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风雪亭（1）
赵顼看着王韶，王韶看着赵顼，天上几个乌鸦飞过。
“咳咳……”
赵顼咳嗽了一声。
“坐吧。”
说着，自己在那张榻上坐下。尊卑有别，他堂堂一国之主，怎么可能跟臣子们坐一样的座位，所以王方才从家里抬了一张榻过来。
王韶看着那张榻，再加上赵顼浑身珠光宝气，以及王方的暗示，心里早就知道是什么人了。
他战战兢兢地在赵顼面前的石凳上坐下，屏气敛声，不敢说话。
“你叫什么？”
赵顼打破尴尬。
“回、不，在下姓王，单名一个韶字，字子纯。”
“听你口音像江南西路那里的，你又姓王，莫非与王方有亲戚么？”
“没有亲戚。在下与王衙内也是相识不久。”
“看你也像个读书人，是准备科举？”
“不瞒足下，在下曾是嘉佑年间的进士，后来制科未曾选中，因而弃官不做。这次进京，是想走条捷径奔前程，没想到屡次碰壁，因而穷困潦倒，靠捞这水中的鱼虾来度日。”
“哦？”
赵顼眼前一亮，对王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多少人寒窗苦读十年，都未必能够博得一个功名，你怎么还辞官不做了？你之前是什么官职？”
“回……在下之前是建昌军司理参军，碌碌无为，不曾有什么政绩。本想考制科进朝廷，也不曾考中，当时也是年轻气盛，一怒之下弃官不做，转而游历西北去了。”
“西北？”
赵顼眼中有了光亮，轻轻摸着下巴。
“你在西北，都看到了什么？”
“自然是战火狼烟，生灵涂炭。”
王韶喉咙滚动，这才敢抬起眼睛偷偷瞟了赵顼一眼。
赵顼的神情，也是一样的凝重。
王韶很聪明地补充了一句。
“关中百姓，盼仁义之师驱逐蛮夷，如同久旱盼甘霖。”
赵顼一笑，扶了扶头顶的暖帽。
“看来你对西北民生很是了解啊。不知你对当今国家对西北的方略，有何看法？”
机会真的来了。就这么突如其来地降临了。
人不怕没能力，就怕没机会。
王韶正襟危坐，克制住内心可以说是无比澎湃的激动，严肃说道。
“在下游历西北数年，穷尽毕生所学，窃以为，国家对西北的方略，无非十二个字。”
“哪十二个字？”
“招抚羌族，收复河湟，压制西夏。”
“请先生明言。”
先生都叫上了，王韶心里，多少有点儿受宠若惊的感觉。
“目前西北局势，诚然是三足鼎立，东有大宋，西有吐蕃青唐，北有西夏。自仁宗朝以来，我朝对西夏用兵，都集中在横山一带，此地地势险要，极难攻取，西夏只要集中兵力抵挡，就能阻挡我军攻势，也正是因此，我朝屡屡吃它大亏。
如今若能取河湟之地，断其右臂，横山出兵攻河套，熙河出兵攻凉州，两军夹击，西夏必然首尾不能相顾。收复河西，指日可待。”
赵顼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王韶见赵顼听进去了，便继续说道。
“况且，收复河湟，其利有三。
第一，今河湟之地为吐蕃唃氏所控制，我若不取，则西夏必取之。近来西夏屡屡派兵攻打青唐城，可见其有吞并河湟，联络吐蕃，羌族之心。果真如此，则秦州一带无险可守，关中危矣。取河湟，进可图西夏之地，退则为关中铸就屏障。此其利一也。
第二，中原无马，河湟一带乃产马之地，取之可有源源不断战马，就能组建强大骑兵，不仅可以制衡西夏，更可以借此北上收复燕云。又可以省去每年购买战马的开支，此其利二也。
第三，青唐联络中原与西域，乃商贸重镇，取青唐，我朝便可向西域倾销丝绸，茶叶，瓷器等物，获利颇丰，此其利三也。
有如此三利，且吐蕃势弱，此天赐良机，君若不取，则西夏必取之，若西夏取之，再欲进军河套，北上燕云，诚为难矣。此乃韶乡野村夫愚直之言，让您见笑了。”
还真让赵顼见笑了。
赵顼已经笑得合不拢嘴了。
王韶一番话下来，真是让他有一种拨云见日的感觉。
原来压制西夏这么简单！
此时，不远处的王方，神情复杂地看着陷入激动不能自拔的赵顼。
他应不应该告诉亭中这对踌躇满志的君臣，所谓的熙河开边，看似是宋朝大获全胜，其实是接了一个烫手山芋呢……
事实上，虽然熙河开边拓地两千多里，但招抚吐蕃的工作，王韶并没有做好，甚至在他回到朝廷之后，当地军民立刻发起翻盘，让王韶不得不又回来平叛。
再加上朝廷为了把这里开发成对西夏用兵的军事基地，又花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
所以实际上，熙河开边获得的好处只是一时的，后患却是无穷。
北宋亡国后，朝廷的君子们，又美美地将这锅甩给了王安石，说他如果不煽动官家对西方用兵，消耗国力，国家就不会亡国。
攻取河湟，本来就是一步死棋，王韶说的对，宋朝不取，西夏就要取。
如果真让西夏打下来了，随后长驱直入关中，再取河洛，或许灭宋的真就不是金了。
所以，王韶的这个战略，也不能说错，目前也没有其他更好的战略。
关键是，收复河湟之后，应该怎么经营。
五路伐西夏如果没有全军覆没，整个局面都会改写。
但为何宋军会在永乐城大败？
不言而喻……
大宋朝廷一向擅长的是搞内斗，任何事情都可以化作内部争权夺利的工具。
哪怕搭上整整二十万人的性命，搭上整个国家的前途。
大宋究竟是被谁给玩死的，很难说。
在王方的构想里，让王韶去陕西没有错，而他去取河湟的这段时间，王方本人还有他爹王安石，就需要尽快把朝廷内部给收拾干净，给王韶一个稳定的大后方。同时，五路伐西夏，至少要再后推十年，要等到河湟人心归顺，才可以用兵。
阻力很大，王方想想未来要面对多少麻烦，就一个头两个大。
但再难，也得硬着头皮上。谁让他选择这条路了呢。
心里叹了口气，王方笑着走进亭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