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逃走
警察把周秉德引到那张掉漆的办公桌前,粗糙的手指在牛皮纸封面的登记簿上点了点,上面歪歪扭扭记录着周巡国报出的信息。日光灯管嗡嗡地响着,在周秉德军帽的硬檐下投出小片阴影,盖住了他的眼睛。
“周参谋,”警察的声音压低了,带着一种汇报的腔调,“目击者说是一辆旧的小黄包车,黄色,棚子发白,往西边巷子去了。开车的是个瘦高男人,后座有个穿蓝布衫的女人。巷子泥地里……有拖拽的痕迹,还有半个小孩子的鞋印,”他顿了一下,声音更沉,“像是凉鞋的后跟印。”
周秉德的目光落在登记簿上那行“周浔安,五岁”的字迹上,墨迹有些洇开了。他没说话,只是下颌的线条绷紧了些,像拉满的弓弦。他身后的何淑身体晃了晃,周巡国下意识伸手想扶,却被她一把推开。她的指甲在周巡国手背上划出几道红痕。
“那巷子……通哪里?”周秉德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异常平稳,像磨过的铁。
“岔路多,通城郊公路,也通老国道。”警察回答,“我们的人沿着几个方向撒出去了,车站、路口都打了招呼,查车……但时间过去快两个钟头了。”他没说下去,意思都在话里。时间像流沙,攥得越紧,漏得越快。
周秉德沉默了几秒。办公室里只剩下日光灯的电流声,还有何淑极力压抑的、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呜咽,像受伤的猫。他转过身,目光扫过妻子惨白的脸和儿子低垂的头,最后又落回警察脸上:“有劳。有任何发现,请第一时间通知我。军区总机转我办公室。”他报出一串号码,清晰利落,每个数字都像一颗钉子。他转向何淑,伸出手,不是搀扶,而是命令式地握住了她的上臂,“淑,回家等消息。”
何淑像被抽掉了骨头,任由丈夫半扶半架着往外走。周巡国默默跟上,脚步拖在地上,书包带子滑落到臂弯,他也没察觉。派出所那扇沉重的绿漆木门在他们身后合拢,隔绝了里面嗡嗡的议论和昏黄的光线。
夜色彻底吞没了小城。军区家属院那栋四层红砖楼的三楼窗口,灯光亮得刺眼。客厅里,何淑蜷在木沙发的一角,胸前的钢笔不知掉在了何处。她紧紧抱着一个布娃娃,那是周浔安晚上睡觉一定要搂着的。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紧闭的防盗门,身体偶尔神经质地抽动一下。周秉德站在窗边,背对着屋内,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他脱了军装外套,只穿着熨帖的草绿色衬衫,肩胛骨的线条在布料下绷得很直。烟灰缸里,已经摁灭了几个烟头。
周巡国把自己关在安安的小房间里。床上铺着印有小花的床单,桌上散落着彩色蜡笔和画了一半的太阳。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小女孩特有的、带着奶香的气息。他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背靠着床沿,头深深埋进膝盖里。菜市场门口那棵樟树的影子,安安最后乖乖点头说“好的,哥哥”的样子,还有树下那片被踩烂的碎纸屑……像走马灯一样在紧闭的眼皮后面旋转。他指甲用力抠着水泥地缝,发出细微的刮擦声。都怪他。是他把安安一个人留在那里。
电话铃猝然响起,尖锐地撕裂了室内的死寂。三个人同时一震。
周秉德转身,大步跨到茶几旁,一把抓起听筒:“喂?”声音沉稳依旧,只有离得最近的周巡国,看到他握着听筒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
“嗯……嗯……”周秉德听着,眉头一点点拧紧,最终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知道了。继续查,重点是出城的几个路口,特别是西边……对,有情况立刻报过来。”他放下电话,动作很慢。目光扫过妻子骤然亮起又迅速熄灭的眼睛,扫过儿子从臂弯里抬起的、充满希冀又瞬间灰败的脸。
“暂时……没有进展。”他陈述,声音像一块沉入水底的石头。
何淑抱着娃娃的手臂猛地收紧,头深深地埋进娃娃的怀里,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却没有发出一丝哭声。那无声的颤抖,比嚎啕更让人窒息。周秉德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手搭在她冰冷颤抖的肩上,传递着一种无声的、沉重的支撑。他看向儿子:“巡国,去弄点吃的。”
周巡国木然地站起来,走进厨房。锅是冷的,灶是冷的。他打开碗柜,里面只有半包挂面。他烧水,下面条。水在铝锅里咕嘟咕嘟地响,白色的蒸汽升腾起来,模糊了窗玻璃。他盯着翻滚的面条,安安每次吃面,都要把面条一根根吸得“咻咻”响,然后冲他得意地笑。水汽熏得他眼睛发酸。
消息像长了脚。第二天,电话线就没冷过。铃声在清晨、午后、傍晚,一遍遍响起。
“秉德啊!是我,大哥!听淑芬讲……安安那孩子……是真的丢了?我的天老爷!何解搞的!”大伯周秉忠在县城那头,声音又急又痛,带着浓重的乡音。
“秉德,我是二姐!”二姨的声音带着哭腔,“安安那么乖的妹陀!巡国那伢子也是……怎么就把妹妹一个人丢在外面!何淑呢?她还好吧?……造孽啊!你们可要撑住啊!”
姑姑周玉梅的电话打到何淑的大学实验室。何淑刚做完一组数据,正对着显微镜。“嫂子?安安……有信了吗?”电话里的声音小心翼翼。何淑握着显微镜的调焦旋钮,指尖冰凉,语气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点职业性的刻板:“还没有。玉梅,我在做实验,回头再说。”她放下电话,继续看显微镜下的切片。旁边的助手担忧地看着她过于挺直的背脊。
亲戚们陆续上门。客厅里堆满了水果、奶粉罐头、麦乳精。二姨拉着何淑的手,絮絮叨叨说着宽慰的话,眼睛却不时瞟向安安紧闭的房门。何淑端坐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偶尔点点头,应一声“嗯”,眼神却空洞地落在茶几上果盘里一个开始腐烂的苹果上。周秉德穿着便装,陪着说话,给客人续茶水,语调克制,维持着必要的礼节。只有周巡国,像个幽灵,无声地穿过客厅,把自己关进房间,或者躲到阳台。
家里的空气凝滞了,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沉重。饭桌上,碗筷碰撞的声音格外清晰。何淑吃得很少,筷子在碗里拨拉着几粒米饭。周巡国埋头扒饭,速度很快,仿佛只是为了完成一个任务。周秉德照例吃得干净,只是咀嚼的时间似乎比以往长了许多。没人提安安的名字。那两个字成了一个禁忌的窟窿,悬在餐桌上方,吸走了所有的热气和人声。
只有一次,深夜。周巡国被一阵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声惊醒。声音来自父母的卧室。他光着脚,悄无声息地走到门边。门缝里透出一点光。他听见母亲破碎的哭腔,低低的,像在哀求:“……都怪我……那天我要是……没去实验室……我跟着去就好了……都怪我……”然后是父亲低沉压抑的回应,听不清具体字句,只感觉到一种沉重的抚慰,像拍打礁石的海浪,徒劳而固执。周巡国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到地上,黑暗中,他死死咬住自己的拳头,尝到了血腥的铁锈味。
与此同时,几百公里外,颠簸摇晃的黑暗里,周浔安醒了。
没有光。身下是硬硬的、随着颠簸不断震动的板子。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机油味、汗酸味,还有一种劣质烟草的呛人气息。她小小的身体蜷缩着,被挤在狭小的空间里,头昏沉沉的,嘴里还有一丝奇怪的苦味。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她想哥哥,想妈妈温暖的怀抱,想自己房间里的小台灯。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顺着脸颊流进耳朵里,凉凉的。她不敢哭出声,只能死死咬着嘴唇,把呜咽憋在喉咙里,小小的身体在黑暗中抑制不住地发抖。
车子不知开了多久,颠簸终于停了。刺耳的刹车声。前面传来那个男人粗嘎的嗓音,带着浓重的口音:“下车!搞点东西填肚子!妈的,颠死老子了!”
车门“哐当”一声被拉开,昏黄的路灯光和冷风一起灌了进来。周浔安被那女人粗暴地拽下车。她腿一软,差点摔倒。这是一条陌生的、冷冷清清的街,路边只有几个亮着昏暗灯光的小店,写着“烩面”、“修车补胎”之类的字。空气里有尘土和煤烟的味道。女人紧紧攥着她的手腕,指甲掐得她生疼。男人骂骂咧咧地走向一个挂着“正宗河南烩面”红布招牌的小店。
店里油腻腻的,几张破桌子。男人和女人在角落一张桌子坐下。女人把周浔安按在靠墙的长条凳上,自己紧挨着她坐下,一只手还死死扣着她的胳膊。男人吆喝着点菜:“两碗烩面!快点儿!再弄两个馍!”
热气腾腾的烩面端了上来,油花很大。男人呼噜呼噜地吃起来,声音很大。女人拿起一个烧饼,掰开,塞给周浔安一小块:“吃!”
周浔安看着那块干硬的烧饼,胃里一阵翻腾。她摇摇头。女人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自己低头吃面。男人边吃边骂:“妈的,这小崽子一路都不吭声,别是个哑巴吧?晦气!”
周浔安低着头,看着自己脚上沾满泥污的红凉鞋。店里油腻的灯泡在头顶摇晃,在油腻的桌面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她听着男人吸溜面条的声音,女人咀嚼的声音,还有店外偶尔驶过的大卡车沉闷的轰鸣。恐惧还在,但另一种更强烈的感觉压了上来:她要离开这里!一定要离开!
机会就在女人起身去柜台付钱的刹那。她背对着桌子,在掏一个皱巴巴的零钱包。男人正仰头喝碗底最后一点面汤。周浔安的心脏在小小的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出来。她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猛地从长条凳上滑下来,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店门口敞开的光亮处冲去!
“哎!”女人付钱的手停住了,猛地回头,只看到一个红色的影子一闪,消失在门口。
“操!”男人也反应过来,把碗重重一撂,油腻的汤汁溅得到处都是,“妈的!小兔崽子跑了!”他踢开凳子就往外追。女人也尖叫着跟了出去。
店外是一条通往更偏僻方向的土路,两旁是黑黢黢的田野和零星几座低矮的红砖房。夜色浓重。周浔安什么也顾不上了,只知道朝着与那小店相反的方向拼命跑!小小的红凉鞋啪嗒啪嗒敲打在坚硬冰冷的土路上。冷风呼呼地灌进她的喉咙,刮得生疼。她不敢回头,只听到身后远处传来男人气急败坏的叫骂声和女人尖利的呼喊,还有凌乱的脚步声。
她跑过一片黑乎乎的荒地,跳过一道小水沟,鞋子陷进湿泥里,拔出来时更沉了。她钻进一条堆满碎砖头和垃圾的小巷子,躲在一个散发着恶臭的垃圾堆后面,屏住呼吸,小小的身体缩成一团。巷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男人粗重的喘息,手电筒的光柱胡乱地扫过巷子对面的墙壁。
“妈的!跑哪去了?分头找!那小崽子跑不远!”男人的声音充满了暴怒。
脚步声分开了,手电筒的光在远处晃动。周浔安捂住嘴巴,牙齿咯咯打颤。等那光柱和脚步声都远了,她才从垃圾堆后探出头,辨认了一下方向,继续朝着更深的黑暗里跌跌撞撞地跑。她不知道这是哪里,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只知道离那两个人越远越好。
天空不知何时聚拢了厚厚的乌云,沉沉地压下来。风更冷了,带着土腥气。突然,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了墨黑的天幕,紧接着,“咔嚓”一声炸雷,仿佛就在头顶炸开!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砸了下来,噼里啪啦,又急又密,瞬间就把天地连成了一片混沌的水幕。
冰冷的雨水像鞭子一样抽打在周浔安身上,单薄的红裙子瞬间湿透,紧紧贴在皮肤上,刺骨的冷。头发黏在脸上,雨水流进眼睛,又涩又疼。脚下的土路立刻变得泥泞不堪,每一步都像踩在冰冷的油里,又黏又滑。红凉鞋陷在泥里,每拔出来一次都异常艰难。她小小的身体在狂风暴雨中摇摇晃晃,像一片随时会被卷走的叶子。
雷声一个接一个,震得大地都在颤抖。闪电一次次照亮前方模糊的轮廓:几排低矮的、火柴盒一样的红砖平房,房顶上竖着歪歪扭扭的电视天线。没有灯光,像一个死寂的坟场。她不敢停。那两个人可能还在附近。恐惧和寒冷像两条毒蛇,缠绕着她,撕咬着她的力气。
她咬着牙,嘴唇冻得发紫,牙齿不停地打架。雨水呛进她的喉咙,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她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模糊地看到前方似乎有一处院墙的轮廓,比旁边的高一些,门口好像还蹲着两个黑乎乎的石墩子。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着那个方向挪动。双腿像灌满了铅,每一步都沉重得抬不起来。冰冷的雨水冲刷着她小小的身体,带走最后一点温度。
终于,她踉跄着扑到了那扇紧闭的黑漆木门前。门楣上方伸出一小片水泥檐,勉强能遮挡一点如注的暴雨。她背靠着冰冷的木门,身体顺着门板滑坐下去,瘫倒在湿漉漉的台阶上。红凉鞋沾满了厚厚的泥浆,一只鞋带不知何时松开了。她的小手无力地搭在冰冷的水泥台阶上,指尖冻得发白。意识像断线的风筝,一点点飘远。头顶那方小小的门檐,成了她世界里唯一的遮蔽。风雨声、雷声,都渐渐模糊、远去……她小小的脑袋一歪,失去了所有知觉。湿透的红裙子贴在小小的身体上,在门檐下昏暗的光线里,像一团即将熄灭的微弱的火。
冰冷的雨水顺着门檐的瓦片,滴答、滴答,落在她紧闭的眼睑上,又混着泪水,蜿蜒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