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亡命瀚海
朔风如刀,刮过初冬的草原,卷起枯黄的草屑和冰冷的尘土,发出永无止境的呜咽。天地间只剩下这片无垠的、灰黄色的荒凉。云湛,成了这片死寂瀚海里最孤独的存在。
他身上的皮袍早已被荆棘划破,被鲜血浸染,又被冻得硬邦邦,像一层冰冷的铁甲箍在身上。每一次迈步,都牵扯着遍布全身的伤口——被秘卫刀刃划开的深痕,被爆炸碎片撕裂的皮肉,被冻土和岩石磨破的关节。左臂那道最深的伤口,尽管用撕下的布条紧紧缠裹,依旧在每一次动作时渗出暗红的血渍,带来钻心的疼痛。寒冷无孔不入,穿透单薄的衣物,啃噬着骨头,带走仅存的热量。双脚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在冻硬的草皮和沙砾上艰难跋涉,每一步都留下浅浅的、带着血污的印记,旋即又被风沙掩埋。
支撑他没有倒下的,是紧贴胸膛的两样东西。
左手,死死攥着一缕头发。那是阿诺的头发。深褐色,柔软,此刻却被凝固的血块粘结成绺,冰冷地缠绕在他的指间,如同一条连接着地狱的锁链。指尖每一次无意识地摩挲,都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提醒着他枯树根下那个冰冷缝隙里生死未卜的妹妹。
右手,隔着破碎的衣襟,紧紧按住怀中那块坚硬、冰冷、棱角分明的异物——青铜虎符。它沉甸甸地坠在心口,像一块寒冰,又像一颗燃烧的炭火。螺旋纹路和兽面浮雕的触感,透过薄薄的布料,深深烙印在皮肤上。巴图尔临终前那沾满鲜血的、决绝的眼神,和“去南方…找真相!”的嘶哑低吼,无时无刻不在他脑海中回响。这沉重的冰冷,是阿爹用生命传递的使命,也是支撑他在这片死亡荒原上挪动脚步的唯一动力。
生存考验:饥饿的獠牙
最初的几天,愤怒和悲痛如同熊熊燃烧的火焰,驱使他盲目地奔逃,远离那片炼狱。但很快,最原始、最迫切的生理需求——饥饿——便露出了它狰狞的獠牙,成为比追兵更可怕的敌人。
昔日丰饶的秋季牧场,在秦军机关兽的蹂躏和初冬寒流的摧残下,早已面目全非。草木凋零,虫豸蛰伏,连飞鸟都稀少了许多。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青草和奶香,而是硝烟残留的焦糊味、淡淡的血腥气和冻土的死寂气息。
巴图尔教导的生存知识,此刻成了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他削尖了坚韧的灌木枝条,寻找野兔和旱獭留下的细微踪迹——被啃咬过的草根边缘、雪地上模糊的爪印、岩石缝隙里散落的干燥粪便。在那些小兽可能经过的狭窄路径上,他利用柔韧的草茎或撕扯下的皮条,设置简陋的绳套陷阱。陷阱的触发机关需要极大的耐心和精准的判断,一个微小的失误就意味着前功尽弃。他常常趴在冰冷的背风处,忍受着刺骨的寒风和饥饿的绞痛,一动不动地守候大半天,眼睛死死盯住陷阱的方向。时间在寂静和寒冷中被无限拉长,每一次风吹草动都让他的心提到嗓子眼,却又常常是空欢喜一场。运气好的时候,能收获一只瘦骨嶙峋、几乎没什么肉的野兔,或者一只同样饥饿的旱獭。他用战场上捡来的、缺口卷刃的短小弯刀剥皮、剔肉,连内脏也舍不得丢弃。生冷的肉块带着浓重的腥膻味,被他狼吞虎咽地塞进嘴里,囫囵吞下,只为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热量和蛋白质。更多的时候,是漫长的等待后,陷阱空空如也,或者只留下几根被挣断的草茎,证明猎物曾在此逃脱。
当陷阱彻底失效,或者连小兽的踪迹都难以寻觅时,他便将目光投向脚下坚硬冰冷的大地。他用木棍,甚至徒手,在背阴的坡地、岩石的根部,挖掘那些深埋地下的植物根茎。手指很快被冻僵、磨破,渗出鲜血,混合着泥土。挖出的草根,大多粗粝苦涩,难以下咽。他认得其中几种,如耐寒的沙葱根,带着辛辣味,勉强能刺激味蕾;还有一种叫“地精”的块茎,形似小萝卜,水分稍多,但味道寡淡如同嚼蜡。他像一只饥渴的土拨鼠,不断挖掘,将能找到的所有块茎、根须收集起来,用冰冷的雪水勉强洗去泥土,一点点啃食。更绝望的时候,他不得不寻找石缝深处那些颜色暗绿、湿滑的苔藓。苔藓带着浓重的土腥味和难以形容的苦涩,吃下去后胃里如同塞了一团冰冷的淤泥,久久不能消化,带来持续的胀痛和恶心。
一次,在连续两天颗粒无进后,他在一处背风的山坳里发现了一具被狼群啃食过的黄羊残骸。尸体早已冻得硬邦邦,大部分血肉和内脏被啃噬殆尽,只剩下一些粘附着碎肉和筋膜的骨头,以及被撕扯得破烂的皮毛,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腐臭气息。饥饿的火焰灼烧着他的胃壁,理智在疯狂地警告他。但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用尽力气,用石头砸断一根细小的腿骨,撬开关节连接处,撕扯下上面粘连的、冻得如同冰渣的暗红色碎肉和半透明的筋膜,闭着眼,强忍着翻江倒海的呕吐欲望,塞进嘴里。那味道,是混合着血腥、腐败和冻土气息的噩梦。他强迫自己咀嚼、吞咽。短暂的、虚假的饱腹感过后,是更剧烈的惩罚。没过多久,腹中便如同被无数根冰锥搅动,翻江倒海般的绞痛席卷全身。他蜷缩在雪地里,冷汗浸透了破烂的内衫,身体剧烈地痉挛,胃里仅有的酸水和胆汁都被呕了出来,伴随着无法抑制的腹泻。剧烈的腹痛和随之而来的虚脱感让他眼前发黑,四肢冰冷,几乎以为自己就要这样痛苦地死去。整整一天一夜,他躺在冰冷的岩石缝隙里,意识模糊,只有怀中冰冷的虎符和那缕头发带来的刺痛,像微弱的锚点,将他从彻底沉沦的黑暗中拽回。这次惨痛的经历,让他刻骨铭心地记住了腐肉的代价。
水源,是另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草原上的小溪在初冬的严寒下大多已封冻,只留下冰面下微弱的潺潺水声。他需要找到冰层较薄、或者有活水涌出的地方。用石头砸开冰面,冰冷刺骨的河水瞬间浸透他早已冻裂的手掌,寒意直透骨髓。每一次俯下身,将脸埋进冰窟窿里饮水,都像是将头伸进了死神的冰窖,刺骨的寒冷几乎让他窒息。更多的时候,连流动的水源也找不到。清晨,当草叶和岩石表面凝结了一层稀薄的霜露时,他便小心翼翼地用舌头舔舐。冰冷的露水带着草腥和尘土的味道,少得可怜,只能勉强湿润一下干裂出血的嘴唇和喉咙。寻找水源的过程本身也充满风险,开阔的河岸、水洼边,往往是掠食者和潜在追踪者出没的地方。每一次靠近水源,他都像一只受惊的兔子,竖起耳朵,绷紧神经,警惕着任何风吹草动。
自然之威:白毛风的炼狱
饥饿尚可忍受,寒冷尚可硬抗,但当草原的严冬真正展示其暴虐无情的一面时,云湛才深切体会到,在大自然的绝对力量面前,个人的挣扎是多么渺小。
那是一个铅灰色的下午,天空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风不知何时变得异常狂躁,卷起地面的积雪和沙尘,发出尖锐的呼啸。云湛凭着巴图尔教导的、对天气变化的敏锐直觉,感到了强烈的不安。他加快了脚步,希望能找到一个避风的地方。
然而,大自然的暴怒来得比他想象的更快、更猛烈。
几乎没有任何过渡,狂风骤然升级为咆哮的巨兽!平地卷起千堆雪!那不是轻柔的雪花,而是被狂风粉碎的冰晶和沙砾的混合物,如同亿万把细小的冰刀,被无形的巨手狠狠抽打向天地间的一切!这便是草原上令人闻风丧胆的“白毛风”!
瞬间,天地失色,混沌一片。目之所及,只剩下翻滚的、咆哮的、无边无际的白色!狂风裹挟着雪粒,以摧枯拉朽之势横扫而过,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如同千万头巨兽在同时咆哮。能见度骤降至眼前几步,甚至伸出手都难以看清五指。刺骨的寒冷不再是缓慢的侵蚀,而是变成了狂暴的掠夺。风像无数根冰冷的钢针,穿透他破烂的皮袍,刺入皮肤,深入骨髓。体温在急速流逝,四肢百骸迅速变得僵硬、麻木。每一次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冰冷的空气灌入肺部,如同吸入无数冰渣,带来剧烈的刺痛。
云湛瞬间迷失了方向。狂风吹得他站立不稳,只能本能地弓着背,用双臂护住头脸,在雪雾中艰难挪动。脚下是深一脚浅一脚的积雪,每一步都可能踏入被雪掩盖的沟壑。风声掩盖了一切,连自己的心跳都几乎听不见。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知道,一旦停下,就会被这白色的恶魔彻底吞噬,冻成一具僵硬的冰雕。
求生的本能驱使着他。他努力回忆着巴图尔的话:在暴风雪中,寻找任何可能的遮蔽物,保持清醒!他放弃了辨别方向,开始像盲人一样,在狂风暴雪中摸索。手指早已冻得失去知觉,脸上被冰粒划出道道血痕,又被瞬间冻结。每一次跌倒,他都用尽全身力气挣扎着爬起来,因为一旦躺下,就可能再也无法起身。
不知挣扎了多久,就在他感觉最后一丝力气和意识都要被冻僵抽离时,他的脚踢到了一个硬物。不是岩石,而是一个微微隆起的土包,上面覆盖着厚厚的积雪。他用几乎冻僵的手拼命扒开积雪——一个被遗弃的旱獭洞穴!
生的希望如同微弱的火星,瞬间点燃了他即将熄灭的意志。他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不顾一切地扒开洞口堆积的雪块和泥土,奋力钻了进去。洞穴狭小、低矮,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味和动物粪便的气息。但对于此刻的云湛来说,这就是天堂。
他蜷缩在洞穴最深处,用冻僵的手拼命挖掘周围的冻土,试图扩大一点空间。指甲崩裂了,渗出鲜血,但他感觉不到疼痛,只有麻木。他脱下早已被雪浸透、冻得硬邦邦的破皮袍,用身体死死堵住洞口,阻挡那无孔不入的寒风和雪沫。洞穴内依旧冰冷刺骨,但比起外面毁天灭地的风暴,已是难得的喘息之地。
摩擦生火,在此刻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身上仅存的一点干燥引火物(几根枯草和一点碎布)在钻入洞穴时早已被风雪打湿。刺骨的寒风从他用身体堵住的缝隙里丝丝缕缕地钻进来,每一次试图用两块燧石撞击出火花的尝试,都只换来几点微弱得瞬间熄灭的火星,和手指被震裂的剧痛。他放弃了。
寒冷,如同跗骨之蛆,一点点蚕食着他的体温和意识。手脚渐渐失去知觉,麻木感向躯干蔓延。一股难以抗拒的、深沉的疲惫感如同温暖的潮水般涌来,诱惑着他闭上眼睛,沉沉睡去。他知道,一旦睡去,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活下去!云湛!”巴图尔沾血的脸庞在脑海中闪现。
“哥哥…冷…”阿诺微弱的声音仿佛在耳边响起。
怀中冰冷的虎符和那缕头发,如同烧红的烙铁,灼烫着他麻木的胸膛!
“不能睡!”他在心底发出野兽般的嘶吼。复仇的火焰,阿爹的托付,阿诺的呼唤,在濒死的边缘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他开始疯狂地活动身体!用尽力气去屈伸早已冻僵的脚趾和手指,尽管每一次活动都带来撕裂般的疼痛。他用力地摩擦双臂,捶打胸口,甚至用头去撞击冰冷的洞壁!疼痛,成为了对抗麻木和睡意的唯一武器。他张开嘴,无声地嘶吼,用意志力驱赶着那致命的温暖幻觉。牙齿在剧烈的颤抖中咯咯作响,意识在清醒与模糊的边缘反复拉锯。
时间在黑暗中失去了意义。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风声似乎小了一些,那震耳欲聋的咆哮变成了低沉的呜咽。云湛的意识已经模糊,身体如同冰雕,仅靠胸腔内那一点微弱却顽强的火焰维持着最后一线生机。
当风雪终于停歇,天地间一片死寂的银白。阳光惨淡地照射在无垠的雪原上,反射出刺目的白光。云湛用尽最后的意志力,推开堵在洞口的身体和积雪,挣扎着爬出这个差点成为他坟墓的洞穴。
刺骨的寒风依旧如刀,但已不再是毁灭性的风暴。他站在齐膝深的积雪中,环顾四周。世界被彻底重塑,覆盖在厚厚的、毫无生机的白色之下。熟悉的草坡、岩石、枯树,全都消失不见,或者变成了难以辨认的雪丘。只有凛冽的寒风依旧,无情地抽打着他的身体,提醒他劫后余生,但危机远未解除。他的体力已消耗殆尽,饥饿感如同苏醒的猛兽,再次凶猛地撕咬着他的胃。
暗夜狼瞳:生死对峙
白毛风后的第一个夜晚,降临得格外迅速。寒冷和疲惫让云湛的移动变得极其缓慢。他必须在天黑前找到一个更安全的庇护所。然而,视野所及,除了茫茫雪原,就是几棵孤零零矗立在寒风中的枯树。
他最终选择了一棵相对粗壮、枝桠虬结的枯树。树下有块半埋入雪中的岩石,可以提供一点背风的空间。他用冻僵的手收集了一些未被雪完全覆盖的枯草和树枝,堆在岩石后面,又费力地刮下一些树皮。他再次尝试生火,燧石撞击的火星落在干燥的树皮绒屑上,这一次,一点微弱的火苗终于跳跃着燃起!他如同捧着稀世珍宝,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这簇希望之火,不断添加细小的枯枝。橘黄色的火苗渐渐壮大,带来一丝微弱的、却无比珍贵的暖意。他将湿透的靴子脱下,放在火堆旁烘烤,双脚冻得发紫,如同针扎般刺痛,这是血液重新开始流动的征兆。
他撕下最后一点肉干,就着融化的雪水,艰难地吞咽下去。疲惫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蜷缩在火堆旁,裹紧那件依旧潮湿冰冷的皮袍,昏昏欲睡。怀中的虎符和头发,是他仅有的慰藉。
然而,草原的夜晚从不宁静,尤其是在食物匮乏的寒冬。
午夜时分,一声悠长、凄厉、带着冰冷饥饿的狼嚎,划破了死寂的夜空。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嚎叫声从不同的方向传来,迅速逼近!
云湛猛地惊醒,心脏狂跳!火堆已经变得微弱,只剩下暗红的炭火。黑暗中,四面八方,亮起了一对对幽绿的光芒!如同漂浮在黑暗中的鬼火,冰冷、贪婪、充满死亡的威胁。狼群!饥饿的狼群被火光和人的气息吸引而来!
至少有七八头草原狼,在头狼的带领下,悄无声息地从雪地中围拢过来。它们体型瘦削,皮毛蓬乱,显然也饱受寒冬和食物短缺的煎熬。幽绿的狼眼在黑暗中闪烁着残忍的光芒,死死盯着岩石后那个蜷缩的人影,以及那堆即将熄灭的火焰。低沉的、威胁性的呜咽声从喉咙深处发出,伴随着利齿摩擦的“咯咯”声。它们在试探,在寻找进攻的时机。
恐惧瞬间攫住了云湛!他背靠着冰冷的岩石,退无可退!手中的短小弯刀在狼群面前显得如此可笑!火!火是唯一的希望!
他几乎是扑向那堆微弱的炭火,用冻僵的手抓起旁边仅剩的、用来引火的干燥枯草和几块碎布片,不顾一切地按在炭火上!他拼命地吹气,火星在草叶间明灭,浓烟呛得他眼泪直流。快啊!快燃起来!
一头体型较大的公狼似乎失去了耐心,或者说看穿了火堆的虚弱。它低吼一声,后腿微屈,猛地向前一窜,试探性地扑向火堆边缘!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云湛手中的枯草和碎布终于“呼”地一声燃起了火焰!他立刻将燃烧物抓起,高高举起,同时用另一只手抓起一根燃烧的树枝,疯狂地挥舞起来!
“滚开!畜生!滚——!”他扯开早已嘶哑的喉咙,发出野兽般凄厉的咆哮!那不是人类的声音,而是濒死绝望中爆发出的、混合着无尽恐惧和滔天怒火的原始吼叫!他的眼睛在火光的映照下布满血丝,如同疯魔!
燃烧的火把在空中划出混乱而炽热的轨迹,橘红色的火焰跳跃着,发出噼啪的爆响,浓烟弥漫开来。这突如其来的光和热,以及云湛那充满疯狂杀意的咆哮,让扑上来的公狼猛地刹住脚步,惊疑不定地向后退去。其他的狼也发出不安的低吼,暂时停止了逼近。火焰,对野兽有着本能的威慑。
但狼群并未退去。它们极其狡猾和耐心,在头狼的带领下,散开成一个半圆,将云湛和他的小火堆包围在岩石下。幽绿的狼眼在黑暗中如同鬼魅,死死盯着他。它们匍匐下来,用前爪刨着积雪,发出低沉的、持续不断的呜咽,如同催命的咒语。它们在等待,等待火焰熄灭,等待猎物精疲力竭。
云湛背靠着岩石,双腿因为寒冷和恐惧微微颤抖。他右手高举着燃烧的火把,左手紧握着那把卷刃的弯刀,刀尖指向最近的狼影。汗水(或者说冰水)混合着恐惧的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在下巴处冻结。他必须不停地挥舞火把,让火焰保持旺盛,让狼群感受到威胁。每一次挥舞,都消耗着他本就所剩无几的体力。火焰的热量烤灼着他的脸,但后背却紧贴着冰冷的岩石,冰火两重天。手臂越来越酸麻,火把越来越沉重。燃烧的枯草和布片消耗得飞快,他不得不冒险弯下腰,去抓取旁边雪地里散落的枯枝来续火,每一次动作都牵动着狼群的神经,引来一阵骚动和更靠近的低吼。
这是一场意志与耐力的残酷拉锯战。时间在恐惧和寒冷中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云湛的喉咙已经彻底嘶哑,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挥舞火把的手臂肌肉如同撕裂般疼痛,每一次抬起都变得无比艰难。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刺骨的寒冷和极度的疲惫如同两个恶魔,不断诱惑着他放弃抵抗,沉沉睡去。只要火把一低垂,狼群就会再次逼近。
他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直到尝到咸腥的血味。疼痛刺激着昏沉的大脑。他强迫自己看向左手心紧攥的那缕头发,感受那冰冷的触感和凝固的血块。枯树根缝隙下,阿诺苍白的小脸在脑海中浮现。“等哥哥…一定回来救你!”他无声地嘶吼着,眼中再次燃起疯狂的火焰!那是比手中火把更炽热的复仇之火!
他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爆发出最后的力量!挥舞火把的动作变得更加狂野、更加疯狂!他不再仅仅防御,而是将燃烧的树枝狠狠掷向离得最近的狼!火星四溅!虽然无法造成实质伤害,但这充满挑衅和攻击性的行为,以及那持续不断的、如同受伤孤狼般的嘶哑咆哮,竟让包围的狼群再次被震慑,向后退了几步。
对峙,在冰冷的月光和跳跃的火光下持续着。云湛的体力终于耗尽,身体摇晃着,只能勉强将火把举在身前,火焰也因燃料不足而变得微弱。狼群似乎也耗尽了耐心,幽绿的眼睛里凶光更盛,包围圈在缓慢而坚定地缩小。
就在云湛感觉自己再也支撑不住,手臂即将垂落的那一刻,东方遥远的地平线上,终于透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灰白色的光。
天,快亮了。
这抹微光,如同最后的救赎。头狼警惕地抬头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岩石下那个虽然摇摇欲坠,却依旧散发着疯狂气息的人影,以及那簇虽然微弱却仍在燃烧的火焰。它低低地嗥叫了一声,声音中带着不甘。其他的狼也纷纷抬起头,幽绿的狼眼中闪过一丝对光明的本能忌惮。
头狼最后深深地看了云湛一眼,仿佛要将这个顽强猎物的样子刻在心里。然后,它猛地转身,矫健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渐淡的夜色之中。其他的狼也紧随其后,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去,只留下雪地上杂乱的爪印,和空气中淡淡的、令人作呕的腥臊气味。
当最后一对幽绿的狼眼消失在雪丘之后,云湛紧绷到极限的神经骤然断裂。他双腿一软,靠着岩石瘫坐下来。手中燃烧殆尽的火把“啪嗒”一声掉在雪地上,溅起几点火星,迅速熄灭。极度的疲惫和脱力感如同海啸般将他彻底淹没。他甚至没有力气去庆幸,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人性险恶:温暖的陷阱
当云湛再次被刺骨的寒冷唤醒时,天色已经大亮。阳光照耀在无垠的雪原上,反射着刺目的光芒。昨夜与狼群对峙的地方,只剩下凌乱的爪印和熄灭的灰烬。他浑身冰冷僵硬,如同刚从冰窖里捞出来,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部的刺痛。饥饿感如同苏醒的巨兽,撕扯着他的胃,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凶猛。他检查了一下自己,除了冻伤的麻木和极度的虚弱,并无新增的严重外伤,这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他挣扎着站起来,活动着几乎冻僵的关节。狼群虽然退去,但危机并未解除。他需要食物,需要热量,否则他撑不过下一个夜晚。他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沿着雪原上模糊不清的兽道和风向,漫无目的地前行,希望能找到一点食物,或者……一丝人烟的希望。
就在他感觉自己即将成为这雪原上又一具无名枯骨时,风中似乎传来了一丝微弱的声音。不是风声,也不是狼嚎。他停下脚步,侧耳倾听。是……人声?还有……牲畜的叫声?
希望如同微弱的火星,再次点燃。他强打起精神,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去。翻过一道低矮的雪坡,眼前的景象让他几乎落泪。
在一片相对背风、积雪较少的洼地里,散落着几顶低矮破旧的毡房。几头瘦骨嶙峋的牛羊被拴在木桩上,有气无力地啃食着被雪覆盖的枯草根。几个穿着臃肿破旧皮袍的牧民,正费力地清理着毡房周围的积雪,搭建简易的防风篱笆。这是一个同样在严寒中艰难迁徙、躲避风雪的小部落。规模很小,不过三四户人家,毡房也显得陈旧不堪,显然日子过得十分窘迫。
看到这个步履蹒跚、衣衫褴褛、浑身血污和冻伤的陌生人出现在视野里,牧民们立刻警惕起来。男人们停下了手中的活计,下意识地握紧了身边的木棍或简陋的工具。女人们则迅速将身边的孩子拉回毡房。
云湛停下脚步,他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有多么骇人。他用尽力气,用沙哑得几乎听不清的草原语喊道:“我…我没有恶意…我是朔方部的…被…被南方的怪物袭击…逃出来的…求…求点吃的…”他不敢提及秦军,只含糊地说“南方的怪物”。
听到“朔方部”和“南方怪物”,牧民们脸上的警惕稍稍褪去,换上了惊疑和同情。朔方部被神秘怪物灭族的消息,如同瘟疫般在草原上隐秘地流传着,带来了巨大的恐慌。一个面容愁苦、身形佝偻的老妇人犹豫了一下,端着一只缺口的木碗,里面是几块冻得硬邦邦、颜色灰白的奶疙瘩,颤巍巍地走了过来,放在离云湛几步远的雪地上,然后迅速退开。
一个脸上有着冻疮、看起来比较敦厚的汉子,看了看云湛冻得青紫的脸和干裂出血的嘴唇,叹了口气,转身回自己的毡房。不一会儿,他端着一个冒着微弱热气的皮囊出来,走到云湛面前,将皮囊递给他:“喝点吧,热的,肉汤。没什么油星,暖暖身子。”
肉汤!温热的肉汤!
云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他颤抖着接过皮囊,入手是久违的、令人心头发颤的暖意。他拔开塞子,一股带着淡淡膻味和咸味的、近乎清水的液体气息涌入鼻腔。但对他来说,这就是琼浆玉液!他顾不上烫,贪婪地将皮囊凑到嘴边,大口吞咽起来。微温的液体滑过干涸刺痛的喉咙,流入冰冷的胃袋,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流。虽然几乎看不到油星,汤里也只有零星的、煮得稀烂的肉渣,但这久违的热食,让他冻僵的身体仿佛都活了过来。他狼吞虎咽地吃着老妇人给的奶疙瘩,坚硬粗糙的食物刮擦着喉咙,他却觉得无比香甜。
“谢谢…谢谢…”云湛的声音哽咽,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混合着脸上的污垢。这微不足道的食物和这点点温暖,在他经历了炼狱般的逃亡、严寒、饥饿和狼吻之后,显得如此珍贵,如同天堂的恩赐。他甚至在这一刻,几乎忘记了仇恨和伤痛,以为看到了人性的微光,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
那个给他肉汤的敦厚汉子,名叫乌恩,示意云湛跟他进毡房避避风。毡房内同样简陋,弥漫着浓重的烟火味、牲畜膻味和贫困的气息。地面铺着磨损的旧毡毯,中间是一个小小的、燃烧着牛粪的土灶,散发着微弱的热量。乌恩的妻子,一个同样饱经风霜的女人,默默地往灶里添了块牛粪饼,让火稍微旺了一点。他们还有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怯生生地躲在母亲身后,好奇又畏惧地看着这个狼狈的陌生人。
乌恩又给了云湛一小块烤热的、同样硬邦邦的奶豆腐,示意他坐在靠近灶火的地方烤烤身子。毡房内的温暖,食物的补充,还有那点微弱的人间烟火气,让云湛紧绷了太久的神经,如同绷紧的弓弦骤然松弛。巨大的疲惫感排山倒海般袭来。他蜷缩在温暖的灶火旁,眼皮沉重得无法抬起。乌恩的妻子递给他一块破旧的、但还算干净的毡子让他裹上。在身体极度的疲惫和这难得的、虚假的安全感双重作用下,云湛的意识迅速模糊。他甚至来不及细想,更无力抵抗这沉重的睡意,很快就在这个陌生毡房的角落里,沉沉睡去。睡梦中,他似乎回到了朔方部的毡房,闻到了阿诺身上淡淡的奶香,听到了巴图尔爽朗的笑声…
然而,这温暖,却是一个精心编织的陷阱。
就在云湛沉沉睡去后不久,毡房的门帘被轻轻掀开。部落的头领——一个身材不高,但眼神异常精明锐利、留着两撇焦黄胡须的中年男人,名叫巴特尔——走了进来。他的目光如同鹰隼,瞬间就落在了角落沉睡的云湛身上,更准确地说,是落在了云湛因为熟睡而微微敞开的衣襟处。
那里,露出了一个东西的轮廓。
不是金银,不是珠宝。那是一个沉重、古朴、非金非铁的物件。虽然只露出了一角,但那奇特的兽面浮雕和冰冷的金属质感,以及它被云湛即使在睡梦中也无意识护在胸前的姿态,立刻引起了巴特尔贪婪的注意。一个从被“南方怪物”灭族的朔方部逃出来的少年,一个能在如此寒冬独自穿越荒野的人,他身上带着的东西,能是凡品吗?即便不是价值连城的宝物,也必定大有来历!更何况,看他那身破烂衣衫下隐约透出的伤痕和强健的体魄,说不定身上还藏着别的财物(尽管云湛实际上已一无所有)。
巴特尔那双细长的眼睛里,贪婪的光芒越来越盛。乱世之中,人命如草芥。一个来历不明、重伤疲惫的外族人,在这荒僻之地无声无息地消失,谁会知道?他悄悄退出毡房,对着守在外面的、他的儿子——一个二十岁左右、体格粗壮、眼神凶狠的年轻人,名叫哈森——使了个眼色,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语调说:“看见那小子怀里露出的东西没?还有他那身伤…身上肯定有好东西。等夜深了,手脚干净点。”
哈森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中闪过一丝残忍和兴奋,用力点了点头。
深夜,万籁俱寂。只有寒风在毡房外呜咽。小部落里的人们早已沉入梦乡。土灶里的牛粪火早已熄灭,只余一点暗红的余烬,勉强映照出毡房内模糊的轮廓。
一个高大的黑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掀开门帘,溜了进来。正是哈森。他手中,紧握着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他脚步极轻,一步一步,缓缓逼近角落里那个蜷缩在破毡子下、呼吸均匀、显然仍在沉睡的身影。
黑影在云湛身前站定。哈森眼中凶光毕露,高高举起了手中的匕首!冰冷的刃尖对准了云湛毫无防备的咽喉!他要一击毙命!
就在匕首带着死亡寒光刺下的千钧一发之际!
沉睡中的云湛,身体猛地向内侧翻滚!动作快如闪电!这并非有意识的反应,而是无数次在生死边缘挣扎所磨砺出的、如同野兽般的警觉本能!冰冷的匕首几乎是贴着他的脖颈皮肤划过,“嗤啦”一声刺穿了破毡子和下面的旧毡毯,深深扎入冻硬的地面!
一击落空!哈森大吃一惊!
而翻滚躲开致命一击的云湛,在身体接触到冰冷地面的瞬间,意识已经完全清醒!死亡的寒意如同冰水浇头!他没有任何犹豫,求生的本能和巴图尔灌输给他的战斗技巧瞬间爆发!他左手撑地稳住身体的同时,右手已闪电般探入破旧的靴筒,抽出了那把一直随身携带的、缺口卷刃却依旧致命的短小弯刀!
哈森一击不中,又惊又怒,猛地拔出匕首,低吼一声,再次扑上!匕首带着风声,狠狠刺向云湛的胸膛!狭小的毡房内,腾挪空间极其有限!
云湛眼神冰冷,毫无睡意,只剩下刻骨的杀意!他侧身避开匕首的锋芒,不退反进!左手如同铁钳般猛地扣住哈森持刀的手腕,同时右手的弯刀自下而上,带着一股狠辣决绝的戾气,狠狠捅向哈森的肋下!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完全是草原上以命搏命的凶悍打法!
哈森没想到这个看似重伤疲惫的少年反应如此迅捷,出手如此狠辣!他手腕被抓住,身体又被云湛前冲的势头带得失去平衡,肋下空门大开!“噗嗤!”一声闷响!冰冷的弯刀虽然卷刃,但在云湛拼尽全力的捅刺下,依旧深深地扎入了哈森的侧腹!
“呃啊——!”哈森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剧痛让他瞬间失去了力气,匕首脱手掉落。他踉跄着后退,双手死死捂住喷涌鲜血的伤口,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痛苦和恐惧。
这声惨叫立刻惊醒了毡房内外的其他人!乌恩夫妇被惊醒,惊恐地看着眼前血腥的一幕。外面也传来了其他牧民被惊醒的骚动声。
云湛知道此地绝不能久留!他眼中没有丝毫怜悯,只有冰冷的警惕和杀意。他迅速扫视一眼,一把抓起旁边皮囊里剩下的几块硬邦邦的肉干,又抄起乌恩之前给他喝水的那个皮囊(里面还有些水),最后目光落在了哈森掉落的、那把明显锋利许多的匕首上!他毫不犹豫地丢掉自己那把卷刃的弯刀,捡起匕首插在腰间。
“拦住他!他伤了哈森!”头领巴特尔愤怒的咆哮声在毡房外响起,显然也被惊动了。
云湛看也不看倒在血泊中呻吟的哈森,更不顾乌恩夫妇惊恐的目光。他像一头冲出陷阱的受伤野兽,猛地撞开毡房的门帘,一头扎进了外面冰冷刺骨的夜色之中!身影瞬间消失在茫茫雪原的黑暗里。
身后,传来巴特尔气急败坏的怒吼和其他牧民惊慌的呼喊声。寒风如同冰冷的鞭子抽打在云湛脸上,却远不及他此刻心中的冰冷。那点短暂的、虚假的温暖和信任,被这赤裸裸的背叛和谋杀彻底击得粉碎。乱世之中,人心比风雪更寒,比狼吻更毒。活下去的法则,只剩下最原始的残酷:不信任,不仁慈,唯有力量与警惕。
**偶遇与转机:苍狼的号角**
背叛的冰冷深入骨髓,甚至盖过了肉体的伤痛和严寒。云湛在雪原上亡命奔逃,不敢有丝毫停留。身后小部落的方向,隐约传来几声愤怒的呼喝和犬吠,但很快就被无垠的雪原和呼啸的寒风吞没。巴特尔这样的小部落头领,没有足够的实力和决心在严寒的深夜进行长距离的追击,尤其是在他的儿子重伤之后。
云湛一路狂奔,直到肺叶如同火烧,双腿如同灌铅,才靠着一块巨大的、被积雪半掩的岩石停了下来。他剧烈地喘息着,冰冷的空气如同刀子刮过喉咙。肋下之前被秘卫划开的伤口,在剧烈的奔跑和刚才的搏斗中似乎又崩裂了,传来阵阵钝痛。哈森那把锋利的匕首被他紧紧握在手中,冰冷的触感带来一丝虚假的安全感。乌恩皮囊里的水已经冻成了冰坨,硬邦邦的肉干嚼在嘴里如同木屑。体力再次濒临枯竭,而更深的绝望如同冰冷的雪水,一点点淹没他的心脏。这茫茫雪原,似乎真的要成为他的埋骨之地。
就在这时,一阵异样的声音,顺着风向隐约传来!
不是风声,不是狼嚎,也不是牧民的呼喝。那是…金属碰撞的铿锵声!还有…愤怒的、充满杀气的呼喝声!
云湛的神经瞬间绷紧!他强压下急促的喘息,像一只警觉的雪狐,悄无声息地匍匐在地,利用岩石和积雪的掩护,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小心翼翼地爬去。
他爬到一处雪坡的边缘,小心翼翼地探出头。下方是一处相对开阔的洼地,此刻却成了一个小型的杀戮场!
只见一小队骑兵,约莫四五人,正陷入苦战!他们身着统一的、略显陈旧但依旧厚实的苍青色皮甲,皮甲胸口和后背处,都绣着一个醒目的、仰天长啸的白色狼头图案!马鞍旁插着一面被风雪卷得猎猎作响的小旗,旗面上赫然也是一匹奔腾的苍狼!**苍狼旗帜!王庭斥候!**巴图尔无数次提起的、象征着草原至高荣耀与力量的苍狼王庭!
而与他们对战的,是数量足有他们两倍还多的敌人!那些人服饰杂乱,有的穿着破烂的皮袍,有的裹着抢来的布衣,脸上蒙着肮脏的布巾,眼神凶狠贪婪,挥舞着弯刀、长矛和套索,口中发出怪叫和污言秽语。显然是一群在边境地带流窜、趁火打劫的马匪!或者,更糟,是被秦军暗中收买、专门袭扰王庭力量的敌对部落战士!
斥候们虽然装备精良,骑术精湛,但人数劣势太大,且被马匪们利用人数优势分割包围。他们背靠背结成一个紧密的小圆阵,奋力挥舞着弯刀格挡四面八方袭来的攻击。刀光剑影,火星四溅!地上已经躺倒了两三匹战马的尸体和几个马匪的尸体,但斥候们显然也到了强弩之末。一个斥候的肩膀被长矛刺中,鲜血染红了苍青皮甲;另一个斥候的战马被套索绊倒,人刚落地就被几个马匪围住,险象环生!为首的斥候头领,是一个身材并不特别高大、但动作异常矫健迅猛的年轻汉子,他挥舞着一柄弧度优美、寒光闪闪的弯刀,左冲右突,试图稳住阵脚,但双拳难敌四手,形势岌岌可危!
“顶住!为了王庭的荣耀!”年轻头领的怒吼声在兵刃交击声中格外清晰,带着不屈的愤怒。
苍狼旗帜!巴图尔口中那代表着草原脊梁、守护部族荣光的象征,此刻正在风雪中顽强地飘扬!更重要的是,这是云湛眼前活下去的唯一希望!这群马匪,无论是否与秦军有关,都是这片土地上的毒瘤,是残害部族的爪牙!新仇旧恨,求生的本能,以及对苍狼王庭本能的归属感(源于巴图尔的影响),瞬间在云湛胸中燃起熊熊烈焰,压倒了所有的疲惫和绝望!
他眼中寒光一闪,瞬间做出了决断!
他强压下身体的虚弱和伤口的疼痛,如同融化的雪水般,悄无声息地从雪坡侧面滑下,利用洼地边缘的沟壑和枯草从作为掩护,快速向战场侧翼迂回。他动作轻巧而迅捷,如同在雪地中潜行的猎豹,这是无数次在死亡边缘逃亡磨砺出的本能。
他很快潜行到了马匪围攻圈的外围,距离战场中心约二三十步的地方,这里有一丛相对茂密的枯红柳丛,可以勉强藏身。他放下从乌恩那里抢来的皮囊和肉干,迅速解下一直背在身后、用破布包裹的那张短弓——这是在朔方部战场边缘捡到的,弓臂多处开裂,弓弦也因受潮和松弛而失去弹性,但此刻,这是唯一的武器。
他飞快地扫视战场。直接射人?弓力太弱,对方又有皮甲护身,很难致命,反而会暴露自己。射马!马的目标更大,受惊后更容易制造混乱!
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强行压下身体的颤抖。他弯腰,从冻硬的雪地里抠出几块大小合适的、边缘锋利的碎石块。没有箭矢,就用这个!他将石块搭在松弛的弓弦上,用尽全身力气,将这张破弓拉成满月!手臂的肌肉因用力而颤抖,崩裂的伤口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但他眼神冰冷,死死锁定目标!
第一个目标,是正挥舞着套索、试图再次套向一名落马斥候的那个马匪的坐骑!马眼!
“嗖——!”石块带着破空声激射而出!虽然弓力不足,但距离够近,云湛的准头极佳!
“噗!”石块准确地砸在那匹黄骠马的眼睛上!马匹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剧痛让它猛地人立而起,疯狂地甩头蹦跳!马背上的马匪猝不及防,惊呼着被狠狠甩了下来!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围攻那个落马斥候的马匪们一阵慌乱!
云湛动作不停!他再次搭上一块碎石,这一次目标是正从侧翼挥刀砍向斥候头领铁木格的一个马匪的持刀手臂!
“嗖——!”
“啊!”那个马匪手臂被锋利的石块划开一道深口,剧痛之下弯刀脱手!铁木格压力骤减,眼中精光爆射!
“好机会!有援手!兄弟们,杀!”铁木格反应快如闪电,瞬间捕捉到了这稍纵即逝的战机!他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如同苍狼啸月!手中的弯刀化作一道夺命的寒光,猛地荡开身前的两把弯刀,刀锋顺势抹过一名因同伴落马而分神的马匪咽喉!鲜血狂喷!
其他斥候精神大振!绝境逢生!他们齐声怒吼,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如同被注入强心剂的狼群,趁着马匪们因侧翼突遭打击而出现的短暂混乱和惊慌,发起了凶猛的反扑!刀光如同匹练,狠狠斩向敌人!战局瞬间逆转!
首领坐骑受惊落马,同伴手臂受伤,侧翼神秘的冷箭……一连串的意外打击让这群乌合之众的马匪彻底慌了神。他们本就是欺软怕硬之徒,眼看围攻无望,反而有被反杀的危险,不知是谁先发了一声喊,剩余的十来个马匪顿时斗志全无,如同受惊的兔子,调转马头,丢下地上的尸体和伤员,向着雪原深处狼狈逃窜而去!
战斗结束得异常迅速。斥候们喘着粗气,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确认马匪真的退走。铁木格抹了一把脸上溅到的鲜血和汗水,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第一时间就锁定了云湛藏身的那片枯红柳丛!
他策动自己那匹同样疲惫但神骏的黑马,几步就冲到了红柳丛前。弯刀并未归鞘,依旧斜指地面,保持着戒备。
“出来!”铁木格的声音低沉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云湛知道藏不住了。他丢掉那张无用的破弓,扶着旁边冰冷的岩石,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脸色苍白如雪原,嘴唇干裂发紫,眼窝深陷,布满血丝,破烂的衣衫上满是血污、泥土和冰碴,身体因为寒冷和脱力而微微颤抖。唯有那双眼睛,虽然疲惫不堪,深处却燃烧着一种冰冷而顽强的火焰。
铁木格看着眼前这个明显还是个少年、却有着汉人面孔的狼狈身影,眼中充满了惊异和深深的探究。他没想到刚才那精准而致命的干扰,竟出自这样一个看起来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少年之手。
“你是什么人?刚才,是你?”铁木格的目光扫过云湛脚边的破弓和散落的石块,又落在他腰间的匕首上(哈森那把),眉头微皱。
云湛迎着铁木格审视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他用尽力气,用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的草原语,断断续续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冻僵的肺腑中硬挤出来:
“我…是朔方部的…云湛…唯一的…幸存者…”
他艰难地喘息了一下,眼中迸发出刻骨的仇恨和悲痛:
“南方的…钢铁怪物…黑色的军队…屠了…我的部族…所有人…都死了…”
“朔方部?!”铁木格脸上的惊异瞬间化为极度的震惊!“钢铁怪物?黑色的军队?!”他猛地联想到最近流传的、关于朔方部被神秘力量一夜灭族的恐怖传闻,以及王庭接到的、关于南方秦国异动的零星情报。他看着云湛破烂衣衫下透出的、新旧交叠的恐怖伤痕(既有战场留下的刀伤和爆炸冲击伤,也有冻伤和狼吻的痕迹),看着他苍白脸上那深入骨髓的悲痛和仇恨,所有的疑虑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熊熊燃烧的怒火!
“秦狗!”铁木格猛地一拳砸在自己的马鞍上,发出沉闷的巨响!他双目圆睁,眼中喷射出如同实质的怒火,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竟敢用如此阴毒邪异的机关怪物,屠戮我草原的部族!此仇不共戴天!”
同仇敌忾的怒火瞬间拉近了距离。铁木格看着云湛摇摇欲坠的身体,以及他刚才在绝境中展现出的那份超乎年龄的冷静、精准的判断和悍不畏死的勇气(敢对十倍于己的马匪出手),一种草原汉子特有的豪情和认同感油然而生。这样的少年,能在如此惨剧和绝境中活下来,本身就是一种证明!
“小子!”铁木格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拒绝的豪迈,“你救了我们兄弟的命,就是我们苍狼的兄弟!这份情,铁木格记下了!”他猛地一挥手,指向北方:“跟我回金帐王庭!把你看到的、经历的一切,亲口告诉大可汗!大可汗英明神武,绝不会坐视秦狗如此残害我草原子民!王庭会为你做主!为朔方部讨还血债!”
话音未落,铁木格根本不给云湛任何思考或拒绝的机会。他俯下身,伸出强健有力的手臂,如同铁钳般一把抓住云湛的胳膊,猛地向上一提!
云湛早已是强弩之末,身体轻飘飘的,几乎没有重量。他只觉一股大力传来,身体便腾空而起,下一刻,已经稳稳地落在了铁木格那匹神骏黑马的马背上,就在铁木格的身前。马背上传来的温热和坚实的触感,以及铁木格那宽阔后背带来的安全感,让云湛紧绷到极限的神经骤然松弛。极度的疲惫和获救的复杂情绪如同潮水般涌来,瞬间将他淹没。他甚至来不及说一句话,眼前一黑,身体便软软地靠在铁木格坚实的后背上,彻底失去了知觉。
铁木格感觉到身前少年身体的瘫软和变得均匀深沉的呼吸(昏迷),低头看了一眼他苍白如纸的侧脸和紧锁的眉头,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和凝重。他解下自己厚实的狼皮大氅,将云湛严严实实地裹住,只露出一张毫无血色的脸。
“走!回王庭!”铁木格调转马头,对着其他几名同样带伤、却神情振奋的斥候兄弟低喝一声。
苍狼旗帜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几匹战马驮着伤痕累累却斗志昂扬的斥候,以及那个陷入昏迷、身负血仇与秘密的少年,踏着厚厚的积雪,向着北方,向着苍狼王庭金帐的方向,疾驰而去。马蹄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深深的印记,很快又被新的风雪覆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