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礼议:嘉靖帝的礼制改革与皇权重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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绪论

一、研究动机

明代嘉靖朝发生的“大礼议”事件(1),即兴献王朱祐杬(1476—1519)(2)尊号之争。“大礼议”的背景,缘于明武宗正德皇帝朱厚照(1491—1521)驾崩后,既无子嗣,又无同胞兄弟继承皇位,事先也未安排过继的嗣位人选,代表君统宗统合一的帝系自此断绝。考虑到与帝系伦序最近的兴献王朱祐杬已在正德十四年(1519)薨逝,昭圣皇太后张氏(?—1541,明孝宗之妻,明武宗之母,尊为昭圣慈寿皇太后)与内阁首辅杨廷和(1459—1529)等人商议后,决定由兴献王世子朱厚熜(1507—1567)以明孝宗弘治皇帝的嗣子身份,入继大宗,即皇帝位,是为嘉靖皇帝。朱厚熜即位后,却坚称自己以藩王身份直接继承皇位,拒绝承认自己是孝宗的嗣子,也不愿接受杨廷和等人的劝说,一再提高对亲生父亲朱祐杬的崇敬仪式,与内阁诸臣爆发激烈冲突。议礼双方皆牵引出“天理”是否重于“人情”及“尊尊”是否重于“亲亲”的讨论,其焦点在于嘉靖皇帝身份(identity)的判定。得到张璁(1475—1539)等人提出“人情论”的支持后,朱厚熜大受鼓舞,竟不顾礼部诸臣的反对,直接下诏称兴献王为“皇考”,引发嘉靖三年的左顺门事件,许多抗议者被当场打死,或流放,或贬职,威慑朝堂,群臣缄口。

左顺门事件后的二十年间,嘉靖皇帝一面命人编纂《明伦大典》,借“人情论”建构自身地位的正当性,又强调自己受“天命”得位,使皇权得以钳制言论,防止士人暗地批评“大礼议”,一面以遵《周礼》、复“祖制”为由,大幅改易国家礼制(3),趁机改变宗法惯例,模糊宗统(孝宗一脉)与家系(献皇帝)的界线,逐步变易宗统,使兴献王与嘉靖皇帝一脉由小宗家系变为大宗帝系。在中国传统政治文化里,政治权力与名分礼秩的关系,本是一体两面,名分一旦错置,礼秩将日趋瓦解,使皇帝脱离礼法的规范,皇权渐失其“公义”性质。同时,名分礼秩的瓦解,也破坏了原本的权力分配原则,不再有一合理的标准。为求晋位,官僚不得不依附有力人士,造成朋党林立的现象,党争日趋激烈。当各党爆发冲突、相决不下时,官员们为了排除异己,只好寻求皇帝的支持,遂成为皇帝拿捏的斗争工具,逐渐丧失“为王者师”的政治理想,不再追求“公义”的实现,使嘉靖朝的政治秩序恶化,政治文化也随之改变。

所谓的“政治文化”(political culture),即注重政治系统赖以生存的文化条件,并以某个特定时期的社会环境为背景,探索大多数人认同的政治价值观、政治理想、政治信仰及政治心理等问题。(4)然而,历史形态的政治文化主体已经消失,无法使用抽样调查、行为测量、心理分析、量化统计等方法进行研究,所以本书拟以“大礼议”事件为切入点,厘清“大礼议”衍生的政治效应,说明“大礼议”如何从一个政治事件变为一个政治符号,成为嘉靖君臣斗争的道德武器与思想资源。嘉靖皇帝虽强行镇压反对者,将兴献王一步步推崇至明睿宗的地位,却引发嘉靖君臣对“名分”的争辩,讨论皇权究竟是作为帝国政权的公共中心,还是作为保证皇帝个人私利的手段,并分析“大礼议”牵涉的“七争”(5)、颁布《明伦大典》及发起国家礼制变革,观察权力结构及其运作过程,进而探讨政治权力、经典诠释及国家礼制三者的关系,突显嘉靖朝政治文化的形成过程及其变化,将如何影响政治权力的运作。(6)权力问题不只是制度上的规定及其运作,也是文化上的合法性认可及其塑造问题,呈现了文化政治化与政治文化化的复杂现象。

本书通过《明伦大典》的编纂,探讨嘉靖君臣如何借经典的再诠释,建构“人情论”的理论体系,说服士人接受“大礼议”,并发起礼制改革,逐步变易国家礼制,证明嘉靖政权的正当性基础,完成帝系重建的目的。最后比较隆庆皇帝(1537—1572)至崇祯皇帝(1611—1644)的态度,观察他们如何看待献皇帝的祧迁问题,反证“大礼议”对明朝政治文化体系的影响。除了对“人情论”的讨论之外,本书也探讨“大礼议”如何影响朝堂内的人际关系、权力结构及政治生态,观察身处于权力核心的嘉靖君臣如何界定自己在团体中的地位、权力范围及政治生态的既有限制,而士人们如何借由儒家经典再诠释的方式,试图让国家礼制回归“合礼”的安排,限制皇权的范围,钳制皇帝的个人性,重新将政治权力和社会秩序导回“公义”的轨迹,本书进一步分析皇权深入官僚体系引发的政治效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