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9章 下山
就在她即将踏出冰窟入口的瞬间——
一道微不可察的寒意自身后无声拂来。
晨曦脚步一滞。腰间微微一沉,一股清冽至极、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冷意瞬间透过薄薄的衣料,渗入肌肤。她下意识地低头,只见一枚玉佩不知何时已悬系在她素色的腰带上。
玉佩不大,触手冰凉刺骨,质地非金非玉,温润中透出玉石般的细腻光泽,却又带着金属的冷硬质感。通体呈现出一种深邃的、仿佛凝结了万载寒夜的霜蓝色。玉佩正面,精雕细琢着一幅奇异的图景:一弯清冷孤高的弦月,被无数繁复精致、层层叠叠的霜花所环绕。霜花形态各异,有的怒放如莲,有的细碎如星,每一片都纤毫毕现,散发着亘古的寒意。那弯弦月则透着一股遗世独立的清辉,与环绕的霜花形成一种既相互依存又彼此疏离的奇异美感。玉佩的边缘,是流畅而冷硬的云雷纹,更添几分古老神秘的威仪。
玉佩上,萦绕着一缕极其淡薄、却无比清晰的冷冽气息。那是独属于墨千水的、仿佛源自九天之上的绝对冰寒,冷得纯粹,冷得孤高,如同他发梢沾染的寒玉峰顶永不消散的霜雪气息。
晨曦的指尖不受控制地抚上那枚霜月玉佩。冰冷的触感瞬间沿着指尖蔓延至全身,却奇异地在她翻腾的心湖中投下了一块压舱石。她猛地回头。
冰窟深处,冰案之后,那道雪白的身影依旧端坐如初。墨千水甚至没有再看她一眼,只是微微低着头,目光依旧落在身前那架深蓝色的古琴上。他披散的长发垂落,遮住了大半侧脸,只能看到线条完美的下颌和紧抿的、没有一丝弧度的薄唇。仿佛方才那无声无息间系上玉佩的动作,只是她的错觉。
唯有他搭在琴弦上的手指,微微蜷曲了一下,指尖凝结的细小霜花无声碎裂,化为更细微的冰尘消散在寒气中。
晨曦深深吸了一口冰寒彻骨的空气,将玉佩紧紧攥在掌心,那冰冷的棱角硌着皮肤,带来清晰的痛感,却奇异地让她纷乱的心绪沉淀下来。她不再停留,转身,快步离开了这方令她几乎窒息的冰窟。身后,只余下那不成调的、冰弦偶然震颤的碎响,在空旷中幽幽回荡。
寒玉峰巅,罡风凛冽如刀,卷起细碎的冰晶,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的碎芒。
晨曦换下了一身标志性的寒玉峰弟子服,只着一件素雅的月白色云纹劲装,银发简单束起,昭曦剑负于身后。她站在那万载玄冰铸就的悬崖边缘,脚下是翻滚的云海,对面是沐浴在晨光中、依旧被垂落冰帘遮掩的凝霜阁。
云星河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少年身形挺拔了不少,眉宇间那股因封印裂痕而带来的躁动似乎被暂时压服,沉淀下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只是眉心那道淡红的痕印,依旧如同一个沉默的警示。
“峰内事务,自有执事长老打理。你安心在此修炼,引动那七点星脉之力,尝试与体内那股力量沟通、融合,此乃你破局关键。”晨曦的声音在呼啸的风中依旧清晰,带着惯有的清冷,目光却并未看云星河,而是投向那浩渺的云海,仿佛要穿透重重云雾,看清山下那个对她而言全然陌生的世界,“若遇不解,或封印有异……可去寒魄洞外静思,师尊……”她顿了顿,那个称呼在舌尖滚过,带起一丝微不可查的波澜,“……自会知晓。”
云星河用力点头,眼神坚定:“师姐放心!星河定不负师姐和师尊所望!只是……”他眼中流露出一丝担忧,“师姐独自下山,务必小心!”
晨曦微微颔首,算是回应。她没有再多言,最后看了一眼那被冰帘遮掩的凝霜阁深处,仿佛要透过厚重的玄冰壁,看到那冰窟中静坐抚琴的身影。随即,她不再犹豫,足尖在光滑的冰崖上轻轻一点。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她的身影化作一道清冷的流光,如同月华倾泻,无声无息地投入下方那翻涌不息的茫茫云海之中,转瞬便被白色的波涛吞没,消失不见。
寒玉峰的孤高与清寂,连同那萦绕心头的雪白身影与冷冽气息,都在急速下坠中被迅速抛离。
当双脚终于踏上山麓坚实的、带着泥土和青草气息的地面时,一种强烈的陌生感与喧嚣感如同潮水般瞬间将晨曦淹没。
远离了终年不化的冰雪,远离了精纯到极致的寒魄灵气,空气变得温暖、粘稠,混杂着草木的清新、泥土的微腥,以及一种……属于大量凡俗生灵聚居后特有的、难以形容的“人烟”气息。这气息对晨曦而言,浓烈得有些刺鼻。
道路两旁,不再是晶莹的玄冰或嶙峋的寒玉,而是肆意生长的野草、不知名的灌木,远处可见大片大片被开垦的田地,绿意盎然,充满了勃勃生机,却也显得杂乱无章。偶尔有樵夫背着柴捆走过,好奇地打量着这个衣着不凡、气质清冷的银发女子,目光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
再往前走,地势渐平,人烟渐稠。低矮的土坯房舍错落聚集,形成一个小小的村落。鸡鸣犬吠之声此起彼伏,顽童追逐嬉闹,妇人倚门闲话,汉子们扛着农具归来,粗声大气地交谈着田里的收成。空气里弥漫着炊烟的味道、牲畜的气味,还有饭菜的香气——一种混合了油脂和粗盐的、与寒玉峰上清泉灵果截然不同的味道。
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气味、所有的景象,都带着一种原始而嘈杂的生命力,扑面而来。没有寒玉峰万籁俱寂的永恒冰寒,没有玉髓冰魄那令人灵魂战栗的纯粹幽蓝,更没有那道只需静立,便能令天地为之肃穆的雪白身影。
只有喧闹、鲜活、带着尘土和汗水的凡俗人间。
晨曦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那枚霜月玉佩。玉佩冰凉坚硬的触感,成了她在这汹涌陌生的红尘浊浪中,唯一熟悉的锚点。
暮色四合时,她抵达了一个稍大的集镇。循着最喧闹的人声和灯笼的光亮,她走进了一家名为“悦来”的客栈。
客栈大堂里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几乎掀翻屋顶。跑堂的伙计端着巨大的托盘,在挤挤挨挨的方桌间灵活穿梭,高声吆喝着菜名。粗瓷碗碟碰撞的声音不绝于耳。空气中浓烈地混合着劣质酒水的辛辣、炖肉的油腻、汗味、烟草味,还有各种食物混杂在一起的气味,形成一股浑浊而厚重的热浪,熏得人头晕。
晨曦在角落寻了一张空桌坐下。桌子油腻腻的,手指按上去有种黏腻感。伙计麻利地甩过来一个粗陶茶碗,提起一把巨大的铜壶,滚烫的、颜色浑浊的茶水哗啦啦地冲入碗中,溅出几点水星落在桌上。
邻桌是几个敞着怀的粗豪汉子,个个喝得面红耳赤,额头上青筋暴起。他们正玩着一种叫做“划拳”的游戏,手臂挥舞得如同风车,嗓门一个比一个洪亮,声嘶力竭地吼着:
“五魁首啊!六六顺!”
“哥俩好啊!三星照!”
“八匹马!你输了!喝!”
“满上满上!养鱼呢!”
粗粝的吼叫声如同重锤,一下下狠狠砸在晨曦的耳膜上,震得她识海都在微微发颤。她从未听过如此巨大、如此毫无顾忌、如此充满市井烟火气的噪音。在寒玉峰,最大的声音或许是雪崩的轰鸣,或是剑气撕裂长空的锐响,但那都是自然或力量的伟音,带着一种纯粹的、冰冷的秩序感。而眼前这混杂着酒气、汗味和赤裸裸欲望的嘶吼,却像无数粗糙的砂石,疯狂地摩擦着她习惯了绝对清寂的神魂。
她端起那碗粗陶茶碗,浑浊的茶水在油腻的碗壁上晃荡。指尖传来粗粝的触感,与寒玉峰上任何一件冰玉器物的温润光滑都天差地别。她抿了一口,茶水苦涩粗粝,带着一股浓重的土腥味和柴火烟熏气,瞬间充斥口腔。
就在这时,邻桌一个汉子似乎输急了,猛地一拍桌子站起来,震得晨曦桌上的茶碗都晃了几晃,浑浊的茶水泼洒出来,在油腻的桌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他脸红脖子粗地吼道:“喝!给老子喝干净!一滴都不许剩!今儿个不把你小子喝趴下,老子就不叫张老三!”
震耳欲聋的吼声,油腻的桌面,粗粝的茶碗,浑浊呛人的气味……这一切,都让晨曦感到一种强烈的格格不入和隐隐的窒息。
她几乎是本能地松开了茶碗,指尖再次抚上腰间那枚霜月玉佩。玉佩入手冰凉依旧,那缕清冽孤高的冷香,顽强地穿透了周遭浑浊厚重的空气,丝丝缕缕地钻入她的鼻息,如同寒玉峰顶永不消散的霜雪气息。
这缕冷香,是墨千水留下的印记。
指尖描摹着玉佩上那弯清冷的弦月和环绕的繁复霜花,冰冷的纹路在指腹下清晰可辨。这触感,让她恍惚间又回到了那个冰冷的、只属于他们两人的空间。寒魄洞中幽蓝的光华,玉髓冰魄旋转的星璇,还有那道静立如亘古冰川的身影……他披散的墨发,他点落封印时完美冷寂的侧颜,他抚琴时指尖凝结的霜花……
以及,他最后那句清冷的声音,如同带着冰棱的回响,异常清晰地穿透了此刻所有的喧嚣,再次响彻在她的心湖深处:
“心若不静,何处可安?”
这八个字,此刻听来,却不再是指责,不再是无情的点破。它像是一句早已埋下的谶语,更像是一句……未曾言明的牵挂?他那双金色的眼眸,在说这话时,是否也藏着一丝她未曾读懂的东西?他赠予玉佩时,那无声的动作,那冰冷的触感……
邻桌的划拳声、吼叫声、拍桌声,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一浪高过一浪。
“四季财啊!七个巧!”
“全来到!哈哈!喝!”
“痛快!再来!今朝有酒今朝醉!”
喧嚣震耳欲聋,市井的烟火气浓烈得几乎要将人融化。
然而,在这片震耳欲聋、充满了粗粝生命力的噪音海洋中心,晨曦却只清晰地听见了另一个声音。不是此刻的吼叫,而是记忆中那道清冷如冰泉的嗓音,在冰窟的寂静里,在她转身离去的那一刻,似乎有过极其短暂、几乎被她忽略的停顿,留下的半句未尽的尾音:
“寒玉峰——”
那声音很轻,很淡,仿佛只是她过度思念下的幻觉。可那语调中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捕捉的……迟疑?抑或是别的什么?像一根极细极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了她强行冰封的心房深处。
所有的喧嚣,所有的陌生,所有的格格不入,所有的强行压抑……在这一瞬间,被这枚无形的冰针彻底刺破。
“嗒。”
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从她低垂的眼睫间坠落,直直地砸进面前粗陶茶碗里那浑浊的茶汤中。
茶汤表面漾开一圈细微的涟漪,很快消失不见,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晨曦依旧维持着低头的姿势,指尖死死攥着腰间那枚冰冷的霜月玉佩,冰冷的棱角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滴泪水的滚烫,灼烧着她在寒玉峰上淬炼了无数个日夜、自以为早已坚如玄冰的道心。
原来这红尘浊浪,这喧嚣人间,并非最锋利的磨刀石。
最锋利、最难以斩断的,是那悄然滋生、无声缠绕,早已融入骨血,与那冰魄凝光一同生长的心魔情丝。它无声无息,却又无处不在,比任何怨煞都更懂得如何撕开她看似坚不可摧的冰封壁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