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0章 凶婆
夜色如墨,铁轨旁的碎石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唐小升拖着伤腿,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铁路线挪动。山东老家的寒冬都没让他这般狼狈,此刻汗水却顺着脊梁骨往下淌,打湿了后背那道被湘桂踹出的淤青。他攥紧手中的镀锌水管,管头的三通在掌心硌出红印——那是六条哥特意加装的配重,此刻却重得像块烧红的烙铁。冰凉的夜风卷着铁锈味钻进鼻腔,他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咳在枕头上的血沫,也是这样腥甜又刺鼻的气息。
终于,他望见了那段斑驳的厂墙。墙体裂缝里长出的野草在风中摇晃,缺口处歪脖子树的枝桠上还挂着半截褪色的红布条,那是他第一次翻墙时留下的记号。唐小升把水管往肩上一扛,踩着凸起的砖缝往上爬,右腿刚跨过墙头就传来钻心的疼——左胫骨的骨折处像是被人拿钢钉来回搅动。他闷哼一声,重重摔在煤堆上,惊起一片呛人的煤灰。那些细小的颗粒钻进伤口,像无数蚂蚁在啃噬皮肉,恍惚间他又听见阿梅在车间里的尖笑:“装什么装?瘸子就该滚回要饭的地方!“
穿过仓库时,老鼠在货架间乱窜的声响让他头皮发麻。往日熟悉的机油味混着布料的霉味,此刻却像阿梅泼在他脸上的那碗馊饭,令人作呕。食堂亮着一盏昏黄的灯泡,不锈钢餐盘堆得老高,倒映着墙上歪斜的“节约粮食”标语。唐小升的目光扫过打饭窗口,那天方糖被按在碗上的画面突然闪回,碗里蟑螂扭曲的触须仿佛还在眼前晃动。他记得方糖哭着求阿梅放过自己时,那女人涂着廉价指甲油的手正把发霉的菜叶塞进女孩嘴里。
自行车棚的铁门半开着,生锈的合页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唐小升握紧水管,借着月光往里探。棚后的泥地上,一个黑洞洞的深坑赫然在目。泥浆水泛着白沫,水面上漂浮着半截烟头和几张碎纸片,坑边凌乱的脚印延伸向黑暗深处。他的心脏猛地悬到嗓子眼——那些脚印有大有小,大的沾着煤渣,分明是阿梅那双厚底劳保鞋留下的痕迹。月光下,泥浆表面的油花泛着诡异的虹彩,让他想起母亲下葬那天,坟头飘着的塑料包装袋。
“小……小升?”微弱的声音从坑底传来。唐小升浑身一震,水管差点脱手。泥浆中浮起一颗沾满污垢的头颅,湿漉漉的头发黏在脸上,露出半只布满血丝的眼睛。是蜡烛。他踉跄着扑到坑边,只见蜡烛上半身卡在坑壁凹陷处,下半身浸泡在浑浊的泥浆里,那件他们一起改制的藏青色工装已经变成灰黑色,布料在水中泡得发胀。工装袖口还留着蜡烛缝补的针脚,歪歪扭扭的线头像极了他们初来厂里时,在流水线笨拙的模样。
“你他妈怎么回事!”唐小升的吼声惊飞了墙角的夜枭。他伸手去拽蜡烛的胳膊,指腹触到的皮肤冰凉发皱,像泡烂的宣纸。蜡烛突然剧烈挣扎,溅起的泥水糊了他一脸:“别拉我!他们说要泡到鸡叫……”话音未落,一阵剧烈的咳嗽从胸腔里迸发,带出的痰液混着泥水,啪嗒落在唐小升手背上。那痰液里还带着血丝,在月光下泛着暗红,像极了车间里报废布料上洗不净的染料。
唐小升蹲下身,用袖口狠狠擦了把脸。月光穿透棚顶的破洞,照在蜡烛脖颈处的淤青上,那形状分明是五指掐痕。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刚进厂那晚,也是在这个自行车棚,蜡烛蹲在他身边分食卤鸡爪,指甲缝里还沾着没洗干净的线头;升组长那天,蜡烛偷偷塞给他一包红糖,说是补身子;而上周,正是这双手,将脏抹布甩在他脸上,当众揭发他“伪造身份”。此刻他忽然注意到,蜡烛指节上有道新鲜的伤口,边缘翻卷的皮肉里还嵌着阿梅的指甲油碎屑。
“是阿梅干的?”唐小升的声音冷得像冰。蜡烛突然剧烈颤抖起来,泥水随着他的动作哗哗作响:“他们说我要是帮着诬陷你,就饶我一命……可你走后,他们说我是你的狗……”哽咽声被泥浆呛住,蜡烛猛地低头,将脸埋进污水中。唐小升感觉胸腔里有团火在烧,举起水管的手却停在半空——蜡烛后背蜿蜒的鞭痕,比他身上的伤更触目惊心。那些鞭痕交错成网状,在苍白的皮肤上凸起,像极了车间里困住他们的铁丝网。
远处传来火车轰鸣,震得棚顶的铁皮嗡嗡作响。唐小升深吸一口气,将水管重重杵在地上:“能站吗?”蜡烛艰难地抬起头,泥水顺着下巴滴落,在坑底砸出细小的水花。唐小升抓住他的手腕,借着腰力猛地一拽,泥浆发出“啵”的声响,蜡烛像条被拖上岸的鱼,瘫倒在泥地上。他闻到蜡烛身上刺鼻的消毒水味,那是医务室用来处理伤口的味道,可此刻却混着腐臭,从浸透泥浆的衣料里散发出来。
“他们说要废了我……”蜡烛蜷缩着身子,牙齿在寒风中咯咯打颤,“梅姐还说,谁要是敢帮我……”话音未落,棚外突然传来脚步声。唐小升瞳孔骤缩,抄起水管将蜡烛护在身后。三道黑影从门缝间挤进来,为首的阿梅嚼着口香糖,手电筒的光束直直打在唐小升脸上。光束里浮动的灰尘中,他看见阿梅耳垂上挂着的金耳钉,那是用他们克扣的加班费换来的。
“哟,这不是我们的‘大组长’吗?”阿梅的笑声像砂纸磨过铁皮,身后两个女工跟着嗤笑。唐小升感觉握着水管的手沁出冷汗,左胫骨的疼痛突然变得尖锐——此刻他根本无法全力挥动手臂。阿梅晃了晃手中的铁棍,金属头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听说你要讨公道?”她故意将铁棍敲击地面,发出的声响惊得角落里的老鼠窜逃,唐小升注意到铁棍上还沾着暗红色的污渍,不知道是铁锈还是血迹。
唐小升盯着阿梅染成红色的指甲,那上面还沾着方糖那天溅出的饭粒。他想起六条哥的话:“打人别打头。“但此刻,仇恨如沸腾的铁水,顺着血管涌向太阳穴。就在阿梅的铁棍挥来的瞬间,唐小升突然将蜡烛往前一推,水管借着惯性横扫而出,重重砸在阿梅脚腕上。骨头碎裂的声响混着阿梅的惨叫在棚内炸开,唐小升恍惚间听见自己急促的喘息,和当年在流水线听见的机器轰鸣声重叠在一起。
惨叫声在棚内回荡。阿梅踉跄着跪倒在地,手电筒滚进泥坑,光线在水面上划出扭曲的光斑。唐小升趁机扑上去,膝盖顶住她的后背,水管死死抵住她的咽喉:“钱在哪?”阿梅被泥浆呛得说不出话,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唐小升猛地回头,却见蜡烛不知何时捡起铁棍,正对着他的后脑勺。蜡烛眼中闪烁的泪光与阿梅的狞笑重叠,唐小升突然想起刚进厂时,他们对着月光发过的誓:要一起离开这个吃人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