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3章 交易
“然而,仅仅开源节流,尚不足以成就不世之功业。“
朱翊钧目光投向殿外,仿佛看到了那片广阔的南洋。
“我大明水师之强,冠绝东亚。”
“若我决心下南洋,国帑大力支撑,大明旌旗当遍插从日本至满剌加之海疆!”
他走到御案前提笔,又重重写下另外四个字:四海来舶。
墨迹淋漓,他眼中已是烈焰跳动。
“水师为利刃,商贸乃血脉。“他心潮澎湃,雄心勃勃,“有此如此水师,则东洋、南洋之贸易主导,当牢牢操于大明之手!”
“诚然,大明物阜民丰,向来为四夷贸易之中心,享关税、贡舶之利。”
“然此等‘天朝上国’之利,过于被动,仰赖外番慕化而来,难以主动掌控。”
“大明需要的是制定南洋的规则。”朱翊钧定下了基调,“在南洋各处扼要水道、紧要良港,遍设官署,派驻舟师,悬挂大明旌旗!”
“建立市舶司,设立卫所,广开商路....尤其,是马六甲海峡。”
此地乃西洋、南洋之锁钥,永乐曾有旧港宣慰司,后为葡萄牙所占,必须夺回,控扼海路,方能尽掌商贸之利。
“此事必成。”他谋划着,他发现自己的想法并不难,东亚这块,大明的优势太强了,“永乐遣郑和下西洋,宣威四海,尚能为之;如今我大明国力更胜往昔,舟船、火器远迈前朝,岂有做不到之理?!”
“只要我敢于投入,肯用钱粮,数年之内,必见成效!”
朱翊钧眼中精光更盛,“如今正当其时!“
“经历嘉靖倭乱、北虏南犯之磨砺,大明无论北地边军,抑或南国卫所、水师官兵,皆是百战之锐,并非久疏战阵之辈!“
此时的大明,尚武可用,锐气未消。
这便是我最大的本钱!
“所以,现在的大明,论及硬实力,未必就比永乐年间差,甚至在某些方面,如水师规模还要更强!”
他得出了一个令自己振奋的结论。
万历三大征还没开始,但能打赢那几场大规模战役的军队,底子绝对不差!
那么,复现永乐朝威加南洋、令诸国臣服的盛况,又有何难?
“更何况……”朱翊钧的嘴角勾起一抹弧度,“自打西班牙、葡萄牙这些‘不速之客’闯入南洋,当地土著邦国与他们冲突不断,内耗严重。真要论起实力,现在的南洋诸国,恐怕还不如永乐年间那个统一的、能跟大明舰队掰掰手腕的满者伯夷呢!”
那个曾经的南洋小霸主现在何处?
早就烟消云散,分裂成一堆小势力了!
南洋诸国比以前更弱,而大明则更强。
至于西班牙人?
真不是他瞧不起欧洲人,西班牙殖民地的人并不多,士兵只有几百人,城堡也只有几座。
其大多依靠土著作战
若非大明削弱了海盗林阿凤,其殖民地早就被海盗占据了。
但即使如此,后来西班牙人全军出击意图剿灭林阿凤时,其舰船也不过五十多艘。
可能很多人对此没什么概念,林阿凤这个大海盗全盛之时,其舰队总规模达三百多艘。
是东亚地区名副其实的海盗王。
即使在和明朝多次交战中损兵折将,最后退守到台湾基隆,他的舰队也有六十多艘。
因此西班牙人无力剿灭林阿凤,只能围困,无奈之下求助于明廷,于是大明派出潮州把总王望高王望高率领援兵和西班牙一起集结了5000名番兵、200艘战船。
两国联合进攻,最终林阿凤战败逃窜,重回台湾,最终被明廷击溃。
可见西班牙在南洋地区的孱弱。
天赐良机。
朱翊钧觉得自己要是再不抓住这个机会,提前布局,在南洋狠狠地掺和一手,攫取利益,那都对不起自己这个穿越者的身份!
“造更多的舰船和火炮。”
“平推南洋。”
他握紧拳头,下定了决心。
...........
另一边,兵部尚书方逢时,怀揣着复杂心情,离开了乾清宫。
他本打算趁热打铁,直接去文渊阁,找那位新晋的首相张居正,摊牌。
或者说,是进行一场有底气的谈判。
然而,走到半路,方逢时脚步却猛地一顿。
他站在紫禁城空旷的甬道上,任凭微风吹拂着他的官袍,眉头微蹙,眼神闪烁,似乎在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
片刻之后,他毅然转身,没有走向文渊阁,而是折返回了自己的衙门——兵部。
他心中,已有了新的计较。
直接去和张居正硬碰硬,固然解气,但未必是最佳策略。
或许…可以先回兵部,等对方自己上门来。
当方逢时的身影出现在兵部衙门大堂时,立刻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正在处理公务的几位兵部堂官——左右侍郎、几位司务郎中、员外郎们,纷纷放下手中的笔和卷宗,迎了上来,脸上带着关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部堂大人回来了!”
“大司马,您…您从宫里回来了?此去内阁与首辅相谈甚久,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一位鬓角微霜的侍郎抢先问道,语气中带着试探。
另一位年轻些的郎中则更直接:“相国大人他…没有为难您吧?”
他们或多或少都听闻了今日朝会后,几位尚书被首辅“请”去文渊阁的消息。
此刻见方逢时回来,自然都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表达着关心,也想探听最新的消息。
方逢时看着眼前这些熟悉的面孔,他们是自己执掌兵部多年的左膀右臂。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强笑道:“没什么大事,只是有些纷争。”
大堂复归安静,方逢时望着属下们离去的背影,听着远处传来的翻阅卷宗的沙沙声,心中却微微一叹。
部里同僚对他如此敬重信赖,反倒让此刻的他……心头颇不是滋味。
“难道我方逢时,终究要为了这顶上的乌纱、为了那权柄,牺牲这兵部之基业么?
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随即被他强行压下。
“罢了。“他暗自摇了摇头,“事已至此,纵然我不应允,难道张居正便会收手?”
陛下既已属意新衙门,大势所趋,我若螳臂当车,不仅自身难保,怕是更会连累整个兵部。
如今......至少还能保全自己。
“我是兵部尚书,用心做事却被削权,理应得到补偿,而且兵部职方司的人也只是换个衙门。”
“兵部其他人依旧担任原职。”
“老夫并无对不起他们。”
方逢时如此安慰自己,心里面立刻好受了许多。
想到即将到来的与张居正的“谈判”,方逢时眼中再次锐利起来
方逢时开始在直房内认真地处理公务。
直至日暮西沉,华灯初上,依旧无人前来。
但方逢时并不急躁,他知道,自己此刻最需要的是耐心。
张居正,必然会来找他。
果然,回到家中,与妻儿用饭未及半个时辰,张府的家丁便送来了拜帖。
“相国夤夜屈尊,老夫岂敢不恭候?”方逢时慢条斯理地捋着胡须,语气平淡地对那家丁回复道,将心中的波澜掩藏得极好。
出乎方逢时意料的是,张居正来得比他预想中快了许多。
不过三刻钟左右,门房便通报,首辅张大人已至门前。
一番略显刻意的寒暄问候之后,方逢时将张居正延请入内室。
昏黄的烛光摇曳,映照在两人脸上,皆是神色莫测,看不分明。
“相国深夜到访,所为何事?”方逢时打破沉默,脸上似笑非笑,带着几分明知故问。
张居正闻言,并未直接回答,反而轻轻叹了口气,带着几分想要缓和气氛的意味:“金湖,你我相交多年,何必如此生分?唤我太岳便是。”
方逢时心中冷笑,面上却顺势接话,语气却陡然转为锐利:“既是太岳兄,那便请教:我兵部职方司诸般事权,可还能留在兵部?”
张居正脸上的那丝温和立时敛去,沉默了片刻,仿佛在权衡,最终却只是摇了摇头,斩钉截铁:“金湖,旁事或可商量,唯独此事,断无可能。”
“此乃陛下与我反复商议,为国家长远计,非为一己之私。”
他抬起眼,目光如炬,直直看向方逢时,话语间已透出不容置喙的强势:“金湖,设立新司,势在必行。你,当真不允?”
这目光如实质般压来,方逢时只觉呼吸一窒,下意识地咬紧了牙关。
他感受到了那熟悉的、令人窒息的压力。
他毫不怀疑,自己若再固执拒绝,下一刻,张居正便会拂袖而去,明日一早,参劾自己的奏章便会呈上御前,将自己彻底搞下台去!
这便是他张太岳的行事作风。
方逢时脑海中瞬间闪过高拱那张同样刚愎自用的脸。
嘉靖、隆庆以来,这些位居首辅之人,何其相似!
一个个权倾朝野,手段凌厉,说一不二,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就是看似温和的徐阶,骨子里又何尝不是如此?!
方逢时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惧,转而采取了另一番策略。
他抬起头,盯着张居正,语气中充满悲愤:“太岳,我再敬你一声‘太岳’!你我相交多年,扪心自问,这几年我方金湖可有半点对不住你之处?!”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质问:“你推行新政,整顿朝纲,哪一次我不是竭力支持?!纵有非议,我何曾退缩半步?!结果,你今日便是如此回报于我?!”
“金湖,此乃公事,非我张居正一人之意。”
张居正闻言,眉头微蹙,语气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与无奈。
他心中并非不知方逢时所言有几分道理,若非理亏,他又何需夤夜到访,亲自劝说?
但这新设衙门之事,乃是和天子允诺过的事情,绝无转圜余地。
他沉声道:“我并非独独针对你一人。朝中因新政而职权更易者,亦非少数。礼部亦有调整,水濂亦以大局为重。”
见方逢时只是冷笑连连,张居正心中暗叹,知道若不给出些许安抚,今日怕是难以善了。
“罢了,先许个空头人情。回头奏请陛下,给他加个‘太保’虚衔,也算是全了同僚之谊。”
于是,他放缓了语气:“金湖,你且息怒。此事让你受了委屈,我心中有数。这样,待风波过后,我定会给你一个满意的交代。”
方逢时听到“交代”二字,心中微微一动,他按捺住激动,面上却疑虑与不屑:“交代?哼,事已至此,你张太岳能给我方某人什么交代?”
“哦?”张居正闻言倒是真有些惊奇了,他本以为那只是安抚之语,未曾想方逢时竟顺杆爬了上来,当真索要起好处来?
这倒不像他平日风格……
“金湖想要什么?但说无妨。”
“若兵部权柄被夺,届时,我自然无颜再忝居此位。”
方逢时并不直接讨要,而是摆出以退为进的姿态,“只怕需得另寻他处,才能容下方某。”
“另往他处?”张居正稍一沉吟,立时觉得此事棘手。
方逢时官居正二品兵部尚书,若在京中调转,唯吏、礼二部尚书可堪比拟,然此二部皆心腹重臣,断无调换之理。
莫非……他是想外放?
张居正试探着问道:“金湖可是……意欲外放,暂避风头?若如此,南直隶、浙江巡抚,皆是肥缺重地,如何?”
见方逢时不为所动,他又加码道:“或是……金湖依旧心在军务?那三边总督如何?宣大、辽东,只要金湖愿意,我皆可保举!若往辽东,我更可为你向陛下请下‘王命旗牌’,便宜行事!”
“哼!”方逢时闻言,脸上怒气更盛,猛地一甩袖子,“张太岳!你何必在此装糊涂!我堂堂大司马,执掌中枢兵权,岂是那些外放总督可比?你当我是那些钻营之辈,只图地方之权、封疆之利吗?”
他的言外之意已很明显。
他要的,绝非外放!
方逢时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将胸中翻腾的怒火与屈辱强行压下。
他抬起眼,看向面前这位权倾朝野的新任首相,脸上刻意挤出一丝疲惫,声音也带着几分沙哑:
“太岳,我老了,精力不济,兵部那些繁杂的边事....确实有些力不从心了。”
他顿了顿,仿佛是经过了一番艰难的内心挣扎,才貌似无奈地提出了一个“退而求其次”的选择:
“既然太岳你有心要组建一个新衙门来统筹边务,想来是更得力的安排。这新衙门的差事,我或许还能勉力为之,也算为朝廷再尽一份绵薄之力吧。”
“哦?”
张居正端坐的身形微不可察地一僵,狭长的眼中精光陡然一闪,快得几乎让人无法捕捉。
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借着这个动作掩饰了内心的惊愕。
方逢时竟然将主意打到了这个他连名字都还没最终敲定的新衙门上?
这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
他本以为方逢时会为了职方司跟他死磕到底,或者干脆负气请辞,却没想到是这么一手!
张居正放下茶杯,脸上恢复了那标志性的、高深莫测的平静,语气却带着不动声色的试探:
“金湖,此事体大,乃是皇上亲自瞩意,命我筹办的。这新衙门主官的人选,最终须得圣上钦定,我…亦不过是奉旨行事,略有举荐之权罢了。”
他微微停顿,目光落在方逢时脸上,似乎想从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看出些什么:
“况且,这新衙门的品级尚未议定,一切草创,事务繁杂。金湖兄你身为堂堂兵部尚书,屈尊就任,恐怕…有自降身份之嫌啊。”
“哼!老狐狸!”方逢时心中冷笑,脸上却不动声色。“还拿皇上当挡箭牌,明明就是你自己的主意,陛下早就跟我透了底!这新衙门要总揽军务、外务,权柄之重,品级能低到哪里去?文渊阁才几品?不照样挤破了头?还想用这些虚言来诓我?”
他强行按捺住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嘲讽,语气依旧维持着那份恳切。
“无妨,品级之事,身外浮名而已。”他摆了摆手,仿佛真的不在意,“既然太岳你有举荐之权,那便费心上报老夫的名字就是了。我毕竟执掌兵部多年,对职方司事务也算熟悉,想来这新衙门的差事,总不至于完全摸不着头脑。”
他直视着张居正,语气加重了几分,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持:
“至于身份…唉,太岳你也知道,兵部经你这一番‘调整’,我怕是也待不下去了。与其占着尚书之位惹人闲话,不如去新衙门做点实事。”
他甚至还体贴地为张居正找好了台阶:
“退一万步讲,就算太岳你举荐了我,最终陛下圣心独断,未曾选中老夫,那也是天意,我绝不会因此而心生怨怼,太岳以为如何?”
这话,软中带硬,既表明了决心,又封死了张居正推诿的后路。
张居正闻言,沉默了片刻,右手不自觉地开始缓缓捋着颔下那保养得极好的长须,目光深沉,在方逢时脸上逡巡。
他万万没有想到,方逢时居然想去这衙门。
他发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