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莺与玫瑰
爱比生命更宝贵。——夜莺
引子
在中国,引进王尔德的作品的人,有周作人与陈伯吹,第三个,则应该就是有“民国一代才女”之称的林徽因。
林徽因翻译的《夜莺与玫瑰》,发表于1923年12月1日《晨报五周年纪念增刊》上,署名尺棰。
这应当是她首次发表作品。当时,她只有19岁,还在培华女中上学。但她爱好文艺,经常参加新月社的文学俱乐部和游艺活动,是标准的文艺女青年。在胡适和徐志摩等人的影响下,这位才女的文学和艺术才华得以快速发展。此译作就是一个表现。
而且,正值芳华的林徽因,此时正在热恋中——在双方家长的促成下,她已经和梁思成在恋爱了。
热恋中的人儿,心里总是洋溢着诗情,充满着活力。虽然这年5月7日梁思成因车祸骨折而住进医院,但也因此,一对恋人走得更近,爱情更坚。
爱情的滋润,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憧憬,让善感的林徽因诗情大发。也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她翻译了自己一直喜爱的英国作家王尔德的童话作品《夜莺与玫瑰》,以此表达她对唯美艺术和纯洁爱情的赞美,对爱和美的执着追求。
据说,当年的《晨报五周年纪念增刊》的封面,也是林徽因设计的,同样署名尺棰。此封面图案以“光明、正义、和平、永久”为创作主题,代表着“五四”以来知识分子们对国家和前途充满美好的憧憬。这也是林徽因首次发表的美术设计作品。
(一)
“她说我若为她采得一朵红玫瑰,便与我跳舞。”青年学生哭着说,“但我全园里何曾有一朵红玫瑰?”
夜莺在橡树上巢中听见,从叶丛里往外看,心中诧异。
青年哭道“我园中并没有红玫瑰!”他秀眼里满泪珠。“哎!幸福倒着这些区区小东西!古圣贤书我已读完,哲学的玄秘我已彻悟,然而因为求一朵红玫瑰不得,我的生活便这样难堪。”
夜莺叹道:“真情人竟在这里。”“以前我虽不曾见识过有情人,但我却愿意夜夜为他歌唱,我愿夜夜将他的一桩桩事告诉星辰。如今我见着他了。他的头发黑如风信子花,嘴唇红得如他切盼的玫瑰花,但是挚情已使他脸色憔悴,烦恼已在他眉端印着痕迹。”
(二)
青年学生又低声自语:“王子会在明晚的宴会上跳舞,我的爱人也将与会。我若为她采得红玫瑰,她就和我跳舞直到天明;我若为她采得红玫瑰,我将把她抱在怀里。她的头,在我肩上枕着,她的手,在我掌中握着。但我园里没有红玫瑰,我只能寂寞地坐着,看她从我身边走过。她不理睬我,我的心将要粉碎了。”
“这真是个真情人!”夜莺又说道,“我所歌唱的,是他尝受的苦楚。在我是乐的,在他却是悲痛。‘爱’果然是非常的东西,比翡翠还珍重,比玛瑙更宝贵。珍珠、榴石买不得它,黄金亦不能作它的代价,因为它不是市上出卖,也不是商人贩卖的东西。”
青年学生说:“乐师们将在晚会上弹奏,我那爱人也将随着音乐跳舞,她舞得那么翩翩,莲步都不着地。华服的少年公子们就会艳羡地围着她……但她不同我跳舞,因我没有为她采到红玫瑰。”他倒在草里,两手掩着脸哭泣。
一只绿色的小壁虎说:“他为什么哭泣?”说完就竖起尾巴从青年学生身边跑过。
“咦,他怎么了?”一只蝴蝶也问道,他正追着太阳光飞舞。
“是呀,他到底为什么哭泣?”金盏花亦向他的邻居夜莺低声探问。
乐师们将在晚会上弹奏,我那爱人也将随着音乐跳舞。
夜莺说:“他为着一朵红玫瑰哭泣。”
“为着一朵红玫瑰?真笑话!”他们都叫起来。那小壁虎本就刻薄,听了更是放声大笑。
然而夜莺了解那青年学生烦恼里的秘密。她静坐在橡树枝上细想“爱”的玄妙。
忽然,她张开棕色的双翼,穿过那如同影子一般的树林,如同影子一般地飞出花园。
(三)
草地当中站着一株绝美的玫瑰树。夜莺看到那树,向前飞去,落在一根小小的枝头上。
她叫道:“给我一朵鲜红玫瑰,我为你唱我最婉转的歌!”
可那玫瑰树摇头。
“我的玫瑰是白的。”那树回答她,“白如海涛的泡沫,白过山巅上的积雪。请你到日晷旁找我兄弟,或者他能应你所求。”
夜莺飞到日晷旁边那棵玫瑰树上。
她又叫道:“给我一朵鲜红玫瑰,我为你唱最醉人的歌!”
那玫瑰树摇头。
“我的玫瑰是黄的。”那树回答她,“黄如琥珀座上人鱼神的头发,黄如草地上未被割除的金水仙。请你到那青年学生窗下找我兄弟,或者他能应你所求。”
夜莺飞到青年学生窗下的那棵玫瑰树上。
她仍旧叫道:“给我一朵鲜红玫瑰,我为你唱最甜美的歌!”
那玫瑰树摇头。
“我的玫瑰是红的。”那树回答她,“红如白鸽的脚趾,红过海底岩下蠕动的珊瑚。只是严冬已冰冻了我的血脉,寒霜已啮伤了我的萌芽,暴风已打断了我的枝干。今年我不能再开放了。”
夜莺央告说:“一朵红玫瑰就够了,只要一朵红玫瑰!请问有什么法子没有?”
那玫瑰树答道:“有一个法子,只有一个。但是太可怕了,我不敢告诉你。”
“告诉我吧!”夜莺勇敢地说,“我不怕!”
那玫瑰树说道:“你若要一朵红玫瑰,你须在月色里用音乐制成,还要用你自己的心血染它。你须将胸口顶着一根尖刺,为我歌唱,你必须整夜地为我歌唱。那刺必须刺入你的心头,你生命的血液将流进我的心房。”
夜莺叹道:“拿死来买一朵红玫瑰,代价真不小,谁的生命不是宝贵的?坐在青郁的森林里,看那驾着金马车的太阳、月亮在白珠辇内驰骋,真是一桩乐事!山楂花的味儿真香,山谷里的吊钟花和山坡上的野草真美。然而,爱比生命更宝贵。一只鸟的心又怎能和人的心比?”
她张起棕色的双翼,冲天地飞去。如同影子一般穿过花园,如同影子一般,她荡出了那片森林。
(四)
那青年学生仍旧僵卧在方才她离去的草地上。一双美丽的秀眼,泪珠还没干。
“高兴吧,快乐吧!你将要采到你那朵红玫瑰了!”夜莺喊道,“我将用月下的歌声制成它,再用我自己的心血染红它。我向你所求的酬报,仅是要你做一个真正的情人,因为哲理虽智,爱比它更慧;权力虽雄,爱比它更伟。焰光的色彩是爱的双翅,烈火的颜色是爱的躯干。它有如蜜的口唇,若兰的吐气。”
青年学生从草里抬头侧耳静听,但是他不懂夜莺对他所说的话——他只晓得书上所讲的一切。
那橡树却是懂的,他觉得悲伤——因为他极爱怜那枝上结巢的小夜莺。
焰光的色彩是爱的双翅,烈火的颜色是爱的躯干。它有如蜜的口唇,若兰的吐气。
他轻声说道:“唱一首最后的歌给我听吧,你别去后,我要感到无限地寂寥了。”
于是,夜莺为橡树歌唱。她婉转的音调就像在银瓶里涌溢的水浪一般清越。
夜莺唱罢时,那青年学生站起身来,从衣袋里抽出一本日记簿和一支笔。
他一面走出那树林,一面自语道:“那夜莺的确有些姿态,这是人所不能否认的,但是她有感情吗?我怕没有!实在说她就像许多美术家一般,尽是仪式,没有诚心。她必不肯为人牺牲。她所想的无非是音乐,可是谁不知道艺术是为己的。虽然,我们总须承认她有醉人的歌喉,可惜那种歌声也是毫无意义,毫无实用。”
他回到自己室中,躺在小草垫上,想念他的爱人。过了片时,他就睡去。
(五)
待月亮升到天空、放出她的光艳时,那夜莺也就来到玫瑰枝边,将胸口插在刺上。她张开双唇,开始整夜地歌唱。那晶莹的月亮,倚在云边静听。她整夜地,啭着歌喉。那刺越插越深,生命的血液从她体内渐渐溢出……
最先她歌颂的是稚男幼女心胸里爱恋的诞生。她唱着,那玫瑰树的顶尖枝上结了一苞卓绝的玫瑰蕾。那歌儿一首连着一首地唱,花瓣一片跟着一片地开。起先那瓣儿是黯淡的,如同河上罩着的薄雾,如同晨曦交际的天色。那枝上的玫瑰蕾,就像映在银镜里的玫瑰花影子,或是照在池塘的玫瑰。
但是那玫瑰树还在催迫着夜莺紧插那根刺:“靠紧那刺,小夜莺,”那玫瑰树连声地叫唤,“不然,玫瑰还没开成,晓光就要闯来了!”
夜莺越紧把尖刺插得更深,她的歌声越响、越亮——因她这回所歌颂的,是成年男子与女子性灵里烈情的诞生。那玫瑰花瓣上,生了一层娇嫩的红晕,如同初吻新娘时新郎的绛颊。
只是,那刺还未插到夜莺的心房,那花心尚留着白色,因为只有夜莺的心血可以染成玫瑰花心。
夜莺并不回答——她已躺在乱草里死去,那刺还插在她心头。
那玫瑰树复催迫着夜莺紧插那根刺:“靠紧那刺,小夜莺,”那玫瑰树连声地叫唤,“不然玫瑰花还没开成,晓光就要闯来了!”
夜莺紧紧插入那根刺,那刺居然插入了她的心房,但是一种奇痛穿过她的全身。那种惨痛愈猛、愈烈,她的歌声越狂、越壮——因她这回所歌颂的,是因死而完成的挚爱和冢中不朽的烈情。
那卓绝的白色花心终于变作鲜红,如同东方的天色。花的外瓣红同烈火,花的内心赤如绛玉。
但是,夜莺的声音越唱越模糊了。她的双翅拍动起来,她的眼上起了一层薄膜,她的歌声模糊了。她觉得喉间哽咽了……
于是她放出末次的歌声,白色的残月听见,忘记天晓,挂在空中踌躇着;那红玫瑰听见,凝神战栗着,在清冷的晓风里瓣瓣地开放。回音将歌声领入山坡上的紫洞,将牧童从梦里惊醒;歌声流到河边苇丛中,苇叶将信息传于大海。
“看!看!”那玫瑰树叫道,“这朵红玫瑰已制成了!”
然而,夜莺并不回答——她已躺在乱草里死去,那刺还插在她心头。
(六)
日午时,青年学生开窗往外看。
“怪事,真是难遇的幸运!”他叫道,“这儿有朵红玫瑰!这样的好玫瑰,我生来从没看到过。它这样美丽红艳,它一定有个很繁长的拉丁名字。”说着便俯身下去折了这花。
然后,他戴上帽子,跑到教授家去,手里拈着红玫瑰。
教授的女儿正坐在门前卷一轴蓝色绸子,她的小狗伏在她脚前。
青年学生叫道:“你说过,我若为你采得红玫瑰,你便同我跳舞。这里有一朵全世界最珍贵的红玫瑰。你可以将它插在你的胸前,我们同舞的时候,这花便能告诉你,我怎样的爱你。”
那女郎只皱着眉头。她答说:“我怕这花不能配上我的衣裳,而且大臣的侄子送我许多珠宝首饰,人人都知道珠宝比花草贵重得多。”
青年学生怒道:“我敢说你是个无情义的人!”他便将玫瑰掷在街心。一个车轮轧过,它掉在了车辙里。
女郎说:“无情义?我告诉你吧,你实在无礼!况且到底你是谁?不过一个学生文人!我看像大臣侄子鞋上的那银扣,你都没有!”说着,她站起身来走回房去。
(七)
青年学生边走边自语道:“爱,好傻呀,远不如伦理学那般有实用——它所告诉我们的,无非是空中楼阁,实际上不会发生的,和缥缈虚无不可信的事情。在现在的世界里存在,首要有实用的东西。我还是回到我的哲学和玄学书上去吧!”于是,他回到房中,取出一本笨重的、满堆着尘土的大书,埋头细读。
译文/尺棰(林徽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