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节 《诗经》怨政诗——孤臣之忧 士庶之怨
《诗经》里的怨政诗主要分布在“国风”和“二雅”中,总数三十余首,占《诗经》全部作品的10%以上。如“国风”中的《周南·汝坟》《召南·羔羊》《邶风·式微》《邶风·北门》《邶风·新台》《墉风·墙有茨》《墉风·相鼠》《王风·君子于役》《王风·兔爰》《齐风·南山》《魏风·硕鼠》《唐风·鸨羽》;“小雅”中的《沔水》《节南山》《正月》《十月之交》《雨无正》《小旻》《巧言》《巷伯》《大东》《四月》《北山》《苕之华》《何草不黄》;“大雅”中的《民劳》《板》《荡》《抑》《桑柔》《瞻卬》《召旻》等。
《诗经》怨政诗的作者主要是平民庶人及贵族官吏,他们分布于社会的两极,形成了不同于后世怨政诗作者的身份特点及立场表达。如,《毛诗序》概括多篇“国风”怨政诗题旨时,已准确指出其作者为庶人平民:“《新台》,刺卫宣公也。纳伋之妻,作新台于河上而要之,国人恶之,而作是诗也。”[32]“《敝笱》,刺文姜也。齐人恶鲁桓公微弱,不能防闲文姜,使至淫乱,为二国患焉。”[33]虽然《毛诗序》作者解读《诗经》作品有过于功利化的倾向,其中不免穿凿附会之说,“但是《诗序》的概括也并非一无是处,《诗经》中有些诗的确是与一定的历史人物、历史事件相联系的,《诗序》对这一类诗的背景、作者或主题的说明就往往可供参考”。[34]的确,将作品内容及《诗序》反复提到的“国人”“卫人”“齐人”的作者身份联系起来考察,二者在逻辑上保持了高度的一致性。因此,可明确判定这些“国风”怨政诗为平民庶人所作。再如,《毛诗序》明确指出了多篇“小雅”怨政诗的作者情况:“《正月》,大夫刺幽王也。”[35]“《十月之交》,大夫刺幽王也。”[36]“《雨无正》,大夫刺幽王也。”[37]“《小旻》,大夫刺幽王也。”[38]“《巧言》,刺幽王也。大夫伤于谗,故作是诗也。”[39]“《北山》,大夫刺幽王也。”[40]《毛诗序》一再提及的《小雅·正月》等篇的“大夫”,这些贵族的中层人物实际就是“小雅”怨政诗的作者主体。又如,《毛诗序》言及“大雅”怨政诗的作者:“《民劳》,召穆公刺厉王也。”[41]“《板》,凡伯刺厉王也。”[42]“《荡》,召穆公伤周室大坏也。”[43]“《桑柔》,芮伯刺厉王也。”[44]“《瞻卬》,凡伯刺幽王大坏也。”[45]一方面,《毛诗序》提及的这些王室贵族有名可查;另一方面,这些“大雅”怨政诗的怨政立场也是我们判定其作者上层贵族身份的合理支撑。
《诗经》怨政诗抒写了来自不同层面的社会怨愤,折射出各种人群基于不同的利害得失而产生的差异化的怨政心理,宣示了处于不同境况的作者遭受伤痛后的不同心态。在《诗经》怨政诗篇中,既有平民庶人遭受苛政酷役而引发的怨声载道,此类诗篇揭示了下层民众在虐政威权下徒然痛苦呻吟的无奈心境;也有下层官吏感受境遇不公而发出的愤愤不平,此类诗篇透露了处于权力结构底层的小人物对个人权益严重受损而耿耿于怀的幽怨心态;更有贵族大臣感知王朝危机而生发的极度忧虑,此类诗篇呈献了孤臣孽子意图拯救王室危亡的赤诚之心。“大雅”怨政诗的幽怨书愤,尤其凸显了作者与王室休戚与共的身份意识。贵族中的少数清醒者如凡伯、芮伯、召穆公等,无法容忍王室的根本前途被彻底葬送,怀着对王室殿宇将倾的焦虑大声疾呼,展现出挺身拯救王室政治危机的凛然姿态。
《诗经》怨政诗里还有一些作品集中表现了社会大众对君王恶德秽行的厌憎。这种厌憎情感的表达,并不源于作者自身直接的利益诉求,而是出于社会公共价值的道义立场,对权势者鲜廉寡耻行为所做的激烈道德谴责。
《诗经》中的怨政诗,所抒写的怨憎情感及所针对的批判对象,主要有四个方面。
一 昊天昏君
昊天即苍天,对“昊天”的怨责其实是对昏聩天子的怨责。如《小雅·节南山》指斥:“昊天不佣,降此鞠讻。昊天不惠,降此大戾。”“不吊昊天,乱靡有定。式月斯生,俾民不宁。忧心如酲,谁秉国成。不自为政,卒劳百姓。”昊天即天帝。“昊天”给天下降下灾祸,使百姓无以安宁,苦不堪言。诗篇字面怨责的是“昊天”,实则怨刺的是幽王。诗人认为,在幽王的乱政下,才有如此天灾降临。《小雅·十月之交》描述:“十月之交,朔月辛卯。日有食之,亦孔之丑。彼月而微,此日而微。今此下民,亦孔之哀。日月告凶,不用其行。四国无政,不用其良。”“烨烨震电,不宁不令。百川沸腾,山冢崒崩。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哀今之人,胡憯莫惩。”电闪雷鸣,天塌地陷,极其可怕的天灾让人惊心。诗人痛心谴责,天下政治一片混乱,抛弃了贤能的良才,造成了这个天昏地暗的可怕局面。“这诗句不仅指出自然的灾害,而更重要的指出连上帝也管不着国家的毁灭了。”[46]《小雅·雨无正》写一位王室侍卫官对幽王的责备:“浩浩昊天,不骏其德。降丧饥馑,斩伐四国。旻天疾威,弗虑弗图。舍彼有罪,既伏其辜。若此无罪,沦胥以铺。”“凡百君子,莫肯用讯。听言则答,谮言则退。”埋怨“昊天”给天下降下灾祸,对天下人暴虐施威。这“昊天”分不清好坏,歹人安然,无辜遭罪。朝廷百官群臣对天子都闭口不敢谏言,天子习惯了顺耳话,已不能忍受逆耳忠言。《小雅·小旻》同样激烈表达了对幽王的痛责:“旻天疾威,敷于下土。谋犹回遹,何日斯沮。谋臧不从,不臧覆用。我视谋犹,亦孔之邛。”仍然是责备“昊天”降灾,天下蒙难。诗人怨叹,是幽王的朝策一塌糊涂,好谋略听而不闻,坏主意言听计从,这种颠倒的局面糟糕透顶。“小雅”里的这些诗篇责怨“昊天”,虽然真正的责怨对象是败政乱国的天子,但对“昊天”的责怨本身,即显示了西周后期的王朝政治已经发生很大改变:“上帝虽然在意识中没有被完全否定,但好像变样了,反常了。应该指出,这是怀疑上帝并接近于否定上帝的思想的表现。这样的坏上帝在逻辑上是应该骂的对象了。更应该指出,天命的反动,是社会危机的反映。我们试拿这些怀疑天命的思想,对比一下《周颂》与《大雅·文王》的天命观,便知道周初的上帝神是如何值得‘以天为宗’,厉王以后的上帝神是如何应遭受人的攻击。”[47]
怨责昊天昏君的作品主要出自“大雅”。如《大雅·板》写贵族凡伯对厉王的指责,锋芒几乎无以遮掩,像是长辈对浪子的责骂:“上帝板板,下民卒瘅。出话不然,为犹不远。靡圣管管,不实于亶。犹之未远,是用大谏。”“天之方虐,无然谑谑。老夫灌灌,小子跷跷。匪我言耄,尔用忧谑。多将熇熇,不可救药。”“敬天之怒,无敢戏豫。敬天之渝,无敢驰驱。”指指戳戳,简直是耳提面命。这些诗句透露的愤懑,主要针对的是厉王混乱之政导致天灾频繁。虽然这种对天灾与人祸关系的指责在今天看来未必符合自然事理、政治事理,但其痛责昏君乱政的动机是明确的,即王室成员不甘心王朝命运的可悲沦落。
《大雅·荡》亦是借题发挥的责难。表面责骂殷纣王,实则痛斥周厉王:“荡荡上帝,下民之辟。疾威上帝,其命多辟。”“枝叶未有害,本实先拨。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纣王骄纵放荡的肆意作为,就是厉王胡作非为的影子投射,占据高位却只知凶暴逞强。诗人明告厉王,不记取前车之鉴,下场可想而知。
《大雅·抑》也是一位老臣对厉王的斥责:“其在于今,兴迷乱于政。颠覆厥德,荒湛于酒。女虽湛乐从,弗念厥绍。罔敷求先王,克共明刑。”“昊天孔昭,我生靡乐。视尔梦梦,我心惨惨。诲尔谆谆,听我藐藐。匪用为教,覆用为虐。”“取譬不远,昊天不忒。回遹其德,俾民大棘。”明言如今天下乱糟糟的局面都是国政昏败造成的,君王的德行不堪言说,沉湎酒色,不法先王,怎能利国利民?对厉王不听老臣劝告极其失望,再次厉声予以警告:如果不改邪行,百姓将大祸临头。诗人心忧王室命运,言辞痛切焦急,一派孤臣孽子情怀。
《大雅·瞻卬》开篇亦责备“昊天”幽王:“瞻卬昊天,则不我惠。孔填不宁,降此大厉。邦靡有定,士民其瘵。蟊贼蟊疾,靡有夷届。罪罟不收,靡有夷瘳。”遍天下都是灾难,民众如苗被虫害。这苦不堪言的祸根在哪里呢?“人有土田,女反有之。人有民人,女覆夺之。此宜无罪,女反收之。彼宜有罪,女覆说之。”原来这个“昊天”夺人田地、抢民为奴,有如明火执仗的盗贼,这哪是天子所当作为的呢?乱政之源实在匪夷所思。
《大雅·桑柔》描述国事艰危的可怕局面:“民靡有黎,具祸以烬。呜呼有哀,国步斯频。国步蔑资,天不我将。靡所止疑,云徂何往。”百姓被乱世侵害如遭火灾,大火过后只剩灰烬,国运垂危,老天不佑,百姓无处安身。甚至天降丧乱到了要亡国灭王的地步:“天降丧乱,灭我立王。降此蟊贼,稼穑卒痒。哀恫中国,具赘卒荒。靡有旅力,以念穹苍。”诗人既哀怜百姓的痛苦,更伤痛王室可能彻底覆灭。这是上层贵族与王朝命运休戚与共的真情流露。
《大雅·召旻》是这样展示天灾国难的:“旻天疾威,天笃降丧。瘨我饥馑,民卒流亡,我居圉卒荒。天降罪罟,蟊贼内讧。昏椓靡共,溃溃回遹,实靖夷我邦。”我们看到了“旻天”暴虐施威,小民流离失所,田园遍生榛莽。寻其祸源,天降祸殃还是乱政使然。乱臣贼子争利内讧,昏聩邪僻,实实在在要断送国家,诗人心底之痛如波涛般起伏不平。这些贵族诗人连篇累牍抒写自己的怨愤,呈现的是对王室命运的深刻焦虑,其生死相依的痛切心态是不难体会的。
二 谗谄奸佞
痛斥谗谄奸佞的作品主要出自下层贵族士人之手。由于身处统治阶层,对王朝政治自然会有关切,对于王室政治中奸佞谗谄,表现出了极大的怨愤,但已经很少有“大雅”上层贵族与王室同舟共命的痛惜之情,而是给予王室奸佞严厉的痛斥和无情的诅咒。如《小雅·正月》:“心之忧矣,如或结之。今兹之正,胡然厉矣。燎之方扬,宁或灭之。赫赫宗周,褒姒灭之。”诗人斥骂褒姒把朝政搅得一团乱麻,危殆如火,简直就是王室死敌。这种怨责已经超出贵族内部的不满,是势不两立的仇恨之声。《小雅·青蝇》将谗谄奸邪的朝臣比作苍蝇,极其厌憎他们:“营营青蝇,止于樊。岂弟君子,无信谗言。营营青蝇,止于棘。谗人罔极,交乱四国。营营青蝇,止于榛。谗人罔极,构我二人。”最让诗人厌憎的是这些四处招摇的奸佞,言行龌龊,扰得天下不宁,人人惶惑,给国家带来极大的祸患。《小雅·北山》则流露了身处下层的贵族人士感受不公后产生的怨情:“大夫不均,我从事独贤。四牡彭彭,王事傍傍。嘉我未老,鲜我方将。旅力方刚,经营四方。或燕燕居息,或尽瘁事国。或息偃在床,或不已于行。或不知叫号,或惨惨劬劳。或栖迟偃仰,或王事鞅掌。或湛乐饮酒,或惨惨畏咎。或出入风议,或靡事不为。”操劳国事、为国奔忙者憔悴不堪,不担正事、贪婪捞利的小人却奢乐无度。不平之感十分强烈。《小雅·巧言》则把奸邪贼臣的谗言乱政视为国之大患:“乱之初生,僭始既涵。乱之又生,君子信谗。君子如怒,乱庶遄沮。君子如祉,乱庶遄已。君子屡盟,乱是用长。君子信盗,乱是用暴。盗言孔甘,乱是用餤。匪其止共,维王之邛。”直言天子用这些乱臣之言必将坑害王室自身。诗人对谗谄之臣的刻画深入骨髓:“蛇蛇硕言,出自口矣。巧言如簧,颜之厚矣。彼何人斯,居河之麋。无拳无勇,职为乱阶。既微且尰,尔勇伊何。为犹将多,尔居徒几何。”这种巧言令色、厚颜无耻之徒,被诗人痛斥为“职为乱阶”的败坏朝政的祸根。
《小雅·巷伯》将饱受奸佞谗谮之害的心头怨恨发泄到了极致。
萋兮斐兮,成是贝锦。彼谮人者,亦已大甚。哆兮侈兮,成是南箕。彼谮人者,谁适与谋。缉缉翩翩,谋欲谮人。慎尔言也,谓尔不信。捷捷幡幡,谋欲谮言。岂不尔受,既其女迁。骄人好好,劳人草草。苍天苍天,视彼骄人,矜此劳人。彼谮人者,谁适与谋。取彼谮人,投畀豺虎。豺虎不食,投畀有北。有北不受,投畀有昊。杨园之道,猗于亩丘。寺人孟子,作为此诗。凡百君子,敬而听之。
诗篇描写靠谗谮以逞其奸的朝廷小人的可憎嘴脸。“缉缉翩翩,谋欲谮人。”“捷捷幡幡,谋欲谮言。”这些龌龊之徒,花言巧语,搬弄是非,以造谣陷害为能事。“寺人孟子”原是朝廷普通官员,遭受谗言,身被荼毒,因此极为痛恨这些乱政祸国的奸邪谗慝,对他们发出了无以复加的诅咒。“取彼谮人,投畀豺虎。豺虎不食,投畀有北。有北不受,投畀有昊。”恨不能将其投去喂虎,不置死地不得释怀。仇怨之声无比激烈,在整个政治诗歌史上也是罕见的。“投畀豺虎”的仇怨之声在后世得到呼应,明代钦叔阳《税官谣》对贪酷宦官发出“投畀鸟枭”的诅咒,就是这种愤激之音的遥远回响。
三 徭役痛苦
这类主题的诗歌基本都是民间人士倾诉自己饱受王室及官府徭役之苦的作品,也有宣泄对当权者、富贵者不劳而获的社会分配机制强烈怨愤的诗篇。从作者身份看,应是周王朝的下层人士,甚或是最底层的劳动者。如《邶风·式微》:“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表达为君主服役的怨苦,十分哀婉。《王风·君子于役》是一首代言体的诗歌,代一位服役者的妻子诉说思念之苦:“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君子于役,不日不月,曷其有佸。鸡栖于桀,日之夕矣,羊牛下括。君子于役,苟无饥渴。”后世无数抱怨官府徭役压迫的诗歌,很多作品像这首诗一样,借家人的思念之情,诉自己的怨苦之声。《魏风·陟岵》则是从征人思家的角度诉说徭役之苦:“陟彼岵兮,瞻望父兮。父曰嗟,予子行役,夙夜无已。上慎旃哉,犹来无止。陟彼屺兮,瞻望母兮。母曰嗟,予季行役,夙夜无寐。上慎旃哉,犹来无弃。陟彼冈兮,瞻望兄兮。兄曰嗟,予弟行役,夙夜必偕。上慎旃哉,犹来无死。”借想象中的家人思念自己,悲诉自己对家人的思念,这种悲诉实际是对王室苛重徭役的间接怨责。《唐风·鸨羽》也是对王室徭役的怨诉:“肃肃鸨羽,集于苞栩。王事靡盬,不能蓺稷黍,父母何怙。悠悠苍天,曷其有所。肃肃鸨翼,集于苞棘。王事靡盬,不能蓺黍稷,父母何食。悠悠苍天,曷其有极。肃肃鸨行,集于苞桑。王事靡盬,不能蓺稻粱,父母何尝。悠悠苍天,曷其有常。”无休无止的“王事”剥夺了服役者的基本权利,父母不能奉养,心中无限悲伤,哀苦无助,只能向苍天呼号。《小雅·正月》从另一个角度抒写了对世道不公的政治怨愤:“彼有旨酒,又有嘉肴。洽比其邻,婚姻孔云。念我独兮,忧心殷殷。佌佌彼有屋,蔌蔌方有谷。民今之无禄,天夭是椓。哿矣富人,哀此茕独。”不劳而获的富贵者享受着美酒佳肴,良谷满仓,华屋豪宅,而辛勤奔劳的小民则茕茕孑立,无处安身。描述的场景对比如此鲜明,抗议之声自在其中。
《魏风·伐檀》更是直接向不劳而获的权贵发出了空前强烈的质疑。
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坎坎伐辐兮,置之河之侧兮,河水清且直猗。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亿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特兮。彼君子兮,不素食兮。坎坎伐轮兮,置之河之漘兮,河水清且沦漪。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囷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鹑兮。彼君子兮,不素飧兮。
诗人愤慨,权贵们满院满仓堆积着不劳而获之物:“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亿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特兮。”“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囷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鹑兮。”诗中这些带有挑战意味的质问,对似乎天经地义的社会现行分配机制做出了不予接受的对抗姿态。这种对不平等现实经济权利的抗争态度,间接表达了民间人士对支撑这种经济机制的政治制度的强烈不满。
《魏风·硕鼠》是下层民众对王朝重赋盘剥的苛政的怨尤。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硕鼠硕鼠,无食我麦。三岁贯女,莫我肯德。逝将去女,适彼乐国。乐国乐国,爰得我直。硕鼠硕鼠,无食我苗。三岁贯女,莫我肯劳。逝将去女,适彼乐郊。乐郊乐郊,谁之永号。
《毛诗序》称:“《硕鼠》,刺重敛也。国人刺其君重敛,蚕食于民,不修其政,贪而畏人,若大鼠也。”[48]汉代桓宽亦称:“周之末途,德惠塞而嗜欲众,君奢侈而上求多,民困于下,怠于上公,是以有履亩之税,《硕鼠》之诗作也。”[49]可知其时王朝赋敛已经让百姓难以为生,只有选择逃亡他邦,聊以活命了。《小雅·大东》也是一篇谴责王朝赋敛苛政的力作。“小东大东,杼柚其空。纠纠葛屦,可以履霜。佻佻公子,行彼周行。既往既来,使我心疚。有冽氿泉,无浸获薪。契契寤叹,哀我惮人。薪是获薪,尚可载也。哀我惮人,亦可息也。东人之子,职劳不来。西人之子,粲粲衣服。舟人之子,熊罴是裘。私人之子,百僚是试。”诗篇以东方诸侯小国谭国一位沦为小民的旧贵族的眼光,展示了百姓经受的赋税徭役之苦。轻佻的王室公子征税不休,小民忧心烈烈,还有数不清的劳役摊派加身。王室公子衣着光鲜,猎玩享乐,小国寡民却劳苦贫困,当差服役。王室无尽的诛求、赋役,让百姓苦不堪言。汉代王符分析创作这类诗作的动因是:“履亩税而《硕鼠》作,赋敛重而谭告通。”[50]说的就是赋敛重压下百姓的哀哀告苦。
四 政德荒败
在中国传统政治文化中,当权者尤其是上层统治者的德行与王朝政治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政德是儒家价值评判的重要目标,权贵的恶德秽行,往往成为臣民抨击王朝政治的靶子。《论语》有载:“季康子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51]“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52]说的就是德行在中国政治现实中的重要位置。与公权相关的政德,在一定前提下也包含了影响公权运行结果的私德。这种语境下的私德并非纯个人品行的范畴,而是具有了泛义政德的意义。《诗经》的不少作品披露了周王朝一些诸侯国君主恶德秽行招致的社会怨恨,揭示权贵的乱伦丑行导致的政治恶果。如《邶风·新台》描写百姓轻蔑挖苦卫宣公的乱伦秽行:“新台有泚,河水沵沵。燕婉之求,籧篨不鲜。新台有洒,河水浼浼。燕婉之求,籧篨不殄。鱼网之设,鸿则离之。燕婉之求,得此戚施。”诗中被比喻为癞蛤蟆的卫宣公,之前已与后母夷姜乱伦,生子名伋,后来伋娶齐女,宣公得知齐女很美,居然在河上筑台拦截,把齐女占为己有,招致败坏卫国朝政声誉的破坏性政治后果。《墉风·墙有茨》是《邶风·新台》的故事续集,讽刺卫国当政者前赴后继的秽行:“墙有茨,不可扫也。中冓之言,不可道也。所可道也,言之丑也。墙有茨,不可襄也。中冓之言,不可详也。所可详也,言之长也。墙有茨,不可束也。中冓之言,不可读也。所可读也,言之辱也。”这是卫国当政者的连续丑闻,卫宣公劫娶儿子的聘妻齐女,是为宣姜。宣公死后,他的庶长子公子顽又与宣姜私通,生下数个子女。这种不可思议的丑行,在卫国引起轩然大波,成为卫国朝政的秽恶标志。《墉风·鹑之奔奔》是百姓对卫国君主秽行的公然鄙视:“鹑之奔奔,鹊之强强。人之无良,我以为兄。鹊之强强,鹑之奔奔。人之无良,我以为君。”他们咒骂君主连鹌鹑、喜鹊这些匹配成对的禽鸟都不如,哪有资格担任国君、长辈。可见卫君的乱伦已成为国民谴责朝政败坏的行为对象。《墉风·相鼠》虽然没有明言所斥骂的具体对象及具体行为,但从诗中的鄙弃口吻看,仍是咒骂当政者的恶德秽行:“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相鼠有齿,人而无止。人而无止,不死何俟。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言辞极其犀利,直接把鲜廉寡耻的当政者斥为连老鼠都不如的贱类,宣判他们在政治信誉上已名声扫地。《齐风·南山》亦是这类作品,斥骂的是齐国君主的乱伦秽行:“南山崔崔,雄狐绥绥。鲁道有荡,齐子由归。既曰归止,曷又怀止。葛屦五两,冠双止。鲁道有荡,齐子庸止。既曰庸止,曷又从止。”讽刺齐襄公与嫁到鲁国的同父异母妹妹文姜私通,把他比作一只肆无忌惮的雄狐,嘲讽他想入非非,胡作非为。《左传》记有此事:“十八年春,公将有行,遂与姜氏如齐,申
曰:‘女有家,男有室,无相渎也,谓之有礼。易此必败。’齐侯通焉,公谪之。”[53]鲁桓公之妻文姜与齐襄公私通的这件丑事,对齐国的政治声誉造成严重伤害,以致被载入史册。《齐风·敝笱》讽刺鲁庄公纵容其母文姜与文姜的同父异母兄齐襄公乱伦:“敝笱在梁,其鱼鲂鳏。齐子归止,其从如云。敝笱在梁,其鱼鲂鱮。齐子归止,其从如雨。敝笱在梁,其鱼唯唯。齐子归止,其从如水。”这种乱伦行径居然招摇过市,随从如云,不避世人的侧目鄙视。民众的愤怒中带有对当政者恶德秽行的唾弃,诗歌透露的民间舆论显然包含了对这类当政者执政品格的强烈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