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冯田田一睁眼,便对上宁夫人慈爱的脸孔和关切的神情。宁修筠局促不安立在一旁。屋里站满了丫鬟婆子,憋得人透不过气来。她茫然不知所谓,“我这是在哪里?”
锦瑟笑得灿烂,“奶奶刚才晕过去了,太太以为是中暑,便请了郎中来瞧,谁知是害喜呢!”
轰的一声,冯田田惊喜交加,所有的愤懑似乎都一扫而空,喃喃说道:“也是,我癸水是有俩月没到了。本就时常月信不调,也忘了自己切一切脉——”
宁夫人嘴上嗔怪,眼底却是止不住的笑意,“你这孩子,亏着祖上还是杏林世家,自己有了身子都不知道。月信好端端不来了,难道也不操心问问?还有你们这些小蹄子,平时怎么服侍的,你们奶奶许久不换洗,竟也毫不留意,实在可恶!”
趁着宁夫人嘱咐丫鬟婆子的当儿,冯田田忐忑不安,偷眼瞧宁修筠,恰巧与他对上眼神,慌得赶忙低下头去,竟是不曾看清那一对丹凤眼里究竟是阴是晴。过了好一会儿,心里暗暗埋怨自己一番,才敢重新将目光投过去,这时他两眼却已望向窗外。
刘妈端来一碗燕窝,宁夫人笑咪咪瞧着锦瑟服侍冯田田喝了燕窝,一壁厢打发人抬轿子送冯田田回东偏院,又亲见宁修筠亦步亦趋跟在轿子后面,方才心满意足离去。
冯田田从轿帘里探出头来,惊呼一声,“这……这么快就变样了!”
庭院里已经没有一枝旁逸斜出的枝丫,所有落叶都扫的干干净净。刚开的夹竹桃被移走了,台阶上撒了水,透着一股冷韵幽香。
宁修筠温柔如水的声音,将她唤回现实,“娘子,下来吧。”
冯田田蓦然回首,见他缓缓伸出那白皙修长、骨节分明的手,静候着她。她一阵狂喜,不知道自己怎么下的轿子,直到宁修筠已经不动声色抽回手去,心里还在突突乱跳。
屋里更是改换新天。那张几乎被冯田田深夜的泪水浸透的老旧架子床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宽阔的酸枝木千工拔步床,挂着藕荷色的湖绸帐子,长长的流苏优哉游哉地垂落下来;鼎炉里的沉香悄然撤去,青花瓷瓶里干枯的玫瑰也换上了洁白芬芳的茉莉,馥郁的香气沁人心脾。
宁修筠默默呷一口茶,白玉般修长的指节接近无声地轻叩桌面。冯田田对眼前的一瞬奉为至宝,生怕一个不留意,再惹恼了他,又撇下自己一个人。
想了好久,忆起刚才仿佛是在书斋昏过去的,总算没话找话地开了口,“刚才,是夫君送我回去的?”
宁修筠一脸懵然:“什么?”
锦瑟拽一拽她的衣角,“大点声,他没听见。”
冯田田省悟过来,提高声音将方才的话重复一遍。
宁修筠点头称是,“我回去拿书,看到你晕倒在桌边,锦瑟急坏了,见我过来就喊。幸好有锦瑟在边上,及时扶住了你。”
以往他对她说话,一向惜字如金。今天怎么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是在关心她吗?冯田田心花怒放,香囊的事早就抛到九霄云外。可惜,除了单薄的道谢,她再也想不出别的什么话接腔,屋里一下子又陷入可怕的沉默。
许久,她才期期艾艾说道:“前几日我闲来无事,做了两首小词,你,你想不想瞧一瞧?”
宁修筠微微一怔。她不是不通文墨吗,才在江璃那里学了不久,这么快就会作词了?也罢,反正坐着也是坐着,看一看何妨。因道:“锦瑟,去拿了来。”
“什么诗?我也瞧瞧!”
一阵豁达又爽朗的笑声自帘外传来。锦瑟捧着粉笺的双手一下子顿住。冯田田眼里期待的星辰顷刻便暗淡下去。
那姑娘,画着一个张扬恣肆的酒晕妆,一袭蹙金海棠花鸢尾长裙,和云鬓间琳琅满目、叫不出名字的珠翠,刺痛了她的眼。——她便是宁修筠的表妹,成国公府的二小姐林浩初。冯田田并不想在此时看到她。然而人已进屋,此时说身子不舒服不方便见客,已经为时晚矣。
“呀,原来是嫂嫂在写诗呢……锦瑟姐姐,让我瞧瞧……”冯田田未及阻拦,林浩初便从锦瑟那里接过花笺,抑扬顿挫,高声吟咏起来。
宁修筠凝神望着表妹的侧颜,耳中唯余那竹露般的清响。如果不是有家中的女眷在场,他和浩初,是没有可能相见的。这一寸光阴,比黄金还要弥足珍贵。
“表哥,嫂嫂,我读完啦。”见两人一齐发愣,林浩初伸出葱根一般的玉指,在他们眼前各晃几下,“你们发什么癔症哩,大眼瞪小眼的!”
宁修筠莞尔一笑,“瞧你说的,我们又不是王八跟绿豆!”
这是冯田田头一次看见他眉开眼笑的模样。她木然呆坐着,浑然忘了自己身在何处,所为何事。周遭富丽堂皇的陈设、争奇斗妍的花草,都成了虚无缥缈的空幻,唯有他春风一般的笑容,是那样真切。
却不是为她而绽放。
“表哥,你快来品评品评嫂嫂的诗。”
宁修筠微微蹙眉,“你嫂嫂是初学,写成这样很可以了。”
“依我看呢,嫂嫂的诗音律和谐,句读通顺,是极好的。不过呢——这‘凤城榆火催寒食’,怎么瞧着有点眼熟?”
冯田田心里打起了鼓,顿觉不妙。她艰难地咽了咽口水,说道:“是吗?我不知道——”
林浩初托着香腮,歪头想了一会儿,一拍脑门,失声叫道:“哦!想起来了,应该是点化了清真居士的《兰陵王·柳》,里边有一句‘梨花榆火催寒食’……看来,嫂嫂你喜欢清真的词!”
冯田田迟疑着道:“我没有读过他的词。”
“嫂嫂不知道吗?”林浩初一脸惊讶,“你都化用他的词入句了,怎么可能没有读过呢。”
冯田田语塞。这一句是她冥思苦想了一夜才得来的,本来还颇为得意,谁知林浩初颇有才情,竟真的背出一句和她相似的诗词,这岂不是暗指她剽窃前人的句子,她又该如何解释。
宁修筠道:“浩初,或许你嫂嫂是读过,但忘了。”
林浩初娇嗔道:“表哥!你就护着她吧!”
宁修筠再度微笑,好似在哄一个不懂事的小妹妹,“好了,好了。浩初,我们说点正事。我听你哥哥说,今日早朝时,有言官建议将耗羡银收归国库。实在下作之极!只恨我当时在翰林院修书,不然高低得骂他个狗血淋头。”
林浩初的声音义愤填膺,“那也太过分了!耗羡一旦归公,地方官吏必然另立名目盘剥百姓,届时又不知有多少人家破人亡——等等,为什么他们好端端地盯上这笔进项,可是因为朝廷即将对天山回部和建州女真用兵,缺乏粮饷,这才出此下策?”
“正是!”冯田田不知道什么是耗羡,什么是回部和女真。她也看不清宁修筠的神情,只听到他斩钉截铁的赞许。
“那言官真是个天字第一号的蠢货!区区耗羡,不过杯水车薪。军中缺饷,理当用正经手段开源节流,怎地鼠目寸光,净想着搜刮小老百姓的几个钱?无秋哥哥,你不要忧心,我祖父解甲归田已久,但当初世祖爷所赐庄田,还很丰裕。祖父已经决定,捐资十万助军。”
“姨祖父果然高义!”
“对了,耗羡的事,结果如何?”
“所幸皇上当下未曾允准。待我明日上疏,痛陈耗羡归公之弊。”
“无秋哥哥,你文采出众,一定能行的!”林浩初明眸澄净,藏不住的倾慕,像漫天星辰一样闪烁。
一个婆子突然出现,打破了空气中的袅袅情思,也挽救了冯田田的尴尬和无助,“林二小姐,夫人派我来唤你。”
林浩初撅了撅樱桃小嘴,“表哥,嫂嫂,那我走了!”
冯田田的脸色此时已是青一阵白一阵,没有理会她,更没有站起来送客的意思。但宁修筠压根未注意到她的失礼,只顾吩咐丫鬟,“锦瑟,你去送送林二小姐。”
他的眼光紧随着那一抹倩影,一直消失在回廊的拐角处。冯田田又挑起几个话头,他都兴致缺缺,高高翘起的鞋尖朝着门口,焦躁地扭动着,“锦瑟,你多多看觑你家奶奶,我先行回去了。”
身后有人拽住他的衣袖,回眸一望,是冯田田幽怨又悱恻的面容。只听她颤声道:“你是不是又要去找她?我现在好难受,你、你可不可以留下来?”
他心底浮起一层不耐。眼前的女子形容憔悴,楚楚可怜,但想起她是在他宿醉时趁虚而入,才得来这个孩子,宁修筠便很难生出怜惜之情。不过毕竟她有孕在身,不可对其恶语相加,遂强忍厌烦,好言劝道:“你好生休息,我明日再来看你。”
冯田田颓然倒在绣榻上,泪水一滴一滴渗入新裁的锦褥。悄没声儿哭了一会子,爬将起来,拭干眼泪,瓮声瓮气地唤道:“锦瑟!”
锦瑟应声而来:“奶奶,有什么吩咐?”
冯田田咬牙道:“清真是谁?”
锦瑟略一思索,道:“是周邦彦。”
冯田田翻开江璃给自己的《宋词选》,果真找到了周邦彦的《兰陵王·柳》。
事情终于水落石出。原来她太想快些蜕变成为所谓的才女,于是之前废寝忘食,十来天强记了二百多首词,背得昏天黑地,背到后面便忘了前面,最后在不知不觉中七拼八凑地用了别人的词句,自己却死活不记得背过这一阕词。她既没有抄袭,也没有剽窃,只是太急于求成,才闹了乌龙。想到这里,不禁感到一丝安慰。
因着有孕,宁夫人特意免了冯田田的晨昏定省,是以她早早便让锦瑟服侍自己睡下。到了半夜,冯田田从梦中惊醒,忽然浑身燥热,腹痛不止,一探身下,已是渗出丝丝血痕。
锦瑟听到一声痛楚的哀吟,从熏笼上惊跳起来,“奶奶,你怎么样?”
“快,去请郎中……”冯田田面色惨白如纸,大汗淋漓,见锦瑟急急地跑了出去,忙又唤别的丫鬟,“来不及了,锦月,你打开最左边的箱子,抓些苎麻根来,煮水给我!”
锦月一通乱找,急得团团转。
“奶奶,哪个是苎麻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