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茧寻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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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祠堂冷场

九月的苏南水乡,空气里沉甸甸地浮动着水汽与烂泥的土腥气。林悦跟着引路的民兵,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进这座叫李家塘的村子。脚下的泥路仿佛有生命,黏腻湿滑,每一次拔脚都带出沉闷的“噗嗤”声,泥点溅上她洗得发白的裤脚。远处,一座灰黑色的日军炮楼,像个阴沉的句号,戳在田野尽头的地平线上,无声地宣告着此地的沦陷与窒息。

村中心的李氏宗祠,门楣上斑驳的朱漆早已褪尽,露出木头深褐色的筋骨。两扇沉重的木门敞开着,像一张沉默而疲惫的嘴。祠堂里光线晦暗,空气凝滞,只有几束惨淡的光线从高处的窗棂挤进来,勉强照亮浮动的尘埃。

站在临时充当讲台的破旧供桌前,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面前,是十几个被动员来参加识字班的村中妇女。她们散乱地坐在长条板凳上,或抱着懵懂的孩子,或低头飞快地纳着鞋底、缝补着破旧衣衫。没有交谈,没有好奇的打量,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沉寂,沉甸甸地压在祠堂的每一寸空气里。她们的脸庞被长年的辛劳和近在咫尺的恐惧刻下了深深的痕迹,眼神大多低垂着,或是茫然地投向祠堂角落里幽深的阴影,仿佛那里藏着什么比眼前这个陌生女学生更值得关注的东西。

心跳得有点快。她清了清嗓子,声音在空旷的祠堂里显得格外清晰,甚至带着一丝突兀的回响。

“婶子、嫂子们,”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而充满力量,“今天起,咱们一块儿认字,一块儿学道理。咱们国家现在遭了难,被东洋鬼子欺负到家门口了。只有咱们每一个老百姓都明白国家兴亡的道理,都认得清鬼子的阴谋诡计,拧成一股绳,才能把侵略者赶出去!识字,就是咱们手里的一杆枪。”

她的话语清晰有力,带着知识青年特有的热忱和理想的光芒。然而,这光芒似乎并未穿透笼罩在祠堂里的厚重阴霾。女人们依旧低着头,纳鞋底的针线穿梭得更快了,发出细密而单调的“嘶嘶”声。角落里一个抱着婴儿的年轻媳妇,轻轻拍着孩子,眼神空洞地望着头顶布满蛛网的房梁。几个稍大点的孩子,原本被母亲按在腿边,此刻也失去了耐性,开始在狭窄的过道里推搡嬉闹起来,发出压抑的、吃吃的笑声。

林悦顿了顿,拿起一块用灶膛灰临时制成的粗糙“粉笔”,转身在身后一块用旧门板充当的黑板上,用力写下两个方正的大字“中”、“国”。

“大家看,这就是‘中国’。”她转过身,指着黑板,尽量提高声调,“我们的国家,咱们脚下的土地,我们。”

话音未落,一个泥乎乎的小土块,不知从哪个角落精准地飞了过来,“啪”地一声,不偏不倚地打在了门板黑板上那个“国”字的方框里,溅起一小片灰色的粉尘。紧接着,是几个孩子再也憋不住的、爆发出来的哄笑声,尖锐地刺破了祠堂里沉闷的寂静。

“谁家孩子,作死啊。”一个坐在前排、颧骨高耸的妇人猛地站起来,声音干涩而严厉,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疲惫与焦躁。她伸出粗糙的手指,狠狠戳向笑声传来的方向。几个捣蛋的小鬼头像受惊的麻雀,立刻缩着脖子噤了声,但脸上那满不在乎、甚至带着点恶作剧成功的得意神情,却并未完全褪去。

伸向黑板的手指僵在半空。那泥块留下的污痕,像一块丑陋的伤疤,盖住了她刚刚写下的那个寄托着无限热望的“国”字。一股凉意顺着她的脊背爬升上来。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感觉喉咙被祠堂里这无形的、粘稠的冷漠堵住了。她精心准备的救国理论、唤醒民众的激昂话语,此刻都显得如此空洞乏力,如同拳头打在了一堆吸饱了水的烂棉絮上,悄无声息,毫无回应。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祠堂里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几个妇人压抑的叹息声,和纳鞋底时麻绳穿过布层那单调的“嗤啦”声。先前那个呵斥孩子的妇人,重重地坐回板凳上,目光掠过林悦,投向祠堂门外那片被阳光照亮的空地,眼神空洞而遥远,仿佛那里才有她真正关心的东西。

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她攥紧了手里的灰块,指尖的凉意直透心底。那些书本上的字句,民众的愚昧需要启蒙,救国的道理需要宣讲。在此刻残酷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而遥远。她们听不懂她的“国家兴亡”,她们的目光被日复一日的沉重劳作和对炮楼刺刀的恐惧死死地钉在地上,钉在眼前这一寸不得不挣扎求生的方寸之地。她的“枪”,她们根本不知道如何拿起,甚至不知道为何要拿起。

就在这令人难堪的僵持几乎要将林悦彻底吞没时,祠堂门口的光线被一个身影挡住了。

是阿桃。她一手拎着个空竹篮,一手随意地抹了下额角的汗,粗黑的麻花辫搭在肩上。她显然刚从外面回来,裤脚还沾着新鲜的泥点子。阿桃那双泼辣灵动的眼睛扫视了一圈祠堂内的情景,目光掠过沉默的妇人、噤若寒蝉的孩子,最后落在僵立在黑板前、脸色微微发白的林悦身上。阿桃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撇了一下,像是瞬间就明白了这“冷场”的根源。

她没看林悦,也没说话,径直走到祠堂中央那片小小的空地上。然后,清了清嗓子,用一种清亮而略带沙哑的、地道的苏南乡音,毫无预兆地开口唱了起来:

“东洋兵,腿毛长,”

“蛤蟆眼,塌鼻梁,”

“抢了米缸又抢娘,”

“炮楼修得高又亮,”

“顶个屁用场。”

“姑奶奶的土炮响一响,”

“轰他个王八见阎王。”

这歌声不高亢,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瞬间打破了祠堂里令人窒息的沉寂。歌词俚俗直白,充满了粗野的咒骂和辛辣的讽刺,描绘着那些盘踞在炮楼里、日日压在她们心头的敌人形象。那最后一句“轰他个王八见阎王”,更是带着一种解恨的狠劲。

歌声落下,祠堂里出现了短暂的、奇异的真空般的寂静。

随即,一声压抑不住的嗤笑从角落里响起。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如同冰面碎裂的声响。先是几个年轻的媳妇忍不住捂住了嘴,肩膀可疑地耸动着。接着,连那几个原本一脸麻木、只知低头干活的年长妇人,紧锁的眉头也微微松动了一下,嘴角扯动起一丝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那是一种极其隐秘的、带着苦中作乐意味的宣泄。

林悦愕然地站在原地,手中的灰块不知不觉滑落在地,在脚边摔成一摊不起眼的灰末。她看着阿桃那张因为唱歌而微微泛红、带着点得意神气的年轻脸庞,再环顾四周那些妇人脸上第一次出现的、虽然短暂却真实存在的松动表情,一种强烈的冲击感攫住了她。

原来,道理不需要那样高悬在空中。原来,点燃人心里的火,需要的不是那些她背得滚瓜烂熟的救国理论,而是这样带着泥土腥气、带着切齿痛恨、甚至带着粗俗笑骂的、活生生的声音?阿桃那短短的几句乡音俚语,像一把生锈却无比锋利的柴刀,瞬间劈开了横亘在她与这些沉默妇人之间那堵无形的高墙,让她窥见了墙后那同样炽热、却深埋于恐惧和麻木之下的愤怒与渴望。

祠堂外,水乡的阳光依旧明亮,远处炮楼的阴影顽固地投在大地上。祠堂内,那凝滞的冰层被阿桃的歌声撬开了一道缝隙,微弱的空气开始流动。林悦胸腔里那颗被冷场冻得有些发僵的心,也随着这流动,重新有力地搏动起来,带着一种全新的、灼热的领悟。她默默弯腰,捡起地上散落的灰块碎末,紧紧攥在手心。粗糙的颗粒摩擦着掌心,一种沉甸甸的、落回地面的踏实感,悄然取代了之前的漂浮与无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