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章 (六)
冰封的绿云岭上,李想的呼吸凝成白雾,与军号震颤出的声波在月光下交织。耳垂的汗珠早已冻结成冰,他喉结抵着祖父的弹片号嘴,任由寒气渗入骨髓。最后一个音符消散时,山崖间的积雪轰然崩塌,仿佛沉睡的战魂被号声惊醒。
央视直播画面定格在这一刻——少年立于冰面,军装染霜,身后是列队敬礼的老兵。弹幕从谩骂转为寂静,随后零星跳出几行字:“这声音……像从地底钻出来的。”“我爷爷说,他当年在战壕里听见的号声,就是这样。”
杜康裹着破旧的军大衣,踩着冻土走上冰面。他掏出那本被酒渍浸透的《管乐声学》,撕下一页塞进李想手中。泛黄的纸页上,祖父的字迹赫然显现:“1948.12.10,用肋骨共振吹响集结号。”李想翻过纸页,一行小字刺入眼底:“音乐无耳,有心足矣。”
父亲在远处架起篝火,将五个祖传号嘴投入火中。青铜遇热迸出幽蓝火焰,熔化的雪水顺着冰缝流淌,竟在冻土上蚀刻出一幅声波衍射图。他拾起一根松枝,蘸着水在冰面写下:“李想七式——纪念李云峰第七次负伤突围。”
三日后,维也纳大赛组委会发来加急邮件。评审团罕见地全票通过,破例授予李想“特殊贡献奖”,并附上一段视频:九位评审中,三位失聪的老者将手掌贴在舞台地板上,通过振动“听”完了整场演奏。末尾附言:“音乐的本质是震动,而非声波。”
网暴的潮水在真相面前骤然黯然退去。那个曾带头攻击的军事博主悄然删除所有帖子,转而上传了一段黑白影像——1937年的战地医院,一名耳朵受伤的号兵正用肋骨抵着铜管吹奏。配文:“科技是新的肋骨。”
除夕夜,火红灯笼映亮了整个绿城。
老乐器铺的阁楼首次亮起灯。李想与父亲并肩修复祖父的军号,焊枪火星溅在奥斯曼号嘴上,炸出一串高频泛音。
次日清晨,废弃水塔传来前所未有的轰鸣。市政环卫工张师傅愣在原地——塔身裂缝中涌出的不再是呜咽,而是混着冰凌碎裂声的《黄河大合唱》。路过的学生举起手机直播,标题写道:“听!钢铁在唱歌。”
李想站在塔顶,一曲作罢,号声仍在心中轰鸣。
他知道,当第一个音符穿透云层时,祖父正躺在太行山的某片泥土下,用永恒的沉默与他合奏,祖孙俩的心灵声波终于在此刻重合,化作天地间最干净的莲藕孔洞。
这是祖孙俩的第一次合奏,也是两个时代间的第一次和鸣。
绿城三中的升旗仪式上,当校长对学校素质教育的成果大露喜色,决定要对李想着重表彰时,李想正在教室整理书包。回首来到三中数月的经历,细数老师对他的无私帮助,李想只觉心中无限感慨:没想到一所普高,竟成为他通往音乐道路的跳板。李想第一次这么真切地感受到:现实与理想的差距,往往只存在于心境。忽视它,人无论处于何种境地,都有把理想变为现实的契机。
临近傍晚,李想再一次走在了绿城音乐学院附属中学的小径上,惶恐与喜悦共存。
绿城音乐学院附中的梧桐道上,李想驻足在荣誉墙前。晨光斜斜地掠过玻璃橱窗,给玻璃—少年握着小号站在金色大厅,身旁是祖父氧化的军功章。照片下新增的烫金铭牌刺痛了他的眼:“22级特尖一班,李想。”
李想,这个曾因“听力受损无法继续进行学业“而被驱离学校的小号手,凭借自己的努力证明了自己仍在“当打之年“。
“欢迎回来!”宋刚的声音裹着初冬的寒意从后面传来。他斜倚在宣传栏旁,校服领口随意敞着,指尖指着镀银的调音器,“听说你要参加校庆的《黄河》协奏曲独奏?”
李想转身时,梧桐叶正掠过张洛胸前崭新的特尖班徽章。这个曾因文化课不及格被踢出一班的钢琴天才,此刻眼里翻涌着熟悉的讥诮:“知道为什么让你吹第三乐章吗?那段高潮需要连续七个High C——最适合让残次品现原形。“
上课铃截断了未尽的话语。李想攥着乐谱走向排练厅,指尖触到谱架上未干的水渍。总谱扉页用红笔圈出的部分格外刺目:1939年冼星海原版标注“此处需军号般穿透力“。当他翻开祖父的战地日记对照时,泛黄纸页突然被阴影笼罩。
“校庆不是你的个人秀场。“王鹿鸣主任的钢笔尖点在High C谱线上,在羊皮纸上戳出细小的洞,“学院派讲究中正平和,收起你在维也纳那套哗众取宠的把戏。“
排练厅的暖气发出嘶鸣。李想望着指挥台上那尊青铜编钟,忽然想起三中仓库里生锈的拾音器。当他把骨传导麦克风递给声部长时,圆号手突然惊呼:“指挥!李想在改装乐器!“
争执声惊动了走廊里的杜康。他撞开门时,正看见王主任将改装号嘴摔向大理石地面。青铜撞击声里,李想扑过去接住的刹那,1942年绿云岭的松涛声穿透时空——祖父用刺刀刻在钢盔内侧的声波纹,与地砖裂缝惊人重合。
“让他试。“杜康踩着满地乐谱走到指挥台前,松香在暖气里蒸腾,“李云峰当年用缴获的日军号嘴改过调式,这事军乐团档案室还存着录音。“
校庆前夜的加排持续到凌晨。李想蜷在器材室调试号嘴时,月光突然被黑影切断。宋刚的身影倒映在低音提琴漆面上,手中的保温杯泛着诡异的光:“喝点润喉?你嘴唇都裂了。“
甘甜的液体滑过喉管,李想却尝到铁锈味的警示。两小时后,当他试图吹响第一个High C时,喉间突然爆发的灼痛让音符扭曲成哀鸣。医疗室的白炽灯下,校医盯着喉镜里的红肿皱眉:“声带严重受损,至少禁声两周。“
月光在消防通道里碎成冰碴。李想攥着空保温杯走向垃圾站时,监控探头正记录下某个闪入后巷的身影。当他翻开垃圾桶盖,三个印着宋刚英文名的药瓶在月光下泛着冷光——盐酸氨溴索口服液,过量服用会导致声带麻痹。
校庆当天,李想站在候场区抚摸缠着绷带的军号。父亲突然从消防通道闪出,将泛着药香的瓷瓶塞进他手中:“你爷爷淮海战役时用来护喉的土方。“褐色药膏抹在喉结的瞬间,1948年的风雪与今夜的镁光灯轰然相撞。
大幕开启时,宋刚的冷笑凝固在第一个音符里。李想将号嘴抵在锁骨,喉结震动混着中药的清凉,竟让High C泛出管风琴般的浑厚。当乐曲行进到第七个High C时,他忽然转向观众席——祖父的军号与奥斯曼号嘴在追光下合鸣,声波在穹顶水晶灯间折射出1939年的黄河惊涛。
掌声雷动中,王主任手中的指挥棒突然折断。他看着李想走向后台的背影,终于发现少年军装第二颗纽扣别着的微型录音器——昨夜宋刚在巷口与药贩交易的对话,正在校庆直播中循环播放。
月光再次爬上荣誉墙时,李想的名牌旁多了张处分通告。宋刚拖着行李箱走过橱窗,胸前的特尖班徽章已被摘下。当他与拎着药箱的父亲擦肩时,突然听见军用水壶里的液体晃荡声——那是种比任何致幻剂都苦涩的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