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4章 乡路
走在乡间小路上
一
这条路是活的。它从麦田深处蜿蜒而出,像条褪了鳞的银蛇,脊背上泛着被千万双布鞋踩出的釉光。暮春的晨雾里,草叶上的露珠总在重复某个未完成的隐喻,二十三种野花的名字早已遗失在县志里,唯有石竹与紫云英,年复一年用根茎丈量着土地的褶皱。
我时常推着轮椅在五更天出发。槐树还浸泡在靛蓝的夜色中,车辙里凝结的霜花像无数细小的钟表,碾碎时发出时间的碎裂声。东南方有座废弃的砖窑,窑顶的蒿草长成绿色火焰,某个清晨我忽然发现,那些被野猫踩塌的窑洞,正是大地张开的黑色瞳孔。
泥土总在说话。当轮椅的钢圈压过被蚯蚓松动的土块,地下传来远古河床的轰鸣。十年前拖拉机犁出的伤口,此刻正渗出琥珀色的树脂,裹挟着青铜器时代的谷粒。有风掠过杨树林的瞬间,整条路突然变成琴弦,震落去年冬天的最后一片枯叶。
二
她出现时带着荠菜花的香气。十七岁的辫梢系着湖蓝绸带,布鞋踩过车辙的动作像在丈量某种古老韵律。我们总在第三个电线杆下相遇,那里有棵歪脖子柳树,树瘤里嵌着昭和三年的子弹头。
六月的傍晚,她教我辨认云朵的妊娠纹。积雨云膨胀成乳房形状时,她的草帽边沿滴下彩虹。我们收集蝉蜕的空壳,往里面灌装暮色,直到某天发现所有空壳都朝着砖窑方向裂开细缝。她指着窑顶盘旋的鹞鹰说:“每个轮回都是抛物线。“
七月十二日,雷暴劈开老槐树的夜晚,她消失在砖窑坍塌的烟尘里。人们从废墟中挖出成筐的碎瓦,却始终找不到那根湖蓝绸带。次年春天,被雷电劈开的树桩上,野蔷薇的根系长成了神经脉络的形状。
三
轮椅轴承生锈那年,我学会用膝盖行走。骨裂的声音像竹简剥落,每道疤痕都是另类年轮。暴雨过后的小路变成镜面,倒映出无数个弯腰拾穗的我,有的穿着开裆裤,有的拄着枣木拐杖,最苍老的那个正在用陶片刮去腿上的青苔。
砖窑遗址长出三色堇的下午,遇见穿湖蓝裙子的少女。她怀抱的陶罐里游着蝌蚪,说是要送去灌溉县志里干涸的甲骨文。当我们合力撬开板结的土层,涌出的却不是井水,而是混杂着箭镞与棉铃的黑色岩浆。
她消失前留下半片龟甲,裂纹组成小路的等高线图。考古队来挖掘时,洛阳铲带出的不仅有汉代犁铧,还有我少年时埋下的玻璃弹珠。领队的老教授说,所有直线都是被误解的螺旋。
四
冬至的子夜,小路上游荡着磷火。轮椅碾过霜花时,车灯惊起成群的光斑,像打碎在柏油路上的星群。有只独眼黑猫总在第三个电线杆下逡巡,它的瞳孔里养着微型麦田,麦穗上刻满象形的情诗。
砖窑遗址的蒿草突然集体倒伏那夜,地底传来编钟的震动。我用陶片掘开板结的冻土,挖出件沾满绿锈的青铜器——形制介于轮椅和纺车之间,轴承处镶嵌着风化的人类臼齿。当第一缕晨光照在锈迹上,整个原野响起婴儿的啼哭。
五
最后的行走发生在大雪封路前。我卸掉轮椅的钢圈,把它们锻打成二十八枚铃铛,系在每棵白杨树的第七根枝桠。风起时,整条路都在摇晃,积雪簌簌落下,露出被无数脚印压实的永恒。
穿湖蓝的身影出现在雪幕尽头,她递来的陶罐盛着液态星光。我们并排跪在冻土上,用体温融化冰层下的甲骨文。当地平线吞没最后一颗星子,小路突然开始收缩,最终蜷成脐带的形状。
月光漂白砖窑废墟时,我的掌纹里长出新的车辙。有声音从地核深处传来,说所有的离别都是尚未完成的圆周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