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一梦三生(上)
肖遥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这个春天,肖遥继承父亲遗志,脱下中山装,换上长衫,成了新任族长。作为老族长的父亲去世前拉着他的手叮嘱:“如今世道艰难,阖族上下跟父老乡亲,就托付给你了”。
肖遥本来要走另一条路的。
他少时离家读书,见国运艰难,民生凋敝。书生意气,总是青涩又豪迈。
再后来,父亲重病,被迫回乡。
他很庆幸,当初学医,如今还能为人瞧病,无事的时候他就会进山采药。
这年夏天,有一对从北方逃难的母女投奔到家族。没人知道,这对伤病交加的母女,是怎么穿山过河,走了几百里地到这儿的。
肖遥看着跟他年纪相仿的少女,拖着发抖的身体,声泪俱下地讲着双方祖上的渊源,失神良久。
少女的眼泪流下,在她黢黑的脸上划出两条白线,肖遥内心五味杂陈,暗自思忖:北边已经开始有难民了吗?
几位叔伯也默契地没有质疑她们的身份。若非世道艰难,她们也不必用一戳就破的谎言,跪在这里求一条生路。
族中照拂将她们安顿在偏院,不用再为吃食发愁。少女很能干,除了按照人头分的活计,还会在溪边给邻里洗衣服赚些散钱。我偶尔路过,也见到过少女溪边浣衣,她再也不需要把脸涂黑了。
这个秋天,随着敌人的兵线推进,他们开始十里八乡收粮。
第一次,他们是按照市价收粮,乡亲们心有惧怕,将原本要卖的粮食卖给敌人。
第二次,离第一次没过几天,他们又来收粮,但这次价格减半。乡亲们将多余的口粮卖掉。
第三次,距离上次又过几天,他们又来了,这次,他们举着枪不给钱。乡亲们没有办法,各家从口粮里扣了又扣,凑出一些粮食。这一凑,是很多老人的口粮。
每一次,肖遥都劝着大家把粮食交出去,他只希望大家都能活下去,他不想给敌人杀人的借口。
只能收一年粮,还是年年都有粮食收,敌人应该很清楚,乡亲们只需要比其它乡邻配合,就总能有条活路。
肖遥在后山的洞穴里藏了一个伤兵,他从伤兵的口中得知北边的情况,敌人几乎无坚不摧。
第三次后,肖遥发现自己错了,一味地顺从只会迎来更大的恶意。他与众多父老乡亲商量,大家先暂时躲到山里,躲完冬天再回来耕地。
乡亲们宁愿死在自己的宅子里、土地上,也不愿意短暂离开。
敌人又来了,他们要所有人的口粮和姑娘。
这次,肖遥坚决不同意。他被绑着,枪顶在他的脑袋上,在村子里巡着走了一圈后被绑在晒谷场。
乡亲们被聚集在晒谷场,翻译讲了敌人的要求,又补了一句:“你们要是不交,现在就杀了你们的族长”。
一时间,偌大的晒谷场落针可闻。
翻译又道:“你们要是顺从,就放了你们族长”。
沉默。
片刻的沉默后,人群中有人问道:“杀了族长以后,会放过其它人吗?”。
原本低着头的肖遥,努力挣着抬头,望向声音发出的方向。人太多了,他看不清是谁说的。
翻译见有人如此问,紧接着说道:“当然啦,我是不会骗你们的,只需要多交十个姑娘,我们甚至可以不要粮食”。在他看来,二十个姑娘换一个年轻的族长,很划算。
乡亲们听见翻译如此回答,纷纷交流起来,有的说族长一死换族人得活是族长的责任,有的激愤数落着族长处事不公,有的担忧如何选择下一任族长……
他们从未想过,在某一天,他们有权利决定族长的生死。
细碎的音调穿过人群,落入肖遥的耳中,他望着父亲托付他照料的人群,一时间,双眼茫然。
也有人呐呐道:“真的不救人吗?族长死了,大家真的能活吗?”只是声如蚊音,消散在人群的嘈杂中。
一声嗤笑从肖遥鼻腔发出,他转头轻声对翻译道:“我保证按时交上你们需要的,只是需要组织抽签,希望能多给我三天时间。三天之后,你们来取”。他知道,敌人要顺从,要立顺从的榜样,这样这片土地和土地上的人,就彻彻底底的属于敌人了。
也许是从前肖遥都配合,也许是敌人自大又自信,他们相信了肖遥,只留下一个兵和翻译盯着。
敌人离开后,肖遥给留下的兵安排了最丰盛的酒菜,又喊了几位叔伯作陪。
肖遥,在等。
等到敌人走远,远到听不见枪声。
这个兵在一轮轮敬酒中,逐渐开怀,唱起了歌谣。
翻译说,太君这是思念故乡了。
可笑,思念故乡?那他们就该滚回自己家去,而不是在别人的故乡为非作歹。
兵和翻译都喝得尽兴,尽兴好哇,让他们这时候死,显得心善。
敌人要粮食,可以,总能想到办法活,可是姑娘,不行,一个都不行。
趁着夜色深沉,肖遥安排乡亲们带上细软粮食连夜进山,往山的深处,更深处走。
这次,再无人有歧义。
天黑,路难,各家几乎都有老人孩子,队伍行进速度很慢。当时救的伤兵帮忙安排着队伍前行,几个老猎户和肖遥殿后。
队伍走得太慢,到第二天傍晚时候,才翻过一座山。
突然,几声炸响从庄子方向传来,紧接着一阵枪声。雷声是埋在庄子的诡雷,伤兵出来是敌人惯用的枪。
敌人提前来了,难道发现了当初的拖延之举?确实,拖延的手法并不高明。
催促队伍尽快前行,老猎人和肖遥先留下。伤兵拒绝了肖遥恳求他保护队伍的请求,笑着道“打敌人,在哪里都一样”。
他们很快制定了作战方案,用放冷枪的形式,把敌人引向另一个方向。他们无法预料结果,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老猎人和伤兵都把肖遥护在身后,双方实力悬殊,肖遥看着他们一个个倒下,又看着其它人继续,他们始终没有停下。
最后,只剩下肖遥了,他们把敌人引到另一座山,山顶有一座庙。肖遥从前总是陪母亲去庙里上香,母亲去世后,这座庙就破败了。肖遥拖着受伤的身体,藏在佛祖身后。
听着脚步声,敌人来了,他们很快就会发现肖遥,他拉响了手雷。可能要死了吧,不知怎的,肖遥忽然想起那个常常在溪边洗衣服的少女,她笑起来应该很好看吧,可惜,好像从未见过她的笑。
肖遥轻轻闭上眼,他看见自己的身体变成一条青色巨蟒,枪甚至打不穿鳞片。尾巴一扫,蟒身一绞,敌人死了个干净。
梦里,肖遥想着:变成蟒蛇之前我就应该死了吧,因为人无法在梦里真正的死去,所以变成了蟒蛇?然后,风卷残云的杀掉所有敌人。不对,我怎么能在梦里知道自己在梦中?
梦外,肖遥翻个身,继续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