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复活》：时代

那是最好的时代，那是最糟的时代；那是智慧的年月，那是愚蠢的年月；那是相信的时期，那是怀疑的时期；那是光明的季节，那是黑暗的季节；那是希望的春天，那是绝望的冬天；我们面前无所不有，我们面前一无所有；我们都径直升上天堂，我们都径直坠入地狱——简而言之，故事发生的时代和当今这个时代非常相似，就连那些最聒噪的权威人士也坚持认为，不论是好是坏，只有最极端的形容词才配得上形容那个时代。

英格兰的王位上坐的是一个大下巴的国王和一个容貌平平的王后[1]；法国的王位上坐的是一个大下巴的国王和一个容貌姣好的王后[2]。在这两个国家那些饱食终日的勋爵眼里，再清楚不过的一点是：时局已定，万年不移。

那是我主降生后的第一千七百七十五年。在那个“受到恩宠”的年代，正如当今这个年代一样，英格兰正得到“神灵”的启示。索斯科特夫人[3]此前不久刚度过了她的二十五岁诞辰，禁卫军骑兵团中一名未卜先知的士兵，在此之前就预言她将降临人间，并宣称伦敦和威斯敏斯特注定会被吞没。公鸡巷那个通过叩击声发出信息的鬼魂被摆平[4]才十二年整，在刚刚过去的这一年里就又有鬼魂在用叩击声发出新的信息了（惊人地毫无新颖之处）。在美洲大陆举行的一次英国臣民会议[5]，向英格兰朝野传递了一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尘世消息：说来奇怪，这会议对于整个人类的重要性，竟超过了公鸡巷里传出的任何一则“神灵启示”。

总的说来，法国在宗教鬼神方面不像她那一手持盾、一手持三叉戟的姊妹[6]那样受到恩惠，正大踏步地走在下坡路上，一边印发纸币一边挥霍无度。此外，在她那些基督教牧师的指引下，她没少用“仁慈”的成就取悦自己——例如，一名年轻人的双手被砍去、舌头被钳子拔出、身体活活地被烧，只因他在雨中未向从视线前方五六十码[7]外走过的一队肮脏的修道士行礼下跪。很有可能，在这个受难者被处决之时，一些生长在法国和挪威森林中的树木，已被代表命运的伐木人做好了记号，且即将被伐倒、锯成木板，做成一种装有麻袋和刀具、在历史进程中恐怖骇人的可活动装置[8]。很有可能，就在同一天，在巴黎近郊耕种难耕之地的农夫的简陋角屋里，停着几辆遮风避雨的粗制马车，车身上溅满污泥，猪鼻子在车轮上拱嗅，家禽在车厢里栖息。那名扮演死神的农夫，将这些车子作为大革命中的死囚车留存下来。然而，那位伐木人和那位农夫，尽管在不停地工作，却始终悄无声息，没人听见他们四处忙碌的轻轻的脚步声。更何况，倘若有人怀疑他们已经觉醒，那便会被认为是叛逆的无神论者。

在英格兰，几乎没有什么可供吹嘘的秩序和保障可言。明目张胆的持械入室偷窃和拦路抢劫，在首都的每个夜晚都已司空见惯；各家各户被公开告诫：为安全起见，若要离家出城，须先将家具送往家具行仓库保管；夜晚拦路抢劫的强盗，乃是白天城里经商的买卖人，而当他作为“首领”被其他买卖人认出并质问身份时，他会干脆豪爽地向对方脑袋开上一枪，然后骑马扬长而去；邮车被七个劫匪拦住去路，护卫射杀了其中三个，“由于弹药耗尽”，自己又被剩余的四个劫匪开枪杀死，而后邮车被毫无阻拦地洗劫一空；就连位高权重的伦敦市长，也在特恩汉姆公园被一名强盗拦住，在他的一众随从面前将他抢了个精光；伦敦监狱里的囚犯与狱吏们大打出手，于是司法当局用装有霰弹和子弹的短筒火枪，朝他们一通扫射；小偷在宫廷会客厅里从贵族大臣们的脖子上剪下钻石十字架；一群武装士兵前往圣吉尔斯区搜查走私品，当地的暴民向士兵开枪，士兵也向暴民开枪，没有人认为这样的事异乎寻常。在这些人中，刽子手们比任何时候都忙碌，也比任何时候都一无是处，却总是被征用：一时吊死排着长队的各式各样的罪犯，一时在星期六绞死在星期二被抓进来的入室抢劫犯，一时在新门监狱烧死成打的死刑犯，一时又在威斯敏斯特宫门前焚烧小册子；今天处决一个凶恶残暴的杀人犯，明天又处决一个偷了农夫儿子六便士的卑微窃贼。

所有这些事情，以及成千上万件类似的事情，都在迎来送往着那高贵而古老的公元一七七五年。在这成千上万件事情当中，在那伐木人和农夫默默工作之时，那两个长着大下巴的国王正分别与那个容貌平平的王后和那个容貌姣好的王后一起，威风凛凛地行使着他们的神圣权力。而公元一七七五年则引领着伟大人物和芸芸众生——本书记述的人物同样藏身其中——纷纷沿着铺展在他们面前的道路，向前走去。

注释

[1]指英国国王乔治三世和王后索菲·夏洛特。——文中注释，若无特殊说明，均为译者注。

[2]指法国国王路易十六和王后玛丽·安托瓦内特。

[3]指乔安娜·索斯科特，本是一名女仆，但她自称是《圣经·新约》启示录第十二章中那个“身披日头、脚踏月亮、头戴十二星冠冕的妇人”，能够预卜未来祸福，直至20世纪初仍有追随者。

[4]指1762年发生在伦敦公鸡巷33号的闹鬼事件：一个名叫理查·帕森斯的人谎称宅中每夜有鬼魂发出叩击声，预告人间祸福。后骗局被揭穿，系帕森斯指使其女儿所为。

[5]指美国独立战争时期的大陆会议。

[6]指英国，这是英国的拟人化形象，其中三叉戟是古希腊神话中海神波塞冬的武器，用以象征英国的海上霸权地位。

[7]英制长度单位，1码约合0.9米。

[8]指法国大革命时期发明的断头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