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雪夜焚心
边关的风裹着碎雪,将苏挽月手中的药杵声吹得七零八落。太医署后院的青梅树簌簌抖着枯枝,一粒雪籽落进她颈间,激得她想起萧景珩出征前夜的眼神——那时他站在同样的位置擦拭弩机,月光漏过枝桠在他眉骨投下细碎光斑,像撒了一把淬毒的银针。
“苏医女,驿馆有您的加急信件。”
小太监的声音刺破回忆。羊皮信封沾着黑褐色污渍,拆开瞬间浓重的铁锈味扑面而来。半块断裂的青龙玉佩滚落案几,血色顺着玉纹蜿蜒成狰狞的蛛网。
苏挽月的指尖瞬间冰凉。这是萧景珩从不离身的物件,十二岁那年他驯服烈马所得,玉芯藏着北疆布防图的暗匣。此刻断口处黏着几丝淡金织物,分明是突厥王庭特供的金蚕丝。
“送信人呢?”她猛地起身,袖口带翻青瓷药罐。墨色药汁在雪地上泼出诡谲的图腾,如同三日前那封战报上晕染的“尸骨无存”。
小太监却已消失在回廊尽头。
戌时三刻,苏挽月站在城墙暗影里,看着守军换岗时晃动的火把。怀中的“浮生醉”贴着心口发烫,这是用九十九种毒草炼制的假死药。三个月前萧景珩离京那夜,她偷偷倒掉半瓶试药,从此世间再无知觉酸甜。
“姑娘真要孤身闯营?”阴影里忽然传来沙哑嗓音。独眼老兵拄着长枪,空荡的袖管在风里飘荡:“突厥人把俘虏串在木桩上,肠子能绕马场三圈......”
苏挽月将鹿皮手套勒紧一寸。护心镜硌着肋骨生疼,那是从萧景珩旧甲上拆下的。镜面残留的刀痕里,还嵌着去岁秋猎时她射偏的箭镞。
“老丈可听过医家箴言?”她往老兵手里塞了块碎银,青灰大氅消失在夜色里,“见死不救,要下拔舌地狱的。”
突厥大营的狼头旗在暴雪中猎猎作响,苏挽月伏在雪丘后,指尖摩挲着玉佩断口。金蚕丝在月光下泛着冷光——这是三日前沈璃进宫谢恩时,太后亲赐的云锦斗篷上的绣线。
“萧景珩,你最好活着。”她咬碎后槽牙藏的解毒丸,苦涩在舌尖炸开。这是最后一次试药时留下的后遗症,从此世间百味于她只剩黄连的苦。
营帐缝隙透出的光影里,忽然晃过一抹玄甲残影。苏挽月的银针尚未出袖,喉间突然抵上森冷弯刀。突厥将领的鹰钩鼻几乎贴到她脸上,腥膻气息喷在冻僵的面颊:“中原女人,你的眼睛比羊羔还漂亮。”
“是吗?”她突然勾起唇角,藏在袖中的金针倏地刺入合谷穴。剧痛如毒蛇窜上右臂,却换来瞬息爆发力——这是师父临终前传授的“剜心诀”,以痛觉激发潜能的禁术。
弯刀坠地的闷响被风雪吞没。苏挽月踩着将领喉骨跃进营帐时,帐内青铜灯台正映出榻上人影。萧景珩的玄甲支离破碎,心口插着半截断箭,暗红血渍在银狐裘上开成曼陀罗。
“这次换我偷学机关术了。”她颤抖着撕开里衣,忽地僵住。男人紧攥的掌心里,鎏金耳坠刺破皮肉,正是沈璃及笄礼上戴的累丝嵌宝明月珰。
帐外突然传来突厥语呼喝:“那谁送来的耳坠当真有用!十万石粮草换世子爷一条命,这买卖值当!”
苏挽月将最后三枚金针刺入萧景珩百会穴时,左耳突然涌出温热血流。这是剜心诀的反噬,她却对着昏迷的人笑:“当年你教我识穴位,可没说会这般疼。”
狼嚎声逼近时,她割断帐帘缚住男人。藤编担架在雪地拖出深痕,像一道溃烂的伤疤。昏迷的萧景珩忽然呓语:“阿月...别松手...”她踉跄着跪进雪堆,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场围猎——沈璃被毒蛇咬伤时,他也是这般紧攥着对方的手。
“我在。”她抹去耳畔鲜血,将香囊里的青梅粉撒在血迹上。这是用萧景珩院里最后一季青梅晒制的,此刻混着血腥气,竟酿出酒香。
追兵箭矢擦过脖颈时,苏挽月撞开了废弃烽火台的石门。陶罐里的火油泼溅在蛛网上,映出墙角的北疆舆图——正是玉佩暗匣里缺失的那半幅。萧景珩的笔迹密密麻麻标注着:“东南三十里伏兵”“鹰嘴崖暗道”。
“原来你早料到...”她突然剧烈咳嗽,血沫溅在舆图上的朱砂圈。那是他们三人年少时埋下时光囊的山谷,此刻被朱笔圈成决战之地。
石门轰然洞开时,沈璃的绛红斗篷卷着风雪扑进来。九鸾金步摇扫过萧景珩苍白的唇,她刻意扬起熏过龙涎香的袖摆:“景珩哥哥,璃儿来迟了。”
苏挽月缩进阴影最深处的裂缝。看着沈璃握住萧景珩的手,看着他掌心耳坠割破的伤口贴上那抹绛红,看着昏迷的男人在龙涎香里蹙眉轻嗅:“青梅香...”
“是御赐的雪顶含翠。”沈璃笑着截断话头,染着丹蔻的指尖抚过他干裂的唇,“你最爱喝的。”
苏挽月死死咬住腕间纱布。剜心诀的效力正在消退,左耳彻底陷入寂静。她望着自己撒在角落的青梅粉被北风卷走,突然真心希望萧景珩昏迷前那句呓语——他说的“阿月”,是十二年前躲在窗外发抖的小医女。
天光破晓时,巡营士兵发现了蜷缩在雪洞里的苏挽月。她怀中紧抱的护心镜沾满冰碴,镜面倒映着千里外长安城的朝阳。没人看见裂缝深处,她用血在石壁上画了半幅机关弩图——与萧景珩战甲暗格里的图纸严丝合缝。
风雪吞没了来路与归途。沈璃正扶着萧景珩踏上鎏金马车,侍女突然惊呼:“郡主,您锁骨处的刺青...”
“闭嘴!”沈璃猛地扯紧衣领,却没注意有片青梅瓣从车帘缝隙飘进来。那是苏挽月香囊最后残存的碎片,轻轻落在萧景珩渗血的绷带上。
士兵抬着苏挽月穿过辕门时,她残存的右耳捕捉到零碎对话。“这医女怀里揣着侯府令牌...”“听说世子爷被沈郡主救回来了...”她将舌尖抵住上颚,任由血腥气在口腔蔓延——这是剜心诀留下的最后一丝味觉,很快也要消散了。
军医帐的炭盆炸开火星,苏挽月突然抓住正在包扎的医官:“东南角第三个药柜,第三格青瓷瓶...”她的声音沙哑如锈刀磨石,“用三钱雪上一枝蒿,混着蜂蜡外敷,能解冰蚕毒。”
老医官惊得打翻药臼:“姑娘怎知大帅中了冰蚕蛊?”
帐外忽起骚动。苏挽月透过麻布帘的缝隙,看见沈璃的鎏金马车碾过雪泥。车窗纱幔被北风掀起一角,萧景珩苍白的侧脸映着琉璃灯,睫毛在眼睑投下青灰的影,恍若那年他高烧昏迷时,她彻夜守在床边描摹的模样。
“因为冰蚕蛊发作时...”她咽下后半句,腕间纱布渗出新的血印。
子夜,苏挽月从噩梦中惊醒。帐外传来瓷器碎裂声,混着沈璃特有的娇叱:“废物!连个药渣都查不明白!”
她赤足贴向帐壁,冰凉的毡毯激得脚趾蜷缩。透过草茎编织的缝隙,看见沈璃的绛红斗篷铺在雪地上,像一滩凝固的血。医官跪捧的托盘里,正是她白日说的青瓷瓶。
“这雪上一枝蒿的用法,太医院卷宗根本没有记载。”沈璃的护甲划过瓶身,突然狠狠扼住医官咽喉,“说!是谁教的你?”
苏挽月的指甲掐入掌心。当年萧景珩中箭濒死,是她翻遍古籍找到以毒攻毒之法,却在施针时被沈璃撞见。那日的雨下得绵密,沈璃撑着二十四骨紫竹伞站在回廊下,笑吟吟说:“挽月姐姐这般尽心,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景珩哥哥的贴身医女呢。”
“是...是古籍残卷...”老医官艰难喘息。
沈璃甩开手,突然俯身嗅了嗅药瓶:“这蜂蜡...怎么有青梅味?“她猛地转身看向医帐,九鸾金步摇划破夜色,“给我搜!”
苏挽月在沈璃掀帘的刹那翻出后窗。单薄中衣瞬间结满冰晶,左耳的寂静让逃亡变得可怖——她听不到追兵的脚步声,只能靠雪地震颤判断方位。
猝不及防撞进一个温暖怀抱。“别动。”低沉的突厥语在头顶炸响。男人玄铁面具折射着冷月,指腹摩挲她颈侧跳动的血脉:“汉人姑娘都像你这么香吗?”
苏挽月突然咬破藏在齿间的毒囊。这是最后一颗“浮生醉”,本该用在更重要的时刻。苦涩漫过喉管的瞬间,她看见男人腰间佩着的鎏金耳坠——与萧景珩手中那枚一模一样,只是边缘多刻了圈狼头纹。
“告诉你们可汗...”她趁药效未发抓住对方腕甲,“沈璃给的布防图是假的...东南三十里...”鲜血从唇角溢出,染红男人胸前的狼牙项链,“有伏兵...”
意识消散前,她恍惚看见男人摘下面具。那道横贯眉骨的刀疤,与三日前战报上描述的突厥大将拓跋烈一模一样。苏挽月再次睁开眼时,晨光正透过兽皮帐顶的破洞流淌。拓跋烈的弯刀架在她颈间,刀柄嵌着的蓝宝石里封着一只冰蚕蛊。
“小毒妇醒了?”他用刀尖挑起她下巴,“你说伏兵的时候,睫毛抖得像受惊的鹿。”突然扯开她衣襟,玄铁护心镜折射的冷光刺入双眼,“萧景珩的旧甲?难怪能认出本王的身份。”
帐外突然传来号角长鸣。拓跋烈脸色骤变,反手将苏挽月甩到榻上:“你们中原人果然狡诈!”他指着远处升起的狼烟,“说什么东南伏兵,原来是要调虎离山!”
苏挽月撞在矮几上,破碎的瓷片扎进掌心。她望着舆图上新添的朱砂标记,突然笑出声——那是萧景珩独有的标记方式,每个三角符号都代表一处火药埋藏点。
“你笑什么?”拓跋烈掐住她脖颈。
“我笑你可汗...”她喘息着指向狼烟方向,“三日前萧景珩坠崖时,怀里揣着的火药引信...该浸透雪水了吧?”
地动山摇的爆炸声吞没了所有回答。苏挽月在气浪中扑向帐角的青铜灯台,将最后半瓶“浮生醉”倒入火油。冲天火光里,她看见拓跋烈腰间的耳坠熔成金水,终于想起十二岁那年——沈璃接过太后赏赐的金丝楠木盒时,盒角也烙着同样的狼头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