚开始研究微表情的人来讲，一定要从一开始就向对方强调“不要撒谎”，如此一来，当被询问人真的撒谎时就会情不自禁地出现紧张情绪。

女人没有回答，她在哭泣。沈跃告诉过侯小君，询问者千万不要被对方情绪所左右，反而要尽量想办法去转移被询问者的注意力。侯小君轻声叹息了一声，问道：“听说你们夫妻感情很好，是吧？”

女人依然在哭泣，点头道：“我们从高中就开始谈恋爱了，这么多年来相互之间从来没有红过脸。他爱我，爱我们的孩子，我也爱他。到现在为止我都不知道警察为什么要怀疑我，不就是因为那笔保险金吗？”

“当初你丈夫为什么要买那笔保险？而且保单还那么大？”

“他是做生意的，经常在外边应酬，而且还时常去下面的县市。两年前他对我说，‘这个家不能没有我，万一我出事情了你和孩子怎么办？所以我准备去买一份保险’。当时我觉得他的话很不吉利，买保险就更不吉利了，就坚决反对。他对我说，‘买保险就相当于存钱，到了一定的期限是可以取出来的，这不是为了以防万一吗？’听他这样一讲，我也就没有再反对了，毕竟他是为了我和孩子好。”

“那他为什么忽然想起要去学开车呢？他应该有自己的驾驶员吧？”

“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学会开车的。他的驾驶员技术不错。估计是为了应酬的时候更方便吧。”

在女人回答的过程中，侯小君始终注意着她的表情，并没有发现对方有撒谎的情况。她有些开始相信这就是一起平常的车祸案了。而就在这时沈跃进来了，他直接走到嫌疑人面前，俯下身去，盯着对方，问道：“其实你知道你丈夫迟早是会出事的，是不是这样？”

女人的眼神里面出现了一丝慌乱：“你胡说！我怎么会知道？！他是我丈夫，我孩子的父亲，我非常爱他！”

沈跃微微一笑，道：“你的这句话我完全相信。不但你爱你的丈夫，而且你丈夫也非常爱你，爱你们的孩子。你丈夫的生意做得并不是特别好，是不是？他欠了别人不少钱？看来确实是这样。可是，出事的那辆宝马轿车是去年下半年才买的，他刚刚学会开车不久，难道他就不担心那辆价值不菲的轿车被碰撞或者擦剐？这不合常理啊。如果说是非常特别的应酬，那也应该是在城区，可是出事的地方是去往县市的路上，他干吗不叫上驾驶员？”

女人的脸上一下子就变了：“我怎么知道？”

沈跃依然看着她：“你当然知道其中的原因是什么。刚才你脸上的表情已经告诉我了，你的丈夫确实是欠了别人不少钱。不过他还那么年轻，不可能会因为这个原因去自杀。你也不会允许他去那样做。人活着总是会有希望的，除非是另外一种情况……他患上了一种无法治疗的绝症。肝癌？肺癌？都不是？嗯，三十多岁的人，发病率相对较高的好像还有直肠癌。看来就是直肠癌了。早已经全身转移了？两年前的事情？嗯，这样的话所有的逻辑都成立了。”

虽然龙华闽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沈跃展现神奇的微表情观察天赋，但依然被刚才那突如其来的转折惊呆了，他问道：“你是从什么地方发现问题的？”

沈跃道：“一开始，小君还没有问及那个保单的时候嫌疑人却自己讲了出来，而且接下来她又反复提及此事，由此可见这是她潜意识里最为注意同时又是最为担心的问题。很显然，对她和她丈夫而言，这起车祸中最大的漏洞就在这笔保险金上，可是嫌疑人却无法控制住自己潜意识里的那种担忧。”说着，他看了满脸羞愧的侯小君一眼，温言说道：“你今天的表现已经非常好了，抓住了问题的关键点，唯一欠缺的是对对方心理的分析能力。你想过没有，她为什么要强调保险的事情？还有，当她谈及自己和丈夫感情的时候忽然出现的那种激动。是的，她爱她的丈夫，她的丈夫更爱她和他们的孩子，当生命即将走向尽头的时候，作为一个男人，用自己所剩不多的生命去换取爱人和孩子一辈子的幸福，这似乎才是他唯一的选择。”

“可是，那么大一笔保单，保险公司入保之前不可能不让入保者做体检啊？”侯小君问道。

沈跃耸了耸肩，道：“如今是商品社会，有时候金钱可以解决很多问题。龙警官，接下来的事情就不需要我们再去问了吧？死者贿赂的究竟是哪位医生，保险公司内部有没有问题，你们要调查清楚这些情况应该不会有多大困难吧？”

龙华闽高兴地说道：“你可是帮我们解决了大问题了。不行，我得让保险公司给你们一笔奖金……”正说着，他的电话响了，只听他在电话这边说道：“是吗？这样，我问问沈博士再说……”撂下电话，龙华闽转向沈跃道：“小沈，刚才监控云中桑住家的便衣说，发现有一个送快递的人进了云中桑的家。”

沈跃眉头一扬，即刻道：“等那个人从云中桑家里一出来就马上扣留住。走，我们去看看监控画面。”

在去往监控室的路上，龙华闽问沈跃：“你觉得那个送快递的人有问题？”

沈跃反问道：“云中桑的母亲会网购吗？自从云中桑被抓进看守所的那天到现在为止，过了多少天了？快递需要这么久的时间吗？”

龙华闽猛地一拍脑袋：“看来我的脑子还真是生锈了。”

沈跃笑道：“龙警官，你不是脑子生锈了，是惰性。你发现没有，每次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总是会习惯性地放弃思考，因为在你的潜意识里面认为我什么事情都能搞定，所以你就懒得去思考了。”

龙华闽咧嘴笑道：“好像还真是这样。不行，今后我得尽量少和你在一起，时间一长我这个刑警总队长就要下岗了。”

让沈跃感到遗憾的是，这个送快递的人根本就不是云中桑。不过警察一个电话打到快递公司后就发现这个人的身份有问题，在经过简短的询问之后才知道，此人是在网上接受了一笔订单，订单要求他以快递员的身份去云中桑家里一趟。

“难道你对这份订单一点都没有过怀疑？”警察问这个人。

“对方出的价钱较高……”

“包裹是在什么地方取的？”

“对方要求我去买一盒保健品，订单里面就包括了购买保健品的钱。”

龙华闽皱着眉头问沈跃：“这个发布订单的人会不会就是云中桑？”

沈跃点头道：“很可能是他。他这是在试探，想看看警方对他家的监控力度究竟有多大。”

龙华闽依然皱着眉头，道：“这样的试探又有什么意义呢？他完全可以猜测得到啊。”

沈跃没有回答他的这个问题，问道：“龙总队，目前警方做了哪些工作？”

龙华闽回答道：“像上次抓捕宁永生一样，我们将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都梳理了一遍，可是并没有发现他的踪迹。此外，我们还根据云中桑以前那家心理咨询中心留下的病人名单一一告知了那些人，要求他们配合警方，一旦云中桑与他们联系，就马上向我们报告。还有，我们监控了云中桑所有的银行账户。”

沈跃沉思着说道：“这些情况云中桑都应该能够想到……要知道，他可是一位非常优秀的催眠师，一旦失去职业底线，做人的底线也就不会再有，所以他根本就不需要去银行取钱。上次他催眠了我母亲，他一样可以去催眠别的老年人，让被催眠的人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取出钱来交给他。”

龙华闽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必须尽快找到他，这样的人太可怕了。”

沈跃点头，依然沉思着说道：“也许，他下这份订单的目的并不仅仅是为了试探警方的监控力度，更多的是为了告诉他母亲自己现在很安全。他不想让母亲太过担心。”

龙华闽道：“可是，他究竟藏在什么地方呢？通缉令已经发出几天了，大街小巷都贴着，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呢？”

沈跃郁郁地回答：“我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