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馆的味道拼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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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暴雨里的陌生味道

暴雨是在午后三点零七分开始下的。起初只是零星几滴,砸在陈家馆的玻璃橱窗上,像有人用指尖轻轻叩门。陈阳正趴在柜台上数硬币,一分的、五分的、一角的,在柜面排成小小的队伍。他听见第一滴雨的声音时,硬币“叮”地滚到地上,钻进了冰柜底下——那是台用了十五年的“雪花牌”冰柜,制冷管早就锈了,每次开柜门都像在扯块生锈的铁皮。

“阿阳,捡起来。”陈阿福的声音从后厨传来,伴随着“哐当”一声——大概是铁锅碰在了灶台上。他正在熬咖喱酱,黄姜和香茅的味道顺着门缝溜出来,混着街对面洗衣店飘来的肥皂香,在空气里织成一张暖暖的网。

陈阳趴在地上,手指在冰柜底下摸索。灰尘钻进鼻孔,痒得他直打喷嚏。冰柜的压缩机嗡嗡作响,像只疲倦的老蜜蜂。“爸,这冰柜该换了,”他终于捏到了那枚一分硬币,指尖沾着团灰絮,“昨天冻的鱼糜都有点发黏。”

“换啥换,”陈阿福端着咖喱锅出来,锅沿的油渍亮闪闪的,“这冰柜比你岁数都大,当年我从香港运过来时,你妈还说‘能用到阿阳娶媳妇’。”他把锅放在煤炉上,火苗“噼啪”舔着锅底,咖喱酱渐渐泛起橙黄色的泡沫。

陈阳把硬币扔进铁盒,“哗啦”一声混进其他硬币里。他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时针刚过三点。窗外的天突然暗了下来,像有人拉上了块灰黑色的幕布。街对面的杂货店老板正手忙脚乱地收摊,几袋洗衣粉被忘在门口,很快就被越来越密的雨点打湿,包装袋上的“汰渍”字样晕成了一片模糊的蓝。

“要下大雨了。”陈阳说。他的目光越过玻璃橱窗,落在街角的邮筒上。那是个墨绿色的铁皮邮筒,顶上的漆掉了一大块,露出里面的铁锈。玛莎的妹妹昨天刚寄来封信,玛莎说邮票上的图案很特别,画着个戴斗笠的渔夫,举着颗圆滚滚的东西,像鱼蛋,又像墨西哥的玉米丸。

“下吧,”陈阿福往咖喱锅里撒了勺盐,“下大点才好,把街上的灰都冲干净。”他的手指关节粗大,指腹上布满老茧,那是几十年颠勺磨出来的。陈阳记得小时候,父亲总用这双手给他剥橘子,指甲缝里还沾着咖喱的黄渍,剥出的橘子瓣带着点淡淡的辛香。

三点十五分,暴雨倾盆而下。

起初是风先起的,卷着地上的落叶和塑料袋,在街面上打着旋。接着,雨点像被谁从天上倒下来似的,密集地砸在玻璃上,发出“啪啪”的声响。陈阳看见对面的洗衣店老板抱着台缝纫机往屋里跑,缝纫机的铁皮外壳被雨水打得发亮,像块巨大的银色肥皂。

“关窗!”陈阿福喊了一声,手里的锅铲差点掉进咖喱锅。陈阳赶紧冲过去,抓住窗框用力往上推。窗框的合页早就锈死了,他使出全身力气,胳膊上的肌肉突突跳,才勉强把窗关上。玻璃上瞬间布满了水珠,像蒙上了层毛玻璃,把外面的世界变成了一团模糊的影子。

就在这时,门上的风铃“叮铃”响了。

陈阳转过头,看见一个老头站在门口,手里举着把黑色的雨伞。伞面湿漉漉的,边缘还在往下滴水,在光洁的地砖上积成小小的水洼。老头穿着件深蓝色的中山装,袖口磨出了毛边,领口别着枚褪色的徽章,上面的字已经看不清了。他怀里紧紧揣着个塑料袋,袋口扎了三道结,像藏着什么宝贝。

“阿福老板,在吗?”老头的声音有点哑,像是被雨水泡过。他收起雨伞,伞骨“咔哒”响了一声,有根细骨已经断了,用铁丝草草绑着。

陈阿福从后厨探出头,围裙上沾着块咖喱渍,像片小小的晚霞。“是林伯啊,”他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今天怎么有空过来?你不是说这礼拜要去唐人街办侨民证吗?”

“办完事顺道过来,”林伯走到靠窗的位置坐下,特意把塑料袋垫在屁股底下,“刚在民政局门口等车,雨太大,司机都不肯停。”他的裤脚湿透了,深色的水渍顺着裤管往下爬,在椅垫上晕开小小的圆点。

陈阳递过去一块毛巾,是玛莎昨天刚洗过的,还带着股薰衣草的香味。“林伯,擦擦吧。”

林伯接过毛巾,在脸上胡乱抹了两把。他的头发花白了,贴在额头上,像层薄薄的雪。“谢谢阿阳,”他把毛巾放在桌上,“来份咖喱鱼蛋,要多加点酱。”

“好嘞。”陈阿福转身回后厨,铁铲在锅里搅动,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林伯,您这是第八回了吧?”他的声音透过门缝传出来,“上回您说我这鱼蛋太弹,不像槟城的味道,我特意少放了点木薯粉。”

林伯没说话,只是从怀里掏出个硬纸筒。纸筒是用旧报纸卷的,外面缠着根红绳,绳结打得很复杂,像小姑娘扎辫子的花样。他解开红绳,小心翼翼地抽出张纸。那纸已经泛黄了,边缘卷得像波浪,上面印着“槟城广东会馆”几个褪色的字,中间贴着张小小的汇票,墨迹已经发蓝——是 1956年的侨批。

陈阳端着茶杯走过来,杯底还沉着片没泡开的茶叶。他看见那张侨批时,脚步顿了顿。纸角的折痕很深,像是被人反复揣在口袋里。“林伯,这是……”

“我妈当年寄的侨批,”林伯的手指轻轻拂过纸面,动作温柔得像在摸块易碎的玻璃,“1956年,我刚满十岁,她在槟城给我寄了块手表,还有这张批。”他指着侨批角落的小图,那是个印着“福记咖喱粉”的商标,画着个戴斗笠的渔夫,手里举着颗圆滚滚的鱼蛋,“她总用这种咖喱粉,说里面掺了椰浆,甜丝丝的,不像香港的咖喱,辣得烧心。”

陈阳把茶杯放在桌上,杯底的茶叶终于舒展开来。“我爸的咖喱酱里也放了椰浆,”他说,“上回您说要甜一点,他特意多加了两勺。”

林伯拿起侨批,对着光看。纸面上有几个模糊的指印,是经年累月的汗水浸出来的。“不一样,”他轻轻摇了摇头,“我妈做的咖喱鱼蛋,椰浆味是渗在鱼蛋里的,不是浇在外面的。她总说,‘好味道要像一家人,得混在一块儿’。”

后厨传来“哐当”一声,陈阿福端着鱼蛋出来了。白花花的鱼蛋在漏勺里晃悠,水珠“滴答滴答”落在托盘上。“林伯,尝尝这个,”他把鱼蛋倒进咖喱酱里,用铁铲翻了翻,“这次的鱼糜里加了点蛋清,嫩得很。”

林伯没动筷子。他把侨批重新卷起来,放进硬纸筒,又仔细地缠上红绳。窗外的雨更大了,风卷着雨丝斜斜地打在玻璃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有人在外面翻一本厚重的书。街对面的洗衣店已经关了门,卷帘门上的“OPEN”字样被雨水泡得发胀,像个哭花了脸的孩子。

“阿福老板,你去过槟城吗?”林伯突然问。他的目光透过雨雾,落在远处的码头方向。那里停着几艘货轮,桅杆在雨里像几根光秃秃的筷子。

陈阿福擦着铁铲,动作顿了顿。“年轻时去过一次,”他说,“1968年,跟着船队运大米,在槟城港待了三天。”他的嘴角微微上扬,像是想起了什么,“那里的咖喱鱼蛋确实不一样,路边摊的阿婆总往鱼蛋里加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有次我吃到一颗,里面竟然有玉米粒。”

“不是玉米,是玉米粉,”林伯纠正道,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我妈说,加了玉米粉,鱼蛋才会弹牙里带着点粉,像……像抱着团棉花。”他拿起筷子,叉起一颗鱼蛋,在咖喱酱里滚了滚,却迟迟没放进嘴里。

陈阳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看着林伯的手。那是双饱经风霜的手,指关节粗大,虎口处有块褐色的疤痕——林伯说过,那是年轻时在码头扛麻袋被麻绳勒的。此刻,这双手正微微颤抖着,筷子上的鱼蛋晃来晃去,像个犹豫不决的孩子。

“阿阳,去把玛莎叫来,”陈阿福突然说,“让她把桌角的酱油瓶收一下,别挡着林伯吃饭。”

陈阳刚站起来,就听见门上的风铃又响了。玛莎抱着摞干净的桌布跑进来,头发上还沾着点洗衣粉的泡沫——她刚在对面的洗衣店帮忙熨完衣服。“陈叔,林伯,”她的西班牙语口音里带着点广东话的调子,“外面的雨太大了,街尾的排水口都堵了,水快漫到膝盖了。”

“先把桌布放下,”陈阿福指了指墙角的柜子,“顺便把林伯桌角的酱油瓶收起来。”

玛莎答应着,弯腰去捡酱油瓶。她的围裙蹭到了林伯放在桌上的侨批,纸角轻轻掀起。“哎呀,对不起!”她赶紧用手去扶,指尖却突然停住了。

侨批角落的“福记咖喱粉”商标,像块磁石吸住了她的目光。玛莎的眼睛一下子瞪圆了,手忙脚乱地在围裙口袋里摸索,掏出张皱巴巴的信封。信封的边角已经磨破了,上面贴着枚墨西哥邮票,图案竟然和侨批上的商标一模一样:同样的戴斗笠渔夫,同样举着颗鱼蛋,连斗笠上的破洞都分毫不差。

“这个……”玛莎的声音有点发紧,手指捏着信封的边缘,指节都发白了,“林伯,您看这个。”

林伯接过信封,手指抖得更厉害了。他把侨批和信封并排放在桌上,对着光仔细看。雨水顺着窗缝渗进来,打湿了信封的一角,邮票上的渔夫渐渐晕开,像在水里慢慢游动。“这邮票……”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你从哪来的?”

“我妹妹寄的,”玛莎的睫毛上沾着点水汽,“她说在墨西哥城的旧货市场淘到的,觉得图案好玩,就贴在给我的信上了。”她指着邮票上的渔夫,“我一直觉得这图案眼熟,好像外婆的食谱上也画过类似的。”

“你外婆?”林伯追问,眼睛里的光亮得惊人。

“嗯,”玛莎点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围裙上的纽扣,“她是从墨西哥来的,年轻时在槟城待过一段时间。她说那里的鱼蛋很好吃,比墨西哥的玉米丸有韧劲。”

陈阳端来刚沏好的茶,放在林伯面前。茶叶在水里慢慢舒展,像朵淡绿色的花。“林伯,尝尝这个,”他说,“这是爸特意给您留的铁观音,说是从福建老家带来的。”

林伯没动茶杯。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侨批和信封上,像是在解读什么神秘的密码。“1956年,”他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点恍惚,“我妈在槟城开了家杂货铺,就在乔治市的海边。那年夏天,来了好多墨西哥人,都是坐船逃过来的,身上带着海腥味和汗味。”

雨还在下,玻璃上的水汽越来越厚。陈阳看见街对面的杂货店老板举着把大扫帚,正在疏通排水口。扫帚柄不小心碰倒了路边的垃圾桶,垃圾顺着水流漂过来,像团灰色的海绵。

“有个墨西哥女人,总带着个小女孩在我家铺子门口徘徊,”林伯的声音很轻,像在说给自己听,“那女人的眼睛很大,像两汪清水,就是总带着点怕人的样子。她不说话,就盯着货架上的鱼蛋罐看,手指在口袋里攥得紧紧的。”

陈阿福从后厨出来,手里拿着个搪瓷碗,碗里盛着刚煮好的鱼蛋。“林伯,尝尝这个,”他把碗放在桌上,咖喱酱的香味一下子浓了起来,“这次我在鱼糜里加了点椰浆,您看看是不是这个味。”

林伯叉起一颗鱼蛋,放进嘴里。他慢慢咀嚼着,眉头却一点点皱了起来。咖喱的辛香在舌尖散开,带着点椰浆的甜,可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不对,”他摇了摇头,把嘴里的鱼蛋咽下去,“还是不对。我妈做的鱼蛋,弹牙里带着点粉乎乎的劲,像……像里面裹着团云。”

“粉乎乎的?”陈阿福愣了一下,铁铲在手里转了个圈,“鱼蛋要的就是弹牙,加了粉还怎么弹?您是不是记错了?”

“没记错,”林伯很肯定,他指着侨批背面模糊的字迹,“这里写着呢,‘鱼糜掺两成玉米粉’。当年我太小,看不懂这几个字,可我记得我妈往鱼糜里倒过一袋黄澄澄的粉,她说那是‘墨西哥来的宝贝’。”

“玉米粉?”陈阿福的嗓门一下子提高了,铁铲“哐当”掉在地上,“咖喱鱼蛋放玉米粉?那不成糊糊了!林伯,您这是胡闹呢!”

林伯没说话,只是把侨批小心翼翼地折起来,放进贴身的口袋里。他拿起筷子,又叉起一颗鱼蛋,慢慢放进嘴里。这次他嚼得很慢,像是在仔细品味每一丝味道。窗外的雨小了点,风却更急了,卷着雨点打在玻璃上,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有人在外面哭。

“阿福老板,”林伯咽下鱼蛋,抬起头看着陈阿福,眼睛里带着点恳求,“明天……明天您能不能按侨批上的方子试试?就一次,要是还不对,我以后再也不来麻烦您了。”

陈阿福捡起地上的铁铲,脸上的表情有点复杂。他看着林伯花白的头发,看着他怀里鼓鼓囊囊的塑料袋,突然叹了口气。“行吧,”他说,“明天你早点来,我让阿阳去买玉米粉。”

林伯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像被点燃的灯笼。“谢谢阿福老板!”他站起来,手忙脚乱地收拾好侨批和信封,“我明天一早就来,不耽误您做生意。”他拿起雨伞,走到门口时又停住了,“对了,我妈说,玉米粉要选墨西哥产的,颗粒细,像面粉一样。”

“知道了,”陈阿福挥了挥手,“快走吧,雨好像小了点。”

林伯推开门,风铃“叮铃”响了一声。他撑开那把断了骨的雨伞,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雨幕里。陈阳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发现他的脚步轻快了许多,不像刚才进来时那样沉重。

“爸,真要放玉米粉啊?”陈阳捡起地上的铁铲,上面还沾着点咖喱酱。

陈阿福没说话,转身回了后厨。煤炉上的咖喱锅还在咕嘟咕嘟地响,橙黄色的泡沫越冒越高,像座小小的火山。陈阳听见他在里面翻东西,大概是在找明天需要的食材清单。

玛莎抱着桌布走到柜前,手指轻轻拂过林伯刚才坐过的椅子。椅垫上的水渍已经干了,留下块淡淡的印。“陈叔,”她突然说,“我外婆的食谱上,好像真的有鱼蛋加玉米粉的做法。”

陈阳抬起头,看见玛莎的眼睛里闪着点好奇的光。“是吗?”他说,“那明天你也来看看,说不定能帮上忙。”

玛莎点点头,把桌布放进柜子里。她的手指在围裙口袋里摸了摸,大概是在感受那封信的温度。窗外的雨渐渐停了,阳光从云缝里钻出来,照在湿漉漉的街道上,反射出亮晶晶的光。

陈阳走到门口,推开一条缝。清新的空气涌进来,带着点泥土和青草的香味。街对面的杂货店老板正在晾晒被淋湿的洗衣粉,包装袋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远处的码头传来汽笛声,悠长而嘹亮,像在诉说着某个遥远的故事。

他关上门,风铃又响了一声。陈阿福从后厨出来,手里拿着张纸,上面写着明天需要买的东西:玉米粉、椰浆、黄姜……字迹歪歪扭扭的,像个刚学写字的孩子。

“阿阳,明天早点起,”他把纸递给陈阳,“去唐人街的‘永发杂货’买,那里的玉米粉是墨西哥进口的,玛莎说的。”

陈阳接过纸,折好放进裤兜。他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时针已经指向四点。窗外的天渐渐放晴了,一道彩虹挂在远处的天空上,红的、橙的、黄的、绿的……像条五彩的丝带,系在城市的两端。

“爸,”陈阳突然说,“你说林伯的妈妈,当年为什么要在鱼蛋里加玉米粉呢?”

陈阿福正在擦铁锅,闻言动作顿了顿。“谁知道呢,”他说,“说不定是觉得好吃呗。”他把铁锅挂在墙上,锅沿的油渍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做饭这事儿,哪有那么多道理可讲,好吃就行。”

陈阳没说话,走到冰柜前,再次打开柜门。冷气“呼”地涌出来,带着点鱼糜的腥味。他盯着里面冻着的鱼蛋,突然觉得它们像一个个小小的秘密,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故事。

明天,大概会是有趣的一天。他想。

柜台上的铁盒里,那枚一分硬币静静地躺在其他硬币中间,闪着微弱的光。就像那些被遗忘的往事,虽然渺小,却总能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发出属于自己的光芒。

雨彻底停了。街面上的水洼里倒映着天空的颜色,蓝得像块透明的玻璃。偶尔有汽车驶过,溅起的水花打在路边的梧桐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像首轻快的歌。陈家馆的灯光亮了起来,温暖而明亮,在渐渐暗下来的街道上,像个等待归人的港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