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时双侠录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6章 把酒论旧事

四人顺着山径下到山脚,来到一家酒馆,要了几样菜肴和数坛酒。各自入座后,待店小二端上酒菜,朱圭抢先为众人斟满杯盏。众人一饮而尽,连声赞叹,朱圭问道:“贤弟博学多才,不知对昔日懿文太子作何评价?”此言方落,在场诸人皆露惊色。

朱棣即位之后,为表明自己才是皇位正统,不仅废除了建文的帝号,甚至将建文一脉从宗室中剔除,懿文太子的事迹自然也就成为忌讳,无人敢对其评议。此刻朱圭竟公然重提此事,众人岂能不惊?好在此刻酒馆内未有其他宾客,朱圭的嗓音亦不甚响亮,这才让众人稍感宽心。

见于谦不敢回应,朱圭含笑,道:“贤弟的话出得你口、入得我耳,旁人断然不会知晓。”他望向独孤楼和徐辉祖,又道:“这两位都是你我的至亲至近之人,想来也不会将此事传扬出去的。”

于谦心想:“这朱文圭乃是懿文太子后裔,对其先祖往事理应比我更为了解,为何反要我来评说?”反复思量,又见朱圭眼中透着殷切神情,长叹一声,道:“以我之见,懿文太子堪称太祖之后最理想的继位人选。虽其最终未能登临大统,然以太储君身份论之,纵观青史,历代东宫亦无有能与之比肩者。”他这番话说得极为直白,令众人皆是一愣,只道于谦是因朱圭身份缘故方作此溢美之辞。

朱圭不解问道:“贤弟此言,可是肺腑之言?”于谦道:“自是肺腑之言。”朱圭道:“可我听闻,世人皆称颂懿文太子仁厚,他若继承大统,恐怕多显软弱,比之如今陛下只怕天壤之别。”于谦摇手示意,道:“朱兄,话不是这般讲的。”朱圭愈发好奇,追问道:“还请贤弟直言。”

于谦啜了一口酒,道:“世人称颂懿文太子仁慈,可却不知他不仅仁慈,也刚毅果决。论其杀伐果断,丝毫不逊于太祖。”旁侧徐辉祖闻得此言,面上神色变幻,恍若追忆前尘,胸中悲怆。独孤楼问道:“太祖肃杀之威,至今仍教人胆战心惊。洪武年间,太祖颁诏诛戮的官吏逾以万计,古往今来哪位君王堪与太祖相较?懿文太子若果真同太祖般铁血无情,百姓怎会毫无所知?”朱圭点点头,对独孤楼的疑问很是赞同。

于谦道:“自是由于太祖舐犊情深。世人皆知,懿文太子乃太祖最疼爱的儿子,其余皇子全然无法与之相提并论。太祖为懿文太子日后继位博得明君美誉,定会将所有骂名独自承担。”朱圭道:“这般解释虽有道理,可仍旧无法佐证懿文太子具备果决刚毅的魄力。”于谦道:“世人皆知,洪武九年空印案、洪武十三年胡惟庸案、洪武十八年郭桓案。这三大要案绵延数载,遭诛官吏数以万计。当年颁旨的虽是太祖,然诸位切莫忘却,自太祖登基以来,懿文太子便协理朝政。这三次重案牵连广泛,对社稷根基损伤尤甚,纵使太祖决意整肃,单凭太祖孤掌亦难周全,故而懿文太子定会辅佐太祖处置的。”

朱圭讶然道:“贤弟之意,当年三次大案,懿文太子介入处置,是以诛杀这般多官吏非但太祖一人之主张,而懿文太子亦是首肯的?”于谦颔首道:“正是。朱兄不妨细思,倘若懿文太子当真犹豫不决,三次要案频频替官吏说情,纵便太祖再疼惜他,以太祖英明神武,又岂会坚决地将一个优柔寡断之人定为继位之君的唯一选择?”朱圭闻听此言,惊愕地望向侧旁的徐辉祖,但见他神情黯然,微微点头,登时愣住。于谦道:“加上懿文太子当年在朝中制衡文武的手腕,不论文臣武将都对其由衷钦佩。若非英主,岂会有这样的能耐?”

闻听此处,朱圭放声大笑,暗想:“不料于谦竟这般评说祖父,见地如此独到,确是个奇才!”他向于谦斟了一杯酒,道:“贤弟见解,当真别具匠心,令人钦佩。”于谦道:“朱兄谬赞了。”朱圭饮罢杯中酒,又问道:“不知贤弟如何看待懿文太子薨世后太祖册立储君之事?”

于谦沉吟片刻,道:“太祖当年的抉择,实为最妥帖的抉择。”朱圭略感诧异,原以为于谦会在此事上回护当今皇帝,追问道:“何解?”于谦道:“因循祖制,太祖并无他选。”独孤楼听闻,面现惑色,问道:“据老叫花所知,懿文太子离世后,其余皇子犹存,怎不能另择贤君?”于谦答道:“祖制昭然,嫡长为先。”朱圭辩道:“纵然祖制如此,然历朝非嫡嗣承位者不胜枚举,太祖何以不能另择皇子?”

于谦道:“因册立嫡长,此乃先祖宗法,亦是唯一可平息众口纷纭的抉择。自古以来,嫡长子名分既定,而贤明却无绝对准绳。太祖当年择定皇孙承继大统,十之八九便是缘此考量。倘若另择他位皇子,帝位传承失却约束,但凡宗室子弟皆可觊觎。这般情形,社稷怎能永固安宁?为护天下基业,太祖唯能决然择定懿文太子嗣裔,以此斩绝其余皇子心底的妄念。”

朱圭听罢沉吟片刻,颔首道:“正是,贤弟所言委实精辟。不料,太祖昔年定夺之际,贤弟尚在襁褓,竟能将圣意揣摩得这般入微,当真令人叹服。”于谦拱手道:“岂敢。”朱圭追问:“据我所知,当年广泽王亦具夺嫡之资,缘何太祖未能册立广泽王?”他所言的“广泽王”即指朱允熥,太祖朱元璋的第三皇孙。建文帝即位后,册封朱允熥为吴王。后朱棣继位,将其更封为广泽王。于谦轻叹:“以我愚见,太祖昔年未尝不曾考虑册立广泽王。”朱圭道:“然终归属意父皇。”于谦应道:“恐是时势所迫的权宜之策。”

朱圭问道:“何意?”于谦答道:“建文皇帝母系出自吕家,那吕家系前元旧臣,于江浙之地经营数载,门生遍布。广泽王之母族乃开平王,属淮西军勋一脉。以我度之,当年太祖未立储时,朝堂必分阵营。不消说,文官势必拥戴建文,而武臣定当力挺广泽王。太祖终择建文,许是为制衡文武两班。”朱圭闻言仍惑,追问道:“此言听来,似乎仍未解惑。”于谦道:“其理甚明,鞍马武夫取天下,簪缨文士治江山。太祖既为立国之主,自冀继统者乃守文之君。故而太祖终择文官拥戴的建文帝。”

独孤楼听闻,问道:“可这般一来,岂不令武将一脉寒心?”朱圭道:“故而以凉国公为首的武将被太祖悉数剿灭。”于谦颔首,道:“正是。凉国公此人虽征战骁勇,实属罕有的悍将。然其骄横恣肆、居功倨傲。此人本就是开平王妻弟,属于淮西一脉,怎会诚心辅佐建文帝?”独孤楼骇然:“不想蓝玉之死竟有此等因由!”惊诧间望向徐辉祖,问道:“老小子,令尊身为中山王,论理亦属淮西武将之列,怎的你却安然无恙?”

徐辉祖瞥了他一眼,饮了几杯,不作答复。于谦微笑着,解释道:“因由中山王。中山王乃是忠义之士,徐前辈又是自幼跟随中山王身侧,深蒙其熏陶,自亦是忠贞之臣。太祖既已选定建文帝为继任之君,徐前辈定然竭力辅佐建文帝。”独孤楼道:“可他也是当今皇帝的妻弟。”闻得此言,徐辉祖骤然拍案喝道:“老家伙,再提此事,休怪我与你反目!”于谦见此,连忙起身致歉,道:“独孤前辈,此系徐前辈心中隐痛,往后切莫再言。”独孤楼嗤了一声,不再言语。

朱圭暗想:“此人与我年岁相近,竟能对帝王心思洞悉得这般透彻。日后若谋大业,此人岂非极佳臂助?”他举杯与众人共饮,言道:“贤弟见地精辟,由衷钦佩。”复饮一盏,出言问道:“尚有一事不明,不知贤弟能否赐教?”于谦连饮数杯酒意浮浮,此刻兴致盎然,不顾评议前朝之咎,惟愿畅抒胸臆,应道:“朱兄但问无妨。”朱圭探问道:“敢问贤弟怎样看待父皇?”

此言一出,于谦和徐辉祖顿时愣住,完全没料到朱圭竟会提出这个疑问。

朱圭见状,微微一笑,言道:“父皇在位时的举措,我自然知晓。如今父皇已驾崩,纵然评说前人似有不敬之嫌,然愚兄着实想知贤弟见解,还望贤弟不吝指教。”言毕拱手作揖,神色极为恳切。

于谦轻叹一声,说道:“既然朱兄想知晓,我便略述一二。以我观之,建文帝在位四载,得失相兼,虽难誉为圣主明君,却也称不上昏聩之君。”朱圭道:“哦?贤弟此语,似有回护愚兄之意。贤弟但说无妨,若有保留,可就是轻慢愚兄了。”于谦闻言心中一松,说道:“朱兄多虑了,确无偏袒之意。”朱圭道:“可父皇在位期间多行弊政,又无益国益民之举,何来得失相兼之说?”

于谦道:“先谈建文时期的政令。世人皆言建文新政乃是误国害民,实则大错。建文政令确有过失,但也于民有益处。建文初年,建文帝撤销了陕西兴洲、辽东瀛洲等卫所,遣散其军户回原籍耕种。此事虽削弱北疆防务,却充实了国库收入与百姓收成。自前宋以来,我中原钱粮、作物皆仰赖南方,北疆在异族治下满目疮痍。纵使太祖收复北疆失地,终究未能重振北疆兴盛。建文此策乃是倾力发展北疆经济,强化对北疆田亩的管辖。较之武备损耗,各有利弊。”

“再论官员遴选。我朝自太祖立国以来,尤为注重人才拔擢,因而科举取士较之前朝堪称严苛之极。建文帝继位后,非但未曾废弃祖宗法度,甚而对科考严苛数倍,唯求精选良才。虽建文帝纳方孝孺之谏,于科举外设保举制,然此策亦为速择更多贤能而已。虽最终成效与初衷背离,只可谓天意使然。至于复兴周礼,此亦不可尽咎建文帝。须知,建文帝自幼受儒学宗师教诲,那齐、方、黄三人皆为儒门泰斗,自当力主建文复周礼、振儒学。建文帝在此事上未能作出明断,实为过错。”

朱圭道:“听说父皇登基之初,为推行仁政,免除江浙地区两年赋税。对于此事,贤弟有何见解?”于谦道:“此事亦是建文帝的失误之一。我大明经济、粮赋全赖江南之地,建文帝免除江南等地两年赋税,看似惠泽百姓,实则充盈了当地官绅,百姓未获半分实惠。只能说建文帝自幼生于深宫,对民间实况知之甚少。”朱圭闻言不禁颔首,心想:“不错。若父皇当年能巡幸民间,得见百姓实况,必不会行此国策。”

于谦道:“至于建文帝削藩一事,在我看来,此事并无不妥,错的乃是削藩方略。”朱圭问道:“此话怎讲?”于谦解释道:“自古以来,削藩者不在少数。况且建文帝青年继位,论辈分各地藩王皆为其皇叔,论势力各地藩王执掌兵权,试问建文帝怎能不忧虑?从帝王之术看来,当时削藩实属必然之举。但建文帝之失,便是操之过急,且未施怀柔之策,这才致使藩王与建文帝众叛亲离,最终当今陛下起兵时,竟无藩王愿来驰援。建文帝削藩手段,看似收效,实则将宗室亲王尽数开罪,岂有不亡之理?”

他话音才落,旁边有人发出连连嗤笑,言道:“本以为建文已死,世间无人再敢对其置喙。不料今日竟有人妄议建文,甚而建文遗脉尚存于世,着实令人骇然。尔等今日妄语已犯大罪,更勾结前朝余孽罪加一等,老夫便将尔等就地正法!”语毕破风声骤起,一人自酒馆外疾掠而入,刚猛掌劲悍然袭向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