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7章 营帐
他的话语冠冕堂皇,滴水不漏,仿佛完全是出于对“皇上恩人”安危的考量。然而,叶妲却从那冰冷的眼神中,清晰地读出了潜藏的警告和不容置疑的控制欲——他不允许她再与沈承如此亲密地独处!他要将她重新纳入自己的严密监视之下!
沈承闻言,眉头几不可察地微蹙了一下。他正沉浸在教导“佳人”的愉悦中,沈昭的突然介入让他感到一丝被打断的不悦。但他向来尊重这位能力卓绝的皇兄,且沈昭所言确实有理。他看了看叶妲略显“单薄”的身形,犹豫片刻,还是点了点头:“皇兄思虑周全。也好,清平……”
叶妲心中警铃大作!被沈昭的人“护卫”?那无异于被投入另一个更严密的牢笼!她必须留在沈承身边!他是她目前唯一的护身符和复仇的跳板!
“陛下!”叶妲在沈承话未说完时,突然抬起头,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和“委屈”,望向沈承,“臣女……臣女不怕!臣女想……想跟在陛下身边!看着陛下猎得更多猛兽!臣女保证,绝不添乱,只在安全处观看!”她说着,还下意识地抓紧了沈承的衣袖一角,如同溺水之人抓住唯一的浮木,那姿态充满了全然的信任与依赖。
沈承的心瞬间软得一塌糊涂!他看着叶妲眼中闪烁的泪光,看着她那全然依赖的姿态,方才那一丝被打断的不悦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怜惜和保护欲。
“好!好!不怕就好!”沈承朗声笑道,轻轻拍了拍叶妲抓着他衣袖的手,叶妲强忍着没有缩回,转头对沈昭道,“皇兄放心,朕亲自看顾清平,定不会让她有丝毫闪失!”
沈昭的目光在叶妲抓着沈承衣袖的手指上停留了一瞬,又扫过她眼中那恰到好处的泪水。他脸上的肌肉似乎极其细微地绷紧了一下,深潭般的眼眸中冰层涌动,那丝阴鸷戾气再次翻涌,几乎要破冰而出!但他终究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声音听不出情绪:
“如此,臣便遵旨。”
他勒转马头,玄色的身影带着凛冽的寒意,策马再次没入狩猎的人群之中,仿佛刚才的插曲从未发生。
叶妲缓缓松开抓着沈承衣袖的手,掌心一片冰凉汗湿。她低下头,掩饰住眼中一闪而过的、冰冷的锐芒。
第一回合的交锋,她险胜。
她利用了沈承的倾心,成功击退了沈昭试图加强控制的意图,更在他那冰封的心湖上,留下了第一道由“失控感”和“被挑衅感”构成的涟漪。
然而,她知道,沈昭绝不会善罢甘休。这场在明媚春光下、在猎猎旌旗中上演的无声厮杀,才刚刚拉开血腥的序幕。她握紧了缰绳,目光追随着沈昭消失的方向,如同锁定猎物的毒蛇。
夜风掠过辕门,吹得篝火一阵明灭,在营帐厚重的毡布上投下跳动的、巨大的阴影。空气里还滞留着晚膳的油腻香气,鹿肉的焦香混合着某种甜腻果酒的味道,沉沉地压在叶妲胸口,让她有些透不过气。
方才的御宴,精致得毫无烟火气。金盘玉盏,水陆八珍,每一道都像是供奉神明的祭品。皇帝沈承端坐主位,玄色常服上的金龙在烛火下隐隐流动,他的目光偶尔落在她身上,带着一种审视猎物般的、温润的专注。那目光像细密的针,扎在她每一寸裸露的肌肤上。她记得沈昭的话,每一个字都淬着剧毒,刻在她骨头上——“你要做一把最锋利的刀”。于是她笑,眼波流转,是精心雕琢的玉像;她言谈得体,声音是浸过蜜的莺啼,每一个动作都恰到好处,是沈昭亲手调教出的完美傀儡。只是当沈承的手,带着帝王的矜持与不容置疑的试探,抚向她斟酒时微倾的皓腕,那指尖的温度几乎要烙穿她的皮肤。她几乎是本能地,身体里那根绷到极致的弦猛地一颤,手腕微不可察地一偏,袖角扫过桌沿,那杯沈承刚刚亲手为她斟满、象征某种不言而喻进程的琥珀色美酒,“啪”地一声脆响,碎裂在铺着猩红西域绒毯的地上。
酒液四溅,如同瞬间炸开的血花,染污了昂贵的绒毯,也凝固了席间片刻的浮华喧嚣。空气骤然收紧,无数道目光带着惊疑、探究、幸灾乐祸,无声地刺向她。
沈承脸上的温润笑意僵了一瞬,眼底深处飞快掠过一丝鹰隼般的锐利,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他随即朗声一笑,带着帝王的宽宏:“无妨。阿妲受惊了。碎碎平安,好兆头。”他挥了挥手,内侍无声而迅捷地上前清理。那温和的话语像一层薄纱,轻飘飘地盖住了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刹那。然而叶妲能感觉到,那薄纱之下,沈承的目光如同无形的锁链,更沉、更紧地缠绕住了她,带着一种被忤逆后更强烈的兴味和……势在必得。
她几乎是逃离那片令人窒息的金玉牢笼的。夜风卷着营地特有的尘土和汗水的味道扑面而来,竟让她感到一丝劫后余生般的清冽。她扶着冰冷的辕门木柱,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冰冷的空气刺痛了肺腑,才勉强压下喉头的腥甜和指尖的颤抖。随侍的丫鬟锦书和墨画,两个沈昭“精心挑选”放在她身边的耳目,一左一右跟了上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
“姑娘,您脸色不太好,可要传太医?”锦书的声音轻柔得像羽毛,却拂不去叶妲心底的寒意。
“不必。”叶妲的声音有些哑,她挺直了脊背,仿佛这样就能重新披上那层名为“从容”的铠甲,“只是帐内有些闷热,出来透透气罢了。回去吧。”
主帐区灯火通明,皇帝的御帐如同镶嵌在黑暗大地上的巨大明珠,而她的营帐,就在这明珠光辉的边缘,被衬得有些黯淡和孤清。离她的营帐还有十余步时,叶妲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异样感,像冰冷的蛇,悄无声息地缠上了她的脚踝。
太静了。
明明不久前,这里还站着两名当值的金吾卫,铁甲在火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像两尊沉默的雕像。他们是沈承派来的“护卫”,更是无时无刻不在的监视者。可此刻,帐前空空荡荡。那两尊“雕像”消失了。只有帐门口挂着的防风气死风灯,兀自在夜风中轻轻摇晃,昏黄的光晕在地上投下不安晃动的影子。
锦书和墨画似乎也察觉到了异常,交换了一个隐秘的眼神,脚步微微顿住。
“姑娘……”墨画低声开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叶妲的心跳猛地撞击着胸腔,一下重过一下。她强行压下翻涌的疑惧,声音竭力维持着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刻意的疲惫:“好了,折腾一天我也乏了。你们也下去歇着吧,不必守夜了。”
“可是……”锦书还想说什么。
“下去!”叶妲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瞬,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随即又迅速软化下来,带着浓浓的倦意,“我想一个人静静。”
两个丫鬟被她语气中罕见的凌厉慑住,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躬身应道:“是,姑娘。”她们的身影很快没入旁边侍从居住的小帐阴影里。
风灯的光晕在眼前晃动,叶妲独自站在帐门前,四周是深不见底的夜。远处营地巡夜的梆子声模糊地传来,更衬得此处死寂得令人心慌。她伸出手,指尖触到厚重的、带着粗砺毛边的毡布帘子,那冰冷粗糙的触感让她指尖微微一缩。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积蓄起推开一扇千钧石门的力气,终于用力向旁边一掀——
帘子掀起一道缝隙。
帐内,竟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晚膳前,她明明吩咐过锦书在帐内留一盏小灯的!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这黑暗浓稠得如同凝固的墨汁,带着无声的恶意扑面而来,瞬间吞噬了帐外风灯投进的那微弱可怜的光线,也将她整个人裹了进去。
黑暗。绝对的黑暗。隔绝了视觉,其余感官便被无限放大。她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耳膜里奔流的嗡鸣。空气里,晚宴残留的熏香、身上沾染的酒气、以及一种……一种冰冷锐利的、仿佛铁器生锈般的淡淡腥气,混合成一种诡异而危险的味道,丝丝缕缕钻入鼻腔。
不对!这绝不是她的营帐该有的气息!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绞紧了心脏,勒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她想退,想喊,想转身逃离这片令人窒息的黑暗!身体的本能快过了思考,脚尖猛地向帐外拧转——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
一只冰冷、粗糙、带着厚厚茧子的大手,如同铁钳般从她身后的浓稠黑暗里闪电般探出!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蛮横力量,死死地捂住了她的口鼻!
“唔——!”惊呼被强行扼杀在喉咙深处,变成一声沉闷绝望的呜咽。
惊骇如同冰水兜头浇下,叶妲全身的血液都在这瞬间冻结了!巨大的求生本能轰然爆发,她像一尾被抛上岸的鱼,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疯狂地挣扎起来!身体不顾一切地扭动、撞击,手肘狠狠地向后顶去,指甲在黑暗中绝望地抓挠着身后那堵坚实的、散发着铁腥气的“墙”。脚上的软缎绣鞋踢蹬着,不知踢到了矮几还是铜盆,黑暗中发出沉闷混乱的撞击声。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发髻在剧烈的撕扯中彻底散开,几缕发丝被汗水黏在脸颊上,狼狈不堪。
可那捂住她口鼻的手,纹丝不动,如同磐石,带着一种残酷的、掌控一切的稳定。那铁锈般的腥气更浓了,混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皮革和汗水的气息,一种她曾无比熟悉、此刻却让她如坠冰窟的气息!
“嘘……”一个低沉、沙哑,仿佛在喉咙深处碾磨砂砾的声音,紧贴着她的耳廓响起。那温热的气息喷在她的耳垂上,激起一片恐怖的战栗。“别出声,叶妲。”
这声音……
这声音像一道裹挟着寒冰的闪电,劈开了她脑海中的混沌!所有的挣扎,所有的恐惧,在这一刻诡异地停滞了。身体僵硬得像一块冻硬的石头,血液似乎停止了流动,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几乎要炸裂开来。
是他!
这个念头带着绝对的、毁灭性的力量,狠狠撞入她的意识深处!那个声音,哪怕刻意压得极低,哪怕带着她从未听过的、一种近乎血腥的疲惫和沙哑,她也绝不会认错!
是沈昭!
黑暗中,她看不见他的脸。但那只手的力量,那紧贴着她后背的、坚硬如铁的胸膛,那喷在耳廓上的、带着血腥气的呼吸,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她的感知上。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凝固、拉长,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般难熬。她甚至能感觉到他喉结细微的滚动,仿佛在无声地吞咽着什么。
终于,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中,那紧贴着她耳廓的薄唇,再次缓缓开合。这一次,声音不再是单纯的警告,而是裹挟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冰冷的戏谑,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棱,精准地刺向她最深的恐惧与刚刚在御宴上那杯被打翻的、破碎的希望:
“躲得开他……”他低笑了一声,那笑声在死寂的黑暗中如同鬼魅的叹息,带着铁锈摩擦般的沙哑,“躲得开本王为你亲制的金笼吗,叶妲?”
金笼!
那两个字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在叶妲的心上!她眼前仿佛真的出现了一座华美绝伦的黄金囚笼,雕栏玉砌,镶嵌着宝石,闪烁着诱人又致命的光芒,而笼门正缓缓关闭,落锁的声音清脆而冰冷——咔哒。
这声音并非幻觉。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叶妲全身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一直紧绷到极限、如同拉满弓弦般的身体,骤然失去了支撑。腿一软,她再也站立不住,像一只被骤然剪断了丝线的提线木偶,整个人无声地、彻底地瘫软下去,顺着身后那堵坚实冰冷的“墙”,滑向脚下那片深不见底的、吞噬一切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