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9章 藕塘里的银丝线
七月的阳光把老槐树晒得微微发烫,阿禾蹲在树根旁,小心翼翼地剥开麦芽糖的糖纸。糖渣簌簌落在打着补丁的布鞋上,甜味混着槐花香在空气里飘散。远远望见田埂那头晃来个穿蓝布衫的身影,跛脚的姿态让他呼吸一滞——像极了去年被拖拉机碾伤腿的表哥,走路时左腿总要比右腿慢半拍。
“哥!“阿禾喊出声时,书包带跟着拍打在屁股上,惊得满树麻雀扑棱棱飞起来。少年转过身,脖颈处暗红色的胎记刺得他眼眶发烫,和表哥右耳后的印记一模一样。阿禾踩着晒软的柏油路跑过去,黏腻的触感让他想起藕塘里的淤泥,还有那些被表哥牵着手在泥里摸索莲藕的夏天。
那时表哥总把掰断的藕节分成两半,将最嫩的乳白藕尖塞进他掌心。浑浊的塘水里,表哥赤脚搅动着积满腐叶的泥层,溅起的泥点在阿禾裤腿上绽开深色的花。二姨夫的木耙划开水面,折断的藕丝拉出银丝,在阳光下晃得人睁不开眼。最难忘的是暴雨突至的午后,表哥突然把他举过头顶,用宽大的手掌替他挡住砸落的雨珠,自己的后背很快就洇出深色的水痕。
外公葬礼上,白色的幡在风里轻轻摇晃。表哥攥着他的手满是冷汗,粗粝的指腹擦过脸颊时,阿禾盯着他缺了半颗的门牙——那是爬树掏鸟窝摔的,此后念小人书总漏风,却会把“孙悟空“念得威风凛凛。守灵夜,表哥偷偷塞给他一块月饼,月光给酥皮镀上银边,咬下去时碎屑簌簌落在孝服上。
溺亡的消息传来那天,蝉鸣突然变得尖锐刺耳。表哥的蓝布衫漂浮在河面,像一片被揉皱的云。大姨撕心裂肺的哭声震落满树槐花,大姨父弯腰收拾遗物时,脊背弯成了老藕塘的月牙。阿禾攥着半截芦苇站在岸边,看着打捞上来的银镯上还缠着水草,恍惚间又看见去年除夕,表哥把这只镯子套在他手腕上比划,笑着说等他长大,要送他真正的银镯。
后来的每个黄昏,阿禾都会守在村口。邻村少年踢石子的节奏,书包带晃动的弧度,总能让他不自觉地跟上去。被发现时,少年笑着从铝饭盒里分出半块红薯:“小尾巴,分你。“温热的薯香里,阿禾又想起表哥用汗湿的衣角擦净莲藕递给他的模样,还有冬夜里两人挤在凉席下,表哥把冻僵的脚贴在他腿上,嘴里念叨着“我们阿禾是小火炉“。
如今藕塘早已填平,种上了整整齐齐的茶树。阿禾在城里印刷厂打工,夜班间隙翻看老照片,表哥缺牙的笑容和少年的轮廓渐渐重叠。他常常想,那些错认的瞬间,大概是时光撒下的温柔陷阱,让他能在相似的身影里,一遍遍打捞起再也回不去的夏天。而那些藏在淤泥、月光和体温里的记忆碎片,早已酿成了心底最柔软的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