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 乾嘉碑学实践与理论之殊途同归
乾嘉碑学犹如一股潜流,渐渐地转移着书法的审美取向。但在阮元之前,书法的发展方向尚未有一个理论上的深入思考,北碑还只是处于零星的尝试阶段。邓石如的贡献在于自觉的北碑实践,而他的相关著述却十分鲜见,这使我们对他的认识更多地依据他的书迹。邓石如生活在那个传统书法的时代而不随波逐流,大胆取法新的文字资料以滋养自己的艺术,这种理念是难能可贵的。然而邓石如时代的碑学实践尚未引起更广泛的关注,他也并未以一己之力扭转乾嘉时代传统书学的方向,或许在时人看来他只是与众不同而已。但值得庆幸的是,比邓石如晚出生二十一年的阮元在邓石如离世六年之后公开的《南北书派论》以及同时期的《北碑南帖论》终为碑学之揭橥,他的倡导和呼吁,加之后辈学者的努力,终于使书学方向发生了转移。邓氏弟子包世臣在《艺舟双楫》一书对其师极力褒扬,并在《国朝书品》中将邓氏篆书与隶书列为最高品级的神品(仅邓石如一人而已),其推尊邓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此后邓氏之书方为后人注目。传统的帖学开始动摇了,随之而来的是汹涌的碑学之潮。
阮元(1764—1849年),字伯元,号芸台,又号揅经老人、雷塘庵主等,江苏仪征人。乾隆五十四年(1789)进士,历乾隆、嘉庆、道光三朝,屡任地方督抚、学政,任兵部、礼部、户部侍郎,拜体仁阁大学士,谥文达。阮元“入翰林后即直内廷,编定书画,校勘石经”,其治学折中汉宋,“力持学术之平,不主门户之见”,“身历乾、嘉文物鼎盛之时,主持风会数十年,海内学者奉为山斗焉”。他主持编修《经籍纂诂》《十三经校勘记》《皇清经解》等典籍,著有《揅经室集》《山左金石志》《两浙金石志》等。龚自珍谓其:“十事彪炳,冠在当时。”阮元在经学、方志、校勘、金石学等方面的建树使他成为乾嘉时代最全面的学者之一。
阮元在碑学理论上的开山之功一点也不亚于邓石如的书学实践。但阮元碑学观念的形成却似乎与邓石如无关,这是乾嘉碑学初期一个很有趣味的现象。乾隆五十五年(1790),邓石如被翁方纲排挤之后离开京师,二人之后再未有交集。而早在乾隆四十九年(1784),二十一岁的阮元就在凌廷堪的引荐之下结识了翁方纲。六年之后,即乾隆五十五年,阮元与纪昀、翁方纲等人于京师交游,而邓石如抵京恰在此年之秋,并有与翁方纲交恶之事。依照常理,阮元对翁、邓之间发生的故事应当知悉,而且应该有所议论,但文献阙如的遗憾使后人对阮元于此持何种观点不得而知。此后多年中,无论翁方纲与阮元在京任职或者外任期间,二人始终保持着亲近的关系:一则二人都有官场事务与应酬,二来他们都对经史、金石、书画均抱有浓厚的兴趣,这是他们交谊甚深的基础。直到嘉庆十五至十六年(1810—1812年)之时,年近八旬的翁方纲依然与阮元保持着密切的交往,而阮元的《南北书派论》也正是在嘉庆十六年完成的。在翁方纲与阮元诗词唱和、文章砥砺之中可以找到他们对书法审美取向的论述,但却未发现二人关于汉魏以来书法问题的讨论。至于嘉庆十六年阮元“二论”写成后是否出示给翁方纲,翁方纲又是否认同阮元的论断,也无从详考。然翁氏以晋唐为宗,而阮元力倡汉魏碑版,他们之间的分歧是显而易见的,这个分歧的核心正是碑学与帖学观念问题。
翁、阮二人私谊交好自不必说,但其书学观念却大异其趣。他们在学术上相互激励,相互陶染,却又保持着各自的独立性,这反映了学术本应遵从的独立与自由的原则。相反,邓石如与阮元书学旨趣相近,而邓、阮之间在书学上却似未有交集。阮元的书论中也从未提及邓石如其人其书,那么,邓石如的实践是否启迪了阮元的理论呢?这也成为乾嘉碑学实践与理论之间是否有直接关联的疑问,而这一点或许只有阮元本人清楚。
在邓石如与阮元之间可能有交集的另一个关键人物是毕沅。乾隆五十五年(1790),邓石如在京师受到排挤之后,客至武汉毕沅幕府。毕沅时任湖广总督兼湖北巡抚,邓氏在毕沅幕府期间颇受毕沅器重,并聘请邓氏教授其子《说文》与书法。邓石如客居三年之后,离开了武汉。乾隆五十九年(1790)九月,白莲教起义爆发,毕沅被弹劾失于防范而被贬谪为山东巡抚,于十一月抵任。当时阮元任山东学政。毕沅抚山东期间,毕、阮二人合编了《山左金石志》。毕沅在山东任上时间短暂,期间二人是否言及邓石如其人其书,虽无明文可考,但对于阮元而言,邓石如擅长篆隶、北碑,他应该是了解的。阮元书论虽未尝明言,然翁方纲、毕沅均与邓石如、阮元有所交集,由此可以推断邓石如的实践对阮元应当是有所启迪的。
阮元自谓其《南北书派论》《北碑南帖论》是经历了长期的思考之后的结果。他云:“二十年来留心南北碑石,证以正史,其间踪迹流派,朗然可见。”阮元的书学态度在当时便得到了一些呼应,如钱泳《书学》称其于嘉庆甲戌春三月至淮阴拜谒阮元,阮元“款留者竟日”,并出示其《南北书派论》一篇,钱泳读后感叹其“真为确论”。可见,阮元的论断在当时便产生了共鸣。更值得一提的是,阮元“二论”影响深远,何绍基、康有为等人对阮元开启碑学先河之功都颇为认同。但在阮元“二论”的时代,北碑虽然得到呼吁与鼓吹,然真正临摹、取法者却很鲜见,更不用说宗法了。阮元个人的书法实践也莫不如此。
真正率先为邓石如鼓吹的并非阮元,而是邓石如的弟子包世臣。张元炜云:“邓氏一布衣耳,名不出州闾,位不及一命之士,世既无知之者,邓氏亦不求人知,生长蓬忧之中,行吟黄江之畔,其后少见矣,卒以与翁、钱议相左,至以不合六书相诋,无安吴包氏,其人老死牖下汶汶以终焉耳。史迁言闾巷之士,非附青云恶能相得而名彰。自邓氏名为世重,识者未尝不引为深幸。”[41]包世臣之后,康有为等人极力推崇,遂使邓石如的碑学广为人知。邓氏于碑学的开创之功方为世所重。
翁、邓之间的芥蒂时隔多年或许早已被遗忘了。史称翁方纲訾诋邓石如乃由于邓氏礼节未周自然不乏臆测,或伤肤浅。论者称翁、邓不合实因书学派别之异也值得商榷。[42]翁、阮交谊甚笃而书学观念迥异,邓、阮未见交集却书学主张近似,这个现象让人猜测当年翁、邓之间的芥蒂或许并非南帖与北碑之间的观念之争,而更可能是邓石如书法是否合乎六书之旨的问题,这是由于学术需要求真的原则使然。当然其中或许也掺杂着一个以书法见长的学者对“少读数卷书”的偏重于技法的书家的歧视而已。
在乾嘉时代的书学转移中邓石如与阮元都功不可没。前有邓石如,后有阮元,他们对于书法演进方向的捕捉与思考是颇为吻合的。他们生活在一个原本可以有交集的时代却没有书学交往,这多少有些遗憾。他们对于碑学的思考虽然殊途,但却最终都汇入到碑学的潮流之中。
[1] (清)康有为:《广艺舟双楫》,载《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版,第777、778页。
[2] (清)康有为:《广艺舟双楫》,载《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版,第755页。
[3] (清)康有为:《广艺舟双楫》,载《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版,第754页。
[4] (清)陈奕禧:《隐绿轩题识》,载崔尔平选编点校《明清书论集》上,上海辞书出版社2011年版,第609页。
[5] (清)钱泳:《书学》,载崔尔平选编点校《明清书论集》下,上海辞书出版社2011年版,第1026页。
[6] (清)顾炎武:《金石文字记》,载卢辅圣主编《中国书画全书》二十,上海书画出版社2009年版,第238页。
[7] (清)钱大昕:《潜研堂金石文跋尾》,载卢辅圣主编《中国书画全书》二十,上海书画出版社2009年版,第301页。
[8] 注:(清)叶昌炽《语石》卷十第472则论金石学与书学之关系云:“国朝亭林顾氏《金石文字记》,始以碑文证明经史之学。竹垞、竹汀博闻宏览,穷源溯流,上自经史,下逮说部、文集,舆地、姓氏,莫不厘定异同,释疑匡谬。孙渊如、严铁桥继起益精,世始不敢薄金石为小道。翁覃溪、刘燕庭、张叔未皆以书学名家,故其绪论,详于古今书派,而亦不废考订,言皆有本,不为凿空之谈。”参见(清)叶昌炽撰,韩锐校注《语石校注》,今日中国出版社1995年版,第869页。
[9] (清)朱筠:《笥河文集》卷首,载《丛书集成初编》第2506册,商务印书馆“民国”二十五年版,第3页。
[10] (清)朱筠:《送张方海》,《笥河诗集》卷三,载《续修四库全书》1439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495页。
[11] (清)王昶:《吴吟香阁印谱序》,《春融堂集》卷三十七,载《续四库全书》1438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59页。
[12] (清)孙星衍:《平津馆文稿自序》,载《孙渊如先生全集》,商务印书馆“民国”二十四年版,第225页。
[13] (清)汪启淑:《桂未谷传》,《飞鸿堂印人传》卷三,载周亮工、汪启淑《赖古堂印人传·飞鸿堂印人传》,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30页。
[14] (清)毕沅:《关中金石记》卷一,载《丛书集成初编》1524册,商务印书馆“民国”二十五年版,第8页。
[15] (清)毕沅:《关中金石记》卷一,载《丛书集成初编》1524册,商务印书馆“民国”二十五年版,第11页。
[16] (清)毕沅:《中州金石记》,载《丛书集成初编》1523册,商务印书馆“民国”二十五年版,第29页。
[17] (清)毕沅:《中州金石记》,载《丛书集成初编》1523册,商务印书馆“民国”二十五年版,第18页。
[18] (清)毕沅:《中州金石记》,载《丛书集成初编》1523册,商务印书馆“民国”二十五年版,第20、21页。
[19] (清)毕沅:《中州金石记》,载《丛书集成初编》1523册,商务印书馆“民国”二十五年版,第15页。
[20] (清)毕沅、阮元:《山左金石志》卷九,载《续修四库全书》909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505页。
[21] (清)翁方纲:《复初斋文集》,手稿影印本,第十二册,第4320页。
[22] 参见(清)翁方纲撰《翁方纲题跋手札集录》,沈津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94页。
[23] (清)翁方纲:《复初斋文集》,石印本卷二十一,上海同文图书馆“民国”五年版,第5页。
[24] (清)翁方纲:《复初斋文集》,石印本卷二十一,上海同文图书馆“民国”五年版,第6页。
[25] (清)翁方纲撰:《翁方纲题跋手札集录》,沈津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95页。
[26] (清)翁方纲:《复初斋诗集七十卷》,稿本,藏国家图书馆。
[27] 《清史稿》艺术传二。
[28] (清)张惠言:《茗柯文补编与钱鲁斯书》,转引自穆孝天《邓石如研究资料》,中国书法家协会安徽分会主编《邓石如研究丛刊》第一辑,1983年版,第28页。
[29] (清)李兆洛:《养一斋文集·完白翁籀篆〈阴符经〉书后》,转引自穆孝天《邓石如研究资料》,中国书法家协会安徽分会主编《邓石如研究丛刊》第一辑,1983年版,第30页。
[30] (清)方朔:《枕经堂金石书画题跋秦泰山琅琊台石刻合装拓本跋》,转引自穆孝天《邓石如研究资料》,中国书法家协会安徽分会主编《邓石如研究丛刊》第一辑,1983年版,第43页。
[31] 原书转引自(民国)马宗霍《书林藻鉴》,文物出版社1984年版,第222页。
[32] 穆孝天、许佳琼:《邓石如》,安徽教育出版社1983年版,第51页。
[33] 参见王家新主编,丁庆平执行主编《邓石如书法篆刻全集》下卷,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2005年版,第385页。
[34] (清)赵之谦:《题司马温公家仪残册》,载穆孝天、许佳琼编著《邓石如》图版,安徽教育出版社1983年版。
[35] (清)李兆洛:《养一斋文集·跋邓完白真书》,转引自穆孝天《邓石如研究资料》,中国书法家协会安徽分会主编《邓石如研究丛刊》第一辑,1983年版,第30页。
[36] (清)包世臣:《艺舟双楫》,载《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版,第672页。
[37] 转引自(民国)马宗霍《书林藻鉴》,文物出版社1984年版,第222页。
[38] [日]藤冢邻:《邓完白与李朝学人的墨缘》,转引自邓以蜇为穆孝天、许佳琼《邓石如》之序,安徽教育出版社1983年版。
[39] (清)康有为:《广艺舟双楫》,载《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版,第790页。
[40] 注:(民国)马宗霍谓“完白以隶笔作篆,故篆势方,以篆意入分,故分势圆,两者皆得自冥悟,而实与古合,然卒不能侪于古者,以胸中少古人数卷墨耳”。参其《书林藻鉴》。张树侯曾将邓石如与嘉庆之时陈曼生、钱十兰等人的书法相比较,谓“陈钱之清奇古雅,远胜于邓”,然“顾陈钱虽超绝,要不过弓斥弛名士,不可为训。邓则谨守矩矱,在在可以为式”。又谓“吾友罗颂西谓,邓完白书有匠气,是诚不诬,然匠人有规矩准绳,而非野狐禅可比,是亦不容漫视也”。张树侯《书法真铨·谈屑》,转引自穆孝天《邓石如研究资料》,中国书法家协会安徽分会主编《邓石如研究丛刊》第一辑,1983年版,第37页。张舜徽在《艺苑丛话》中也谓:“余平生于完白山人书法……则篆不逮钱十兰……完白奋自僻壤,闻见加隘,胸中自少古人数卷书,故下笔之顷,有时犹未能免俗耳。”
[41] (清)张元炜:《鲁庵仿完白山人印谱序》,转引自穆孝天《邓石如研究资料》,中国书法家协会安徽分会主编《邓石如研究丛刊》第一辑,1983年版,第35页。
[42] 注:穆孝天、许佳琼指出:“我们认为不管这场斗争的经过和结局如何,都不是由于石如未去拜访翁方纲的所谓礼节问题,应该说这是一场南帖北碑的书派斗争。”穆孝天、许佳琼:《邓石如》,安徽教育出版社1983年版,第32页。穆孝天、许佳琼曾认为翁方纲訾诋邓石如是由于南帖北碑观念差异,然此结论似是而非。其一,南帖北碑一说是邓石如离世六年之后而由阮元提出的观点,翁、邓隔阂之时尚未有此一说。其二,翁方纲与阮元书学观念迥异而交游多年,私意甚笃,未尝有学术观点不同而互相訾诋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