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1章 我怕你,连弓都拉不开
钟声悠然荡开,瞬间解开了率性堂内凝滞的空气。
压抑的沉闷被击碎,监生们纷纷起身,桌椅碰撞、书卷收拾的窸窣声交织着瞬间爆发的嗡嗡议论,如同一场迟来的解禁。
“老天……崔博士那目光,简直是要剜骨剜心!”有人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
“岂止目光?字字如刀,句句似锤!尤其对刘承业,引经据典,寸寸剥皮,我看他那点读书人的傲骨,怕是被碾成齑粉了!”
另一人应和着,语气里却带着一丝幸灾乐祸的惊惧。
程景明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活像离水的鱼重新扎回泥淖,整个人都松垮下来。
他心有余悸地凑近贾琰,压低声音,语气里混杂着逃出生天的庆幸和对身边人的仰慕:
“贾兄,真人不露相啊!连陆明远那等江南翘楚都被博士批得抬不起头,唯你安然无恙!稳如磐石,实在叫人佩服!”
这声音不算高亢,却精准地刺入正收拾文具、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的刘承业耳中。
积蓄的羞愤之火被瞬间点燃!
“站住!”
刘承业猛地一掌拍在案上,“砰”然巨响!
霍然起身,带着几个同乡的山东监生,如一阵裹挟着沙尘的恶风,气势汹汹堵在贾琰与程景明面前。
他双目赤红如炭,死死钉在贾琰脸上:
“你得意个甚么东西?!不过是走了天大狗屎运,文章写得四平八稳,没被那疯女人揪住小辫子罢了!”
唾沫星子几乎溅到贾琰衣襟。
程景明下意识想拉贾琰快走。
贾琰却纹丝未动,眼睫微抬,平静地迎向那喷火的目光。
那眼神,深潭无波,静得可怕,如同在观看一场与他无关的拙劣闹剧。
这份彻底的漠然,远比任何反唇相讥更能刺痛刘承业膨胀的尊严!
他额角青筋暴跳,狰狞着面孔又逼前半步,声音因怨毒而嘶哑变形:
“嗬!我倒忘了!你一个仗着爹‘暴毙’才挤进来的‘荫监生’!热孝在身不满两载,就急不可耐地钻进国子监钻营!圣贤书读进狗肚子了?还是说,你们贾府所谓的‘孝道’,就是他娘的这般下作无耻?!”
“轰——!”
此话一出,周遭如沸水瞬间凝结成冰!
辱及先人!
在士林清地,这是足以断绝一切的奇耻大辱!
无数道目光,惊愕、鄙夷、探究,如同密密麻麻的芒刺,齐齐扎向风暴中心。
角落里,一直安静整理书卷的吴铭,瘦削的身子猛地一震!
浑浊的眼瞳里燃起怒火,嘴唇动了动,似乎要冲破沉默的牢笼。
刘承业睥睨的余光扫到他那副穷酸相,鄙夷与恶毒交织,索性直接将怒气泼向这无辜:
“啧!这里还有个穷鬼想出头?爷在说话,何时轮得到你这等馊臭贱骨插嘴?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那穷酸德性!真当迈进这道门就成了凤凰?呸!癞蛤蟆垫桌腿——天生挨踩的命!”
就在这片寂静与愤怒即将引爆之时——
“刘承业。”
一道声音响起。
不高,却轻易刺穿了空气,让所有嘈杂瞬间失声。
他盯着刘承业,字字清晰,冷锐如刃:
“先父为社稷尽忠,卒于任所。陛下悯其孤忠,特旨夺情。你今番妄议,是在质疑陛下的恩典?还是在替你刘家,僭越重拟一道圣旨?”
一顶“藐视君恩”的天大帽子,轰然压下!
刘承业如遭重击,脸色由赤转青,喉头滚动,一时语塞:
“你!我……并非此意!我只是说你……”
贾琰根本不给他喘息之机,目光倏然转向被侮辱的吴铭,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清啸穿云:
“国子监,乃社稷求贤之所,非攀附家世之场!我大周太祖皇帝,亦起于布衣,提三尺剑荡平浊世,开创万里江山!刘兄方才高论,莫非是视天下寒门皆为贱民粪土?还是连太祖高皇帝的龙兴微末,也一并藐视了?!”
又一顶“非议太祖”的千钧重罪!
四周的众多寒门监生,脸色瞬间铁青,看向刘承业的眼中,已由嫌恶升腾为毫不掩饰的敌意与恨毒!
空气紧绷得能擦出火花。
刘承业被这接二连三的政治重锤砸得胸中气血翻涌,脑袋嗡嗡作响,脸面青紫交错如同猪肝!
理智的弦彻底崩断!
他看着贾琰那身刺目的素服孝衣和清癯身形,一个酝酿已久的恶毒念头终于占据上风。
他发出一声近乎野兽的低哑狞笑,猛地后撤一步,指着贾琰,嗓音嘶哑地吼遍全场:
“好!好一张利口!果然深得钻营三昧!老子不跟你逞这口舌之利!”
他扫视一圈,声音故意拔高到刺耳:
“圣人明训‘君子六艺’俱全!你既满口经义大义,我山东刘承业,今日以‘射’会友!三日后,演武场上,请君入彀!三箭为限!赌注——输者,绕国子监一步一爬,犬吠三声!贾琰,你可敢应战?!!”
“哗——!”
全场彻底炸开!
这赌注,已非羞辱,分明是要剥皮拆骨,毁人一生清誉!
程景明急得额头青筋暴起,冷汗涔涔,死命去扯贾琰的袖子:
“贾兄!使不得!万不能应啊!这厮是激将!他是山东将门之后,自小熬筋淬骨弓马娴熟!你……”
刘承业的同伙立刻群起鼓噪:
“哟!这就怂了?方才的牙尖嘴利呢?”
“哼!纸糊的老虎,只会躲在唾沫星子后头!脓包软蛋一个!”
贾琰轻轻拂开程景明抓得死紧的手指。
对于周遭的喧嚣聒噪,置若罔闻。
他的眼眸只是平静地落在刘承业脸上,眼神深处,竟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悯。
就在满场的狂躁恶浪即将将他吞没的瞬息,他开口了。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将所有的嘈杂尽数镇压。
“为何不敢?”
四个字,落地有声。
喧嚣嘎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如被磁石吸附。
贾琰停顿一瞬,目光掠过刘承业因狂喜和期待而微微颤抖的肩背,轻飘飘地补上了那句足以让对手在未来三日如坠寒窟的话,平静得像是在述说一件微不足道的事实:
“我只忧心,三日之后,刘兄你……手臂酸麻,连挽弓的气力,怕也提不起来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