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禮疑圖序

先王之政，所以行不忍人之心也，觀會通以行典禮，節文斯而已矣，其道豈難知哉！予讀三禮，謂其先秦古書具載先王成法，然而駁雜支離，多相牴牾，推尋凑合，祗覺難通。儀禮雖參叔世之彌文，而猶存古意；禮記雖附後儒之臆説，而每有格言。聖賢精義所在，豈敢盡廢哉！周禮則檢防太密，聚歛無遺，類皆功利之心，大失寬仁之體，而語之繁蕪，事之瑣屑，未暇論焉，浸淫其説，將壞人心。如理民之道，莫切於輕徭薄賦，而周禮反之。孟子語文王之政，必曰：「耕者九一，仕者世禄。關市譏而不征，澤梁無禁，罪人不孥。」六官之中，何嘗一明此義哉！孟子又曰：「有布縷之征，粟米之征，力役之征。君子用其一，緩其二。」三者之外，别無征焉，而亦不敢一時併取，此先王之意也。周禮之征，則不止此，賦役重煩，民不暇給，是其爲法，蓋有詳於孟子者，而未見其爲易簡也。夫孟子，鄒魯之儒，而聖賢之學也。親見孔氏之遺書，熟進先王之成法，又其學以知言爲本，深有戒於邪説生心之害，必非妄言者。故周室班爵禄，諸侯惡其害己而皆去其籍，則曰「其詳不可得聞矣」，豈有舍孟子而復别得其詳哉！孔子曰：「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徵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徵也。文獻不足故也，足則吾能徵之矣。」又曰：「殷因於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於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夫文獻不足徵，而能言之，而能知之，知之而又能及於百世，此豈在形迹名稱之間哉！禮者，中而已矣。隨時處中，而能合於人情，宜於土俗，則固吾心之節文也。苟求之心而不合，推之政而不宜，任情用智，察入秋毫，雖其書在秦先，禮以周目，不敢以爲是焉。蓋周禮之書，成於戰國之士，中間多雜邪世之制，迂儒之談，而非由大本以行達道者也。當漢武時，其書始出，衆儒共排其非。至林孝存則曰「末世瀆亂不驗之書」，何休則曰「六國陰謀之書」，庶亦可謂知言矣。惟劉歆、鄭玄以爲周公致太平之迹，而朱子獨深信之，亦以爲周公遺典，又以爲聖人所作必不會差。至其論孟子也，於貢、助、徹之制，則或以爲可疑，或以爲都是；拗於班爵禄之制，則或以爲不然，或以爲約度説。是信周禮反有踰於孟子也，孟子將不得爲知言乎！然又謂周禮一書，亦是起草，未曾得行，又謂周公晚年作此，小處或未及改，則以周禮爲未定之書也。孔子删述六經以正人心，豈其存未定之禮以惑世乎！知周禮之不可通而强以一説通之，亦近於遁辭矣。自知言之學不明，雖大儒説禮，亦無定論，何怪乎後人之滋惑哉！予於三禮儀文，未能悉舉，惟以布縷、粟米、力役之征皆切於民，而禮之大者也。往年從政，習於功利之見，而用意過深，晚而思之，則皆周禮之餘智也。故即平日之所疑者爲圖，旁引以辯證之，而一以孟子爲主焉。夫文武之政，具在人心，即其易簡宜民者而求之，似亦可得而知也。予豈以古道爲可反哉，亦姑講究先王之意，以自懲既往焉爾。書凡六卷，其前三卷疑圖具在，見禮意焉；其後三卷，則上敘孟子之言以明本原，下評歷代之事以備參考云。

嘉靖戊申歲秋八月既望會稽季本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