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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派出所的马尾辫(1)

档案室堆积如山的卷宗散发出陈年纸张和灰尘混合的刺鼻气味。王梅揉着酸涩的眼窝走出来,刚要把警务室反锁的搭扣拨开,一个纤细的身影杵在了门口的光线里,挡住了夏日午后白花花的阳光。

是个小姑娘,一根简单的黑皮筋捆着高高的马尾,辫子从额头往后勒得紧紧的,更显得巴掌脸只有小小一块,下巴尖俏,脖子细长。她微微垂着头,手揪着洗得发白的蓝色牛仔短裤的裤边,指甲有些参差,修剪也不圆润。

“警察姐姐,”声音小小的,带着点被热空气蒸腾过的沙哑,又揉进了一点少年人特有的清脆,“你们派出所……是不是要人帮忙整理档案室呀?”她问完这句,才敢抬起眼睛飞快地瞄了王梅一下,那眼神里盛满了小心翼翼的探询和一点无法掩饰的紧张。

王梅一怔,脑子里飞快闪过大半个小时前,内勤罗金冲到警务室门口咆哮的画面——老罗那张因为档案混乱几乎要滴下油汗的胖脸上每一条褶子都在呐喊,控诉着历年积压材料的“罪孽深重”,吼着要从街道临时“抓壮丁”来帮忙。眼前这个小姑娘的情报倒是及时又准确。

“是呀,”王梅顺口应着,把门完全打开,让室内的冷气渗出来点,也让自己能更仔细地打量对方。骨架纤细,肩膀薄薄的,那份羞涩里却透着一股韧劲儿,“怎么,你想去?”她有点好奇。这活儿又脏又累,纯粹体力活,还枯燥得要命,年轻人有几个肯干的?

“马尾辫”用力地点了下头,像是生怕王梅没看清她同意的意愿有多迫切,连带着那根利落的马尾也跟着晃了晃。“那,”她抬起头,眼睛里那点紧张被一丝更直白的热切盖过,“工钱……工钱怎么算呀?”

王梅几不可查地挑了挑眉毛。事儿还没影儿呢,先张口谈钱了?这开场白可不怎么讨喜。她脑海里条件反射地蹦出街道借调、青年志愿者服务的惯例条款。“到派出所整理档案,”她语气淡了下去,透着公事公办的疏离,眼睛直视着女孩脸上那些细微表情的变化,“那是义务劳动,靠觉悟,自愿的。明白吗?”意思再明显不过——没工钱,纯属白干。

小姑娘眼里的光像被针戳破的气球,瞬间就瘪了下去。那丝热切被泼天的失落取代,几乎浓得要滴出来,迅速蔓延到嘴角,把原本微微翘起的弧度也拉得平直。“那……”她只发出一个干涩的音节,后面的话没了勇气,垂着头就转身,脚步像灌了铅,一点点往外挪。小小的身子被门口投进的阳光包裹着,单薄得不像话,背影像一张被揉皱又强行抚平的纸。

王梅心里忽地软了一下,那背影里透出的失望过于浓重。“等等!”她把人叫住。

小姑娘顿住,慢慢转过身,眼皮依旧耷拉着,没看王梅。

“你很缺钱?”王梅走出警务室,夏日下午的热浪扑面而来,卷走了残存的冷气。借着日光,王梅才更清楚地看清那张失落的小脸。皮肤是那种缺乏营养滋润的微黄,没什么血色,鼻梁倒是挺直,眉眼其实颇为清秀……越看越觉得眼熟,仿佛某个模糊记忆碎片里的印象在逐渐聚焦。

她走近两步:“你叫什么名字?”

这个问题像是启动了一个预设好的开关。“马尾辫”的声音快了些,带着点急迫:“我叫李婷婷。”李婷婷?王梅脑中像有一台精密仪器高速运转起来,迅速检索着庞大冗杂的常住人口信息库里的“李婷婷”。姓李?叫婷婷?范围太大,特征不显著……哪一个?

也许是看出了王梅搜索未果的迟疑,李婷婷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是嗫嚅着补充:“我爸爸……叫李大明,”这个名字出口的瞬间,她的头垂得更低了,仿佛说出这三个字本身就带着某种羞愧,“就是……就是您上次去过的那个……李豹子家……”她说得艰难,声音细若蚊呐。

王梅脑子里猛地一声“咯噔”!所有模糊的线条瞬间清晰锐利地拼凑起来——那间窗框歪斜、永远弥漫着廉价劣酒和食物馊臭混杂气味的低矮平房!那个满脸通红、脖子粗壮、走路都打飘,会因为任何一点小事(比如收水电费的催促单,比如邻居抱怨他酒瓶砸到棚顶)就抄起空酒瓶或者铁锹、唾沫横飞地威胁要“拼命”的酒鬼李豹子!印象里他每次嚷嚷时,屋里那个最暗的角落,似乎总蜷缩着一个模糊不清的、躲避灾难的瘦小身影……

全对上了!怪不得眼熟!这张带着怯懦和小心的脸,可不就是那晚灯影下模糊轮廓的放大版?女儿像阿爸?不,那双眼睛倒是没随了她爹的浑浊暴躁,像两块被溪水冲刷过的深色石子。

王梅盯着李婷婷。那孩子低着头,视线胶在自己磨得有些发毛的旧帆布鞋鞋尖上。

“你爸……最近还那样?”王梅问,语气里带着一丝连自己都说不清的复杂情绪。是明知故问?还是希望能从她嘴里听到一点点改变?

李婷婷的下巴几乎要抵到胸口,几不可见地点了一下头,微小的动作像沉石落水,砸在王梅心头。果然。她心头涌上一股强烈的无力感和压不住的恼火,几乎要脱口而出骂句粗话。这李豹子,真是烂泥扶不上墙!“这李豹子,怎么就还不知道改!一天到晚就知道喝那点猫尿!”话里是对大人沉疴难返的愤怒,语气里却也泄露了对眼前这孩子的深切怜悯——摊上这么个爹,这孩子什么年月能见着点光?

这句话像是打开了李婷婷身上某个隐秘的闸口。一直沉默低头的女孩猛地抬起头,眼睛直直地看向王梅!那双眼睛里的怯懦被一股更为炽烈的东西烧透了,是挣扎,是委屈,是急于申辩的痛苦。“王警官!”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破音,“他是为了我的学费!”

这句冲口而出的话像是用尽了力气,喊出来后,她胸口剧烈起伏着,声音又迅速跌下去,化作了浓得化不开的哽咽堵在喉咙里:“我不怪他……”她飞快地低下头,一滴晶亮的东西终于承受不住重量,直直地砸在沾满灰尘的旧帆布鞋面上,洇开一个深色的圆点。“他愁……他愁我的学费……”细细的呜咽压抑不住地从喉咙深处钻出来,肩膀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抽动。那片砸落在鞋面上的湿痕,像一个无声的烙印,清晰无比。

王梅心里那块刚硬起来的角落,被这突如其来的眼泪和那句“为了我的学费”给骤然砸穿了。十八岁,考上了大学?一个念头顶开繁杂的思绪冒了出来。此刻,那点“要工钱”的不悦早已消散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更沉甸甸的东西在胸腔里弥漫开来。

“学费……很贵?”她声音放缓了许多。

李婷婷吸了一下鼻子,用衣袖胡乱抹了把脸,努力想平静下来:“师范……比别的学校算便宜的了……”她顿了顿,声音沙哑,“爸前些日子去工地,摔了,包工头赔的钱只够他看伤……”后面的话她没说下去,只是用力吸着鼻子,仿佛要把那份巨大的无奈和压力重新压回身体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