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贞毅先生传
魏禧（冰叔）①
公名埰②，姓姜氏，字如农，山东莱阳人也③。高祖淮④，以御寇功拜怀远将军。父泻里，诸生⑤。崇祯癸未，北兵破莱阳⑥，泻里守城死，幼子、三子妇、一女皆殉节⑦。事闻，赠泻里光禄寺卿⑧，予祭葬，谥忠肃⑨。
【注释】
①魏禧：字冰叔，一字凝叔、叔子，号裕斋，宁都（今属江西）人。明末清初文学家。明亡后隐居不仕，交游名士，潜心治学。事见《清史稿·魏禧传》、魏礼《先叔兄纪略》（《魏季子文集》卷十五）。魏禧此篇文章未见于康熙序刻本《虞初新志》。据咸丰元年（1851）小嫏嬛山馆刻本《虞初新志目录》（下文不复详列版本信息）所记本篇选自魏禧诗文集《魏叔子文集》（原题作《明遗臣姜公传》，今见卷十七），当为乾隆间刊刻《虞初新志》时增补列入，并于文末附有乾隆时人金棕亭的评语。又，清康熙刻本《敬亭集》附录《本传》，即此文。
②埰（cǎi）：姜埰，字如农，号敬亭山人、宣州老兵，莱阳（今属山东）人。崇祯四年（1631）进士，授密云知县，历任仪真知县、礼部主事、礼科给事中。曾因建言而受廷杖入狱。明亡后流寓苏州，以遗民终，其门人私谥“贞毅先生”。著有《敬亭集》。事见《明史·姜埰传》。生平可参考姜埰生前所撰《自著年谱》（后人题为《姜贞毅先生自著年谱》，录于《敬亭集》）、姜安节《府君贞毅先生年谱续编》。
③莱阳：明、清属登州府，治今山东莱阳。
④高祖淮：高祖姜淮。姜淮，字本隆，号诚斋。以输粟助边疆御寇而授怀远将军，明嘉靖时任大嵩卫指挥同知。事见《（民国）莱阳县志》。
⑤诸生：明代称考取秀才入学的生员为诸生，分为增生、附生、廪生、例生等。
⑥崇祯癸未，北兵破莱阳：明思宗朱由检崇祯十六年（1643），清军攻破莱阳城。据钱谦益《莱阳姜氏一门忠孝记》（《牧斋初学集》卷四四）等载，此年二月，清军攻陷莱阳。
⑦泻里守城死，幼子、三子妇、一女皆殉节：钱谦益《莱阳姜氏一门忠孝记》记姜泻里率僮仆抵御清军，被清军所杀。其幼子姜坡亦被杀，长子姜圻妻王氏、二子姜埰妻孙氏、幼子姜坡妻左氏和次女自尽殉国。殉节，为维护节操而牺牲生命。
⑧光禄寺卿：官名。明设光禄寺卿一人，职掌祭享、宴劳、酒醴、膳羞之事，分辨其品式，稽核其经费。此处为虚衔，乃死后追封。
⑨谥：即谥号，古代帝王、高官及文人死后根据其生平德行或贡献给予的称号。
【译文】
公名埰，姓姜，字如农，山东莱阳人。高祖姜淮，曾以抗击敌寇的功劳而被封为怀远将军。父亲姜泻里，莱阳秀才。崇祯十六年，清军攻破莱阳城，姜泻里守城战死，幼子、三个儿媳妇、一个女儿都殉节而死。此事传到京城，朝廷追封他为光禄寺卿，下旨予以祭拜安葬，谥号为忠肃。
公之将生也，王母李感异梦①。其生，衣胞皆白色②。三岁失乳，母杨太孺人置水酒床头③，夜起饮之，一瓿立尽④。万历乙卯⑤，山东大饥，盗蜂起。公时九岁，与兄圻夜读⑥，书声咿唔不绝。盗及门，叹息去。年二十，补诸生第一。明年乡试⑦，经义中式⑧，主司以五策指斥崔、魏摈之⑨。崇祯庚午⑩，举于乡，往见中表李笃培⑪。李负清正名⑫，谓公曰：“子富贵何足异？士大夫立身，要当为朝廷任大事耳！”公敬而受之。明年，举进士⑬，出倪文正元璐门⑭，殿试赐同进士出身⑮，授知密云县⑯。未行，改仪征县⑰。
【注释】
①王母：祖母。《姜贞毅先生自著年谱》记姜埰祖母李氏“感异梦，及诞，胎衣色白”。
②衣胞：指婴儿出生时的胎盘和胎膜，也称胞衣、胎衣。
③孺人：明、清时七品官的母亲或妻子的封号。也用于对妇人的敬称。
④瓿（bù）：小瓮。圆口，深腹，圈足。
⑤万历乙卯：指明神宗朱翊钧万历四十三年（1615）。
⑥圻：姜圻，字紫翰，一作字墅圃，号如圃。明崇祯九年（1636）乡试副榜，崇祯十六年（1643）莱阳城破时，身受创伤，仍负父姜泻里尸体而逃。明亡，避地浙东。南明鲁王监国时（《（民国）莱阳县志》记福王即位时），授象山知县。清军南下后，抵家而卒。事见清李聿求《鲁之春秋》卷十五《姜圻传》、《（乾隆）象山县志》卷八。
⑦明年乡试：指明熹宗朱由校天启七年（1627）的乡试。明年，指姜埰“年二十”的第二年，即天启七年。乡试，明、清时期在省城每三年举行一次的科举考试。一般在八月举行，故又称“秋闱”。
⑧经义：科举考试的一种科目，以经书文句为题，应试者作文阐明其中义理。中式：科举考试及格。
⑨主司以五策指斥崔、魏摈之：据《姜贞毅先生自著年谱》，天启七年姜埰参加乡试，因在策论中指斥阉党崔呈秀、魏忠贤而被主考官黜落，遂名落孙山。五策，似指姜埰在策论提出五条建议，《姜贞毅先生自著年谱》仅记“以策语指斥”。崔，据《明史》指崔呈秀，蓟州（今属天津）人。天启初年，因贪赃而被举报，遂投奔魏忠贤，乞求为养子，自此成为阉党中坚。魏，即魏忠贤，明末宦官。天启时，任司礼监秉笔太监，极受皇帝宠信。他排除异己，专断国政，以致时人“只知有忠贤，而不知有皇上”。
⑩崇祯庚午：指明思宗朱由检崇祯三年（1630）。
⑪中表李笃培：指姜埰的表伯李笃培。中表，父亲的姊妹之子为外兄弟，母亲的兄弟姊妹之子为内兄弟，外为表，内为中，故合称为中表。李笃培，字汝植，别号仁宇，招远（今属山东）人。明万历三十八年（1610）进士，曾任工部主事等职。据《姜贞毅先生自著年谱》，李笃培是姜埰祖母李氏的侄儿，他的祖父李楝将长女李氏许配给姜埰的祖父姜良士为继妻，故李、姜两家为中表之亲，姜埰称李笃培表伯。
⑫清正：廉洁公正，清白正直。
⑬举进士：指参加科举考试考取进士。从举人到进士，需要参加会试、殿试。
⑭倪文正元璐：倪元璐，字玉汝，号鸿宝，上虞（今浙江绍兴上虞区）人。明末官员。曾任国子监祭酒、兵部右侍郎、户部尚书等职。崇祯十七年（1644），李自成攻陷京城，倪元璐自缢殉节，弘光帝时谥“文正”。事见汪有典《倪文正传》（《明忠义别传》卷十二）。
⑮殿试：科举考试中的最高一级，由皇帝亲临殿廷策试，也称廷试。殿试源于西汉时皇帝亲策贤良文学之士，始于唐武则天天授二年（691）于洛阳殿前亲策贡举人，但尚未成定制。明、清殿试已经完善，殿试后将录取的进士分为三个等级，即三甲：一甲三名赐进士及第，通称状元、榜眼、探花；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一名通称传胪；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⑯密云县：今为北京密云区。
⑰仪征县：县名，即明之仪真县。明朝洪武二年（1369）撤销真州，设仪真县，属扬州府。清朝雍正元年（1723）避帝名讳，改为仪征县，即今江苏仪征。
【译文】
姜公将要出生时，祖母李氏做了个奇异的梦。他出生时，胎盘和胎膜都是白色的。三岁断乳时，母亲杨太孺人在床头放置水酒，他晚上起来时居然把一小瓮水酒都喝光了。万历四十三年，山东发生大饥荒，盗贼纷然而起。时年九岁的姜公，有一晚与哥哥姜圻对灯读书，两人咿咿唔唔念书声不断。盗贼来到门口听到读书声，叹息着离去了。二十岁时，他参加院试而被录为秀才，名列第一。第二年参加乡试，已经通过经义科，主考官因为他在策论中指斥崔呈秀、魏忠贤而将他从榜单中摒除。崇祯三年，他参加乡试中举，前去拜见表伯李笃培。李笃培享有清正美名，对姜公说：“你纵然得到富贵又有什么特别呢？士大夫为人处世，应当为朝廷做大事啊！”姜公恭敬地接受了教诲。第二年考取进士，会试时出于倪元璐门下，殿试后得赐同进士出身，官授密云县知县。尚未赴任，又改任仪真县知县。
公为政廉仁①，十年无所取于民，不受竿牍②。客至，去，题其馆壁曰③：“爱民如子，嫉客若仇。”尝捐俸请托④，免泗州修河夫五百名⑤，百姓不知也。又请革过闸粮船牵夫⑥，著为令⑦。旧例，掣盐封引⑧，仪征令皆有赂。公独绝之。商人感激，为代备修河银一万两。下车日⑨，廉得大憝董奇、董九功等⑩，置于法；窝访之，害遂除。袁公继咸备兵扬州⑪，见，下堂揖之，曰：“吾间行真州⑫，见先生听断⑬，不觉心折矣！”
【注释】
①廉仁：廉洁爱民。
②竿牍：《敬亭集·本传》《魏叔子文集》等“竿”作“干”，据《姜贞毅先生自著年谱》作“十年不受干牍，客有以私请者，拒之”，当是。干牍，指请托的书信。
③馆：指官署里的房舍。
④请托：以私事相嘱托，找门路，通关节。
⑤泗州：明代泗州属凤阳府，治所在今江苏泗洪东南。据《姜贞毅先生自著年谱》记姜埰曾被总河（河道总督）刘荣嗣征请泗州参与修河事务，而清高咏《姜埰传》记：“县旧备泗州修河夫五百名及粮艘过闸牵夫，大为民累，埰先后请免，著为令。”（清钞本《（山东莱阳）姜氏族谱》）
⑥闸：拦住水流的构筑物，可以随时开关。
⑦著为令：写成法令。
⑧掣盐封引：盐场所产的盐按定制需要经过官府抽查核验以决定如何分配盐引，谓之掣盐封引。掣，掣验，抽查核验，当时对盐商贩盐的一种检查措施。引，指盐引，是官府发给盐商的食盐运销许可凭证，商户要想合法贩盐，必须先向官府购得盐引，凭盐引到指定的盐场守候支盐。
⑨下车：官吏到任。
⑩廉得：察考到，访查到。大憝（duì）：罪大恶极之辈。
⑪袁公继咸：袁继咸，字季通，号临侯，宜春（今属江西）人。官兵部侍郎、佥都御史。事见《明史·袁继咸传》。备兵扬州：袁继咸在明崇祯间任扬州兵备副使，分理辖区军务，监督地方军队，整饬兵备。
⑫间行：密行。真州：指仪真县，今江苏仪征的古称。
⑬听断：听讼断狱。
【译文】
姜公为政廉洁仁爱，做官十年来没有向百姓索取过钱财，也不接受私下的书信请托。有客人因事找他，临走时在他的官署房舍墙壁上题字：“爱民如子，嫉客若仇。”他曾经捐出俸禄请人帮忙，免去了五百人前往泗州修河的劳役，而百姓对此一无所知。又向上请求革除征用纤夫以拉拽过闸口的粮船，免役之事遂写成当地的法令。按照旧例，仪真官府可以通过抽查核验以决定如何分配盐引，历任仪真知县都曾因此而接受贿赂。只有姜公予以拒绝。商人们感激他，代为筹备了一万两修河银。他到任时，察访到当地恶势力董奇、董九功等人，将他们依法处置；同时访查地方恶势力的老巢，将恶势力一网打尽、除去祸害。袁继咸在扬州整饬军务时，遇见姜公，特意降阶至堂下，拱手行礼，说：“我曾悄悄地到仪真，刚好遇见先生当堂听讼断狱，真是令人佩服啊！”
辛巳①，改礼部仪制司主事②。明年，巡抚南直隶朱公大典疏表公贤劳③。上谕“一体考选”④，因目阁臣曰⑤：“有臣如此而不用，朕之过也！”三月，上御弘政门召见⑥，应对称旨，擢礼科给事中⑦，赐糕果汤饼⑧。
【注释】
①辛巳：明崇祯十四年（1641）。
②礼部仪制司：明代礼部下设仪制、祠祭、主客、精膳四个清吏司，各司有郎中、员外郎、主事等官。
③巡抚南直隶朱公大典：南直隶巡抚朱大典。巡抚，明代指巡视各地军政、民政的大臣。南直隶，明代称直隶于南京的地区为南直隶，简称南直，相当今江苏、安徽、上海一带。清初改南直隶为江南省。朱大典，字延之，金华（今属浙江）人。官兵科给事中、右佥都御史。明崇祯八年（1635），朱大典任总督漕运兼巡抚庐、凤、淮、扬四郡。事见《明史·朱大典传》。劳：此处指劳绩，言姜埰政绩卓越。
④一体考选：似指与其他官员一同参加吏部考评选拔。崇祯十五年（1642），朱大典上疏称赞姜埰，崇祯帝批“廉循久任，准一体考选”。
⑤阁臣：明、清大学士的别称。大学士入阁办事，故称。
⑥弘政门：明代紫禁城内正门东侧的宫门，清代改称昭德门。
⑦擢（zhuó）：提拔，提升官职。
⑧汤饼：水煮的面食。
【译文】
崇祯十四年，姜公改授礼部仪制司主事。第二年，南直隶巡抚朱大典上奏表称赞姜公有才能且政绩显著。崇祯帝诏令姜公“与其他官员一同参加吏部官员考选”，因而对阁臣说：“有臣子如此贤能却未受重用，这是我的过错啊！”同年三月，崇祯帝在弘政门召见姜公，觉得姜公应答颇合心意，于是提拔他为礼科给事中，赏赐糕点、果品、汤面。
公既拜官，五月中，条上三十疏①，上每采纳。十一月，东方告急②，公受诏分守德胜门③。自元勋以下④，惮公不敢归休沐⑤。时宰相大贪婪⑥，都御史刘公宗周有“长安黄金贵”之疏⑦。宰相惧，卸其罪于言官⑧，又欲引用逆辅□□相表里⑨，为奸恶。公上疏极论“罪在大臣，不在言官”，并及涿州知府刘三聘疏荐□□事，触首辅怒⑩。又有“上谕‘代人规卸，为人出缺’⑪，陛下果何见而云然”，及“二十四气蜚语⑫，腾闻清禁⑬，此必大奸巨憝恶言官不利于己”等语⑭。上大怒，闰十一月二十三日，御皇极门召见群臣⑮，谓：“埰欺肆⑯，敢于诘问朕何所见，二十四气之说，不知所指何人何事。着革职，锦衣卫拿送北镇抚司打问⑰！”时行人司副熊开元面劾首辅，既以补牍语不相应，同时下狱⑱，几死，后并得赦。
【注释】
①条上：备文向上陈述。
②十一月，东方告急：据《明史·庄烈帝纪》，崇祯十五年（1642）十一月“大清兵分道入塞，京师戒严。命勋臣分守九门”，知“告急”指清军入关挑起战火之事。
③德胜门：明、清北京城内城的北门。
④元勋：指有极大功绩者。
⑤休沐：休息洗沐。古时官吏每几日有休沐日，可休假暂歇。
⑥宰相：此指内阁首辅周延儒，其人贪婪奸险，入《明史·奸臣传》。周延儒以状元得授翰林院修撰，崇祯三年（1630）始任内阁首辅，因自明太祖废宰相，故后人称内阁辅臣为“宰相”。后被排挤去位。崇祯十四年（1641）复任内阁首辅。崇祯十六年（1643）周延儒自请督率军旅以抵御清军，却不敢前往前线而驻守通州，后假传捷报，谎报军情，事发后被崇祯帝赐死。
⑦都御史刘公宗周有“长安黄金贵”之疏：明崇祯十五年（1642），刘宗周被起用为左都御史，上《敬循职掌条列风纪之要以佐圣治疏》，提出“建道揆”“贞法守”“崇国体”“清伏奸”“惩官邪”“饬吏治”等策略，《姜贞毅先生自著年谱》喻其为“长安金贵之疏”。都御史，明代朝廷设有都察院，专门行使监督职权，都御史即为都察院的长官。刘宗周，字起东，号念台，绍兴府山阴（今浙江绍兴）人。万历二十九年（1601）进士，曾任礼部主事、顺天府尹、工部侍郎、吏部侍郎、左都御史。清兵攻陷杭州的消息传到绍兴，刘宗周绝食二十三天卒。因讲学于山阴蕺山，世称蕺山先生。刘宗周是明末儒学大家，清初大儒黄宗羲、陈确、张履祥等皆是其学派传人。事见汪有典《刘总宪传》（《明忠义别传》卷二二）。
⑧言官：谏官，明代包含都察院御史和六科给事中。
⑨逆辅□□：据《姜贞毅先生自著年谱》及《明史·姜埰传》，当作“逆辅冯铨”。下文“疏荐□□”中空缺亦指冯铨。冯铨，天启时曾任户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谄事魏忠贤。崇祯帝清除阉党，将他以“魏忠贤党”之罪革职，人称“逆辅”，直至明亡未曾起复。清廷入关，冯铨归顺，以显位终。
⑩首辅：即内阁首辅，内阁大学士中位列第一的辅臣，权柄最重。
⑪代人规卸，为人出缺：皆为崇祯帝圣谕诫饬谏官之语，大意为他们给人推卸罪状，帮人设法离职。规卸，规避推卸。
⑫二十四气：明代崇祯间有人以二十四气比喻朝中二十四名臣子，《明史·姜埰传》记：“忌者乃造二十四气之说，以指朝士二十四人，直达御前。”蜚语：没有根据的流言。
⑬腾闻：使帝王或朝廷得以闻知。清禁：皇宫。
⑭巨憝：大恶人。
⑮皇极门：明代宫殿主体皇极殿的正门。
⑯欺肆：欺骗放肆。
⑰锦衣卫：即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设置于明洪武十五年（1382）。原为管理护卫皇宫的禁卫军和掌管皇帝出入仪仗的官署，后逐渐演变为皇帝心腹，特令兼管刑狱，给予巡察缉捕权力。明代中叶后与东西厂并列，成为厂卫并称的特务组织。北镇抚司：明朝负责侦缉刑事的锦衣卫机构。此官署职权甚重，“专理诏狱”（皇帝钦定的案件），可以自行逮捕、侦讯、行刑、处决罪人，不必经过一般司法机构。
⑱“时行人司副熊开元面劾首辅”几句：据《明史·熊开元传》，熊开元当面揭发周延儒罪状，崇祯帝令其回去补续公文以复奏，而周延儒等“虑其补牍，谋沮之”，以致熊开元终获罪。行人司副，官名，行人司的副长官。行人司，明洪武十三年（1380）设，掌传旨、册封等事，下设左右司副。熊开元，字玄年，号鱼山，湖广嘉鱼（今湖北嘉鱼）人。曾任吴江令，迁给事中，擢行人司司副。面劾，当面揭发罪状。补牍，补作公文。
【译文】
姜公拜官后，五个多月间上疏三十条，每每为皇上所采纳。崇祯十五年十一月，清兵来袭形势危急，姜公接受诏令分守德胜门。自元勋以下的官员，惧于姜公忠于职守而不敢回家休息。当时首辅周延儒极为贪婪，都御史刘宗周以“长安黄金贵”之疏弹劾权臣。周延儒见到后心生畏惧，将刘宗周所奏的罪状转加于谏官身上，又想任用逆辅冯铨，以便狼狈为奸、共同为恶。姜公上疏极力申述“罪在大臣身上，而不在谏官身上”，又论及涿州知府刘三聘上书表荐冯铨事，因此触怒首辅周延儒。上疏中还有“皇帝申斥谏官‘代人规卸，为人出缺’，陛下您究竟看到什么真相而如此说”，及“如‘二十四气’的流言，能上传到皇宫，这肯定是大奸大恶之辈害怕谏官弹劾他们而有意如此操作”等语。崇祯帝览表大怒，于此年闰十一月二十三日，在皇极门召见群臣，说：“姜埰欺诈放肆，居然敢诘问我看到了什么，又说到‘二十四气’，不知道指的是何人何事。革了他的职，让锦衣卫把他送到北镇抚司仔细拷问！”当时，行人司司副熊开元当面揭发首辅周延儒的罪行，朝廷却因他补奏所写与事实不符等罪名，也将他关进牢狱，姜、熊两人差点受刑而死，后来一起得到赦免。
初，公下北镇抚司狱三日，勺水不得入口。冰雪交积，公僵卧土室，无襆被①，身婴三木②，血流贯械③。九卿台省屡疏救④，不报。阙二十二字。例凡一拶敲五十⑤，一夹敲五十⑥，杖二十，名曰一套。公既备刑，谳狱者必欲得二十四人姓名以报上⑦。公以诸人皆正人，恐祸不已，忍死弗肯列。气垂绝，唯以指染口血书“死”字，卧阶下。半日稍甦⑧。清宏令尉灌酒一杯⑨，使毕谳。公终不肯承。
【注释】
①襆（fú）被：指铺盖卷。
②身婴三木：颈、手、足戴着刑具。婴，缠绕，绑缚。三木，用来枷锁犯人颈项及手足的刑具。
③贯械：戴的刑具。贯，穿，通。
④九卿台省：九卿、三省等官员，泛指朝廷官员。疏救：上疏解救。
⑤拶（zǎn）：一种酷刑，用拶子套入手指，再用力紧收。
⑥夹：即夹棍，旧时刑具。用两根木棍做成，行刑时夹犯人的腿部。
⑦谳（yàn）狱者：审问案情的人。谳，审判定罪。
⑧甦（sū）：苏醒。
⑨清宏：指北镇抚司都指挥使梁清宏。事可参见《明史·姜埰传》。
【译文】
起初，姜公被关到锦衣卫北镇抚司监狱三天，连一口水都喝不到。冬日冰天雪地，姜公躺卧在土室中，没有被褥御寒，颈、手、足三处还戴着刑具，鲜血流满刑具。朝廷官员多次上疏营救，崇祯帝却不予批复。此处缺二十二字。依照惯例拶刑要夹五十，夹棍要夹五十，杖刑要打二十，它们合称一套刑罚。姜公受尽各种酷刑，审案的锦衣卫千方百计想审出二十四人的名字以便上报皇帝。姜公认为那些人都是正直之人，一旦屈刑供认，恐怕会给他们招致无穷祸患，于是宁愿去死也不肯列出。奄奄一息时，他唯有用手指蘸着口中鲜血写下“死”字，昏死于堂阶下。半日后才稍稍苏醒。北镇抚司都指挥使梁清宏命人给他灌了一杯酒，催促姜公尽早招供以结案。然而姜公始终不肯招认。
疏入，上大怒，谓考击缓，情实未当，诘责卫司官①，令再讯，一拶一夹各敲八十，杖三十。俄出密谕一小纸曰②：“姜埰、熊开元即取毕命，只云病故。”卫臣骆养性具奏③，有曰：“即二臣当死，陛下何不付所司书其罪，使天下明知二臣之罚？若生杀出臣等，天下后世谓陛下何如主？”又密言于诸大臣。而都御史刘宗周上殿力争，自辰至午不肯退④。上怒其执拗，非对君礼，将下有司治罪。既矜其耄⑤，特革职，放归田。佥都御史金公光宸⑥，奏宗周清直，愿以身代宗周。上怒，以为雷同罔上⑦，夺职谪籍⑧。而兵部侍郎马公元飙、都给事吴公麟徵⑨，开陈大指⑩，婉辞规劝⑪，上心为少移。旋出密旨谕卫司“缴昨旨毋行”。于是公及开元始得移刑部狱矣。刑部尚书徐公石麟拟附近充军⑫。上怒，公、开元各杖一百。
【注释】
①卫司官：锦衣卫司官。
②密谕：皇帝下的密令。
③骆养性：明锦衣卫左都督。曾揭发周延儒谎报大捷，明亡后降清。
④辰：指辰时，早七点至九点。午：指午时，上午十一点至下午一点。
⑤矜：怜悯。耄：古称大约七十至九十的年纪，此泛指年老。
⑥佥（qiān）都御史：明都察院置左、右佥都御史，位次于左、右副都御史。金公光宸：金光宸，字居垣，全椒（今属安徽）人，崇祯进士。擢御史，巡按河南，官至佥都御史。
⑦罔上：欺骗皇上。
⑧谪籍：古代登记谪降者的册籍，借指谪降者的行列。
⑨马公元飙：据史当作“冯公元飙”，《魏叔子文集》卷十七亦作“冯公”。冯元飙，字尔弢，慈溪（今属浙江）人。曾任兵部右侍郎等职。事见《明史·冯元飙传》。吴公麟徵：吴麟徵，字圣生，海盐（今属浙江）人。天启二年（1622）进士。崇祯十五年（1642）任吏科都给事中。事见《明史·吴麟徵传》。
⑩开陈：明白陈说，陈述。大指：即大旨，主要意思，大要。
⑪婉辞：恭顺或委婉的言辞。
⑫徐公石麟：“麟”当作“麒”。徐石麒，字宝摩，嘉兴（今属浙江）人。天启二年进士。初入官，即忤魏忠贤而被革职。崇祯初复职，后任刑部尚书。因对姜埰、熊开元量刑过轻，触怒帝意，罢官还乡。明亡后，起兵嘉兴，嘉兴城陷，自缢而死。事见《明史·徐石麒传》。充军：发配流放，旧时遣送犯罪者到边远地区服苦役的刑罚。
【译文】
崇祯帝看到北镇抚司的上疏后大怒，认为他们拷打过于温和，以致尚未查知实情，于是让锦衣卫司官再次拷讯，拶刑、夹刑都增加到八十，杖刑则增加到三十。不久，给锦衣卫司官送去一小片密谕，写着：“即刻处死姜埰、熊开元，对外只说他们是因病而亡。”锦衣卫左都督骆养性上奏说：“如果两位大臣应当处死，陛下为什么不让相关部门写下他们的罪行，使天下人都明白地知道他们的罪行？如果让锦衣卫执掌生杀之权，这让当今之人和后世之人怎么评价陛下呢？”又悄悄地将此事告知朝中大臣。都御史刘宗周上殿力争，从辰时到午时一直不肯退下。崇祯帝气愤刘宗周固执己见，又不守君臣之礼，准备将其交付有关部门治罪。后来怜惜他年老，只是革去职务，让他告老还乡。佥都御史金光宸上奏表陈说刘宗周清正廉直，愿意代替刘宗周受刑罚。崇祯帝闻此大怒，认为他和刘宗周一样欺骗自己，便将金光宸降职。而兵部侍郎冯元飙、都给事吴麟徵，上表陈说规谏之意，委婉劝说，崇祯帝的愤怒才有所缓解。不久，崇祯帝又下密旨给北镇抚司说：“收回昨天的圣旨，不要施行。”于是姜公和熊开元才得以转移至刑部牢狱。刑部尚书徐石麒打算将他们发配到京师附近服苦役。崇祯帝大怒，下令将姜公和熊开元各自施一百廷杖。
是日，特遣大珰曹化淳、王德化监视①，众官朱衣陪列午门外西墀下②。左中使、右锦衣卫各三十员③，下列旗校百人④，皆衣襞衣⑤，执木棍。宣读毕，一人持麻布兜，自肩脊下束之，左右不得动。一人缚其两足，四面牵曳，唯露股受杖。头面触地，地尘满口中。杖数折，公昏绝不知人。弟垓⑥，时官行人⑦，口含溺吐公饮之⑧。名医吕邦相夜视公，曰：“杖青痕过膝者不治，吾以刀割创处，七日而痛，为君贺矣！”半月，去败肉斗许，乃甦。邦相曾活黄公道周廷杖⑨，京师号“君子医”也。大珰复命，上曰：“二臣顾何言？”曰：“二臣言皇帝尧、舜，臣得为关龙逢、比干足矣⑩。”上曰：“两人舌强犹尔！”
【注释】
①大珰：指当权的宦官。珰，汉代武职宦官帽子的装饰品，后用来借指宦官。曹化淳：明末太监。精通诗文书画，入信王府陪侍五皇孙朱由检。朱由检继位后，曹化淳负责处理魏忠贤时的冤案，平反昭雪两千余件。王德化：明崇祯末年为司礼监太监。
②午门：宫城的正门，是群臣待朝候旨的地方。墀（chí）：台阶。
③中使：内廷的使者，多指宦官。
④旗校：泛指锦衣卫总旗、小旗、校尉等基层小官。其人数众多，《明史·毕锵传》：“锦衣旗校至万七千四百余人。”
⑤襞（bì）衣：带褶皱的衣服。
⑥垓：姜垓，字如须，姜埰之弟。崇祯十三年（1640）进士，授行人司行人。明亡后，流寓苏州。事见魏禧《莱阳姜公偕继室傅孺人合葬墓表》（《魏叔子文集》外篇卷十八）、何天宠《姜考功垓传》（《（民国）莱阳县志》）、方以智《祭姜如须文》（《浮山文集》后编卷一）等。
⑦行人：明代行人司的官职名，掌传旨、册封、抚谕等事。
⑧溺：指童子尿。《姜贞毅先生自著年谱》记载姜垓“口衔童溺饮我”，中医认为童子尿补益阳气，能救治昏厥者。
⑨黄公道周：黄道周，天启二年（1622）进士，历官翰林院编修、詹事府少詹事。曾因指斥杨嗣昌而被崇祯帝贬官六级。明亡后，因抗清失败被俘，遂慷慨就义。事见《明史·黄道周传》。
⑩关龙逢：亦作关龙逄（páng），夏朝末年的著名贤臣。苦苦劝谏荒淫无道的夏桀，却被夏桀杀害。比干：曾劝谏暴虐荒淫的商纣王，被商纣王杀死并剖视其心。
【译文】
那一天，崇祯帝特意派遣大太监曹化淳、王德化监刑，多名身穿朱衣的官员陪站在午门外西边的台阶下。在台阶左右两边站着太监和锦衣卫各三十人，下面还站着一百个都身穿襞衣、手执木棍以行刑的旗校。宣读完崇祯帝的旨意，有一个行刑旗校手持麻布兜，将受刑者的肩膀脊背以下的部位牢牢捆住，防止受刑者左右晃动。又有一个行刑旗校将受刑者的两只脚捆住，再由四人向四面牵拽，只露出屁股和大腿以接受廷杖。姜、熊二人的头脸挨着地，满口都是地上的尘土。廷杖被打断了好几次，受刑的姜公昏迷在地，不省人事。姜公的弟弟姜垓时任行人一职，口中含着童子尿喂到姜公嘴里。名医吕邦相晚上去刑部牢狱探视姜公，说：“青色的杖痕如果蔓延过膝盖就无法医治，我现在用刀子剐去受刑处的烂肉，七天内要是能感觉到疼痛，那就恭喜先生熬过难关了！”半个月里剐去了一斗多的烂肉，姜公才苏醒过来。吕邦相曾救治过受廷杖的黄道周，被京师人称为“君子医”。监刑的大太监曹化淳、王德化回去复命，崇祯帝说：“姜、熊二人说了什么话没有？”太监回禀：“二人都说皇帝如同尧、舜，他们心甘情愿做关龙逢、比干。”崇祯帝说：“这两个人的舌头居然还是这样硬！”
明年春①，莱阳破，公父死于难。垓请身系狱，而释埰归治丧②，不许。台省亦交章请释公③。上曰：“垓在！”七月疫，上命刑部清狱，公暂出。上召见刑部，以墨笔乂埰、开元名④，曰：“此两大恶，奈何释之！”于是再入狱。十二月，首辅伏诛，有新参请释二臣者。上曰：“朕怒二臣，岂为罪辅哉？”不许。
【注释】
①明年：指明崇祯十六年（1643）。上文记“崇祯癸未，北兵破莱阳，泻里守城死”，癸未即崇祯十六年。
②治丧：办理丧事。
③交章：指官员接连向皇帝上书奏事。
④乂：“刈”的本字，本指割草，引申指除去、划去。
【译文】
崇祯十六年春天，莱阳被清军攻破，姜公的父亲死于国难。弟弟姜垓主动请求替兄长坐牢，以求能释放兄长回乡去处理父亲的丧事，但崇祯帝未应允。朝廷官员也纷纷上奏章请求释放姜公。崇祯帝回复：“姜垓尚在，可以由他回家办理丧事！”这年七月疫病横行，崇祯帝让刑部整治牢狱以防疫病传播，姜公才被刑部临时从大牢放了出来。崇祯帝召见刑部官员，在释放名单上用墨笔划去姜、熊两个人的名字，说：“这两人都是奸恶之徒，如何能释放！”于是，两人再次入狱。这年十二月，首辅周延儒被处以死刑，朝臣再次上奏章请求释放姜、熊二人。崇祯帝回复：“我恼怒这两人，难道是因为他们曾得罪首辅吗？”依然不肯释放二人。
甲申正月①，闯贼猖獗②，阁臣李建泰奉命督师山西③。上御正阳门，行推毂礼④。建泰请释埰、开元，上报可，谪公戍宣州卫⑤。公过故乡，哭光禄公⑥。闻京师陷，上殉社稷⑦，公恸哭。南之戍所。未至，弘光即位⑧，赦，公遂留吴门⑨，不肯归。会马士英、阮大铖用事⑩。大铖往被垓劾，必杀公兄弟。复窜走。丁亥⑪，避地徽州⑫，绝食。樵子宋心老时以菜羹啖之。或徒步数十里，走吴孝廉家得一饱⑬。祝发黄山丞相园⑭，而自号“敬亭山人”⑮，盖不敢忘先帝不杀恩也。
【注释】
①甲申：明崇祯十七年、清顺治元年（1644）。
②闯贼：对闯王李自成及其所率农民军的蔑称。
③李建泰：字复余，号括苍。崇祯十六年（1643），被提拔为吏部右侍郎兼东阁大学士。后被大顺军俘获。
④推毂（gǔ）：推动车轮轴，使车前进。古代帝王调兵作战时，常举行推毂之礼，如《史记·张释之冯唐列传》：“上古王者之遣将也，跪而推毂。”
⑤宣州卫：明朝在今安徽宣城设置的卫，驻兵戍守当地。
⑥光禄公：指姜埰之父，即死后获赠光禄寺卿的姜泻里。
⑦社稷：国家的代称。
⑧弘光：南明皇帝朱由崧的年号（1645），这里指朱由崧。
⑨吴门：原指春秋吴国都城之西门的阊门，在今江苏苏州，后来代指苏州。
⑩马士英：字瑶草，贵阳（今属贵州）人。明万历四十七年（1619）进士，授南京户部主事，后历官严州、河南、大同知府等职。明亡后，马士英与兵部尚书史可法、户部尚书高弘图等拥立福王朱由崧建立南明弘光政权，升任东阁大学士兼兵部尚书，成为首辅。最终殉国而死。阮大铖：字集之，号圆海，怀宁（今安徽安庆）人。明末大臣。阮大铖以进士居官后，先依东林党，后依魏忠贤，崇祯朝以附逆罪去职。明亡后在福王朱由崧的南明朝廷中官至兵部尚书、右副都御史、东阁大学士，对东林、复社人员大加报复。
⑪丁亥：清顺治四年（1647），南明永历元年。
⑫徽州：明代徽州府属南直隶，清初属江南省，治歙县（今属安徽）。
⑬吴孝廉：据《姜贞毅先生自著年谱》指“吴孝廉宇安”。吴宇安，字修能，歙县人。明崇祯三年（1630）举人（《（乾隆）歙县志》卷八）。
⑭祝发：削发受戒为僧。丞相园：位于安徽黄山，传说宋代宰相程元凤曾在此处读书，又名丞相源。
⑮敬亭山人：敬亭山在宣州（今安徽宣城宣州区）北，姜埰被贬宣州卫，虽未前往贬所，却自号“敬亭山人”“宣州老兵”，以示不忘崇祯之恩。高咏《姜埰传》记：“盖不忘烈皇帝不杀恩，而敬亭在宣，其戍所也。”
【译文】
崇祯十七年正月，李自成所率农民军势头猖獗，东阁大学士李建泰奉旨前往山西统率军队以镇压农民军。崇祯帝驾临正阳门，举行推毂礼。李建泰趁机请求释放姜埰、熊开元二人，崇祯帝允许，于是贬谪姜公去戍守宣州卫。姜公路过故乡莱阳时，哭悼已逝世的父亲。不久听闻京城沦陷、崇祯帝自缢殉国，姜公放声痛哭。他又向南前往谪戍的宣州卫。还没有到宣州卫，南明弘光帝登基，大赦天下，姜公便留在了苏州，不愿意去陪都南京。时值马士英、阮大铖执掌政权。阮大铖曾被姜垓弹劾过，势必要杀死姜氏兄弟。于是，姜公再次逃遁。清顺治四年，姜公逃到徽州，食物断绝。樵夫宋心老常送菜羹供姜公食用。他有时徒步数十里地，前往吴举人家吃一顿饱饭。后来他在黄山丞相园削发为僧，自号为“敬亭山人”，大概是不敢忘却崇祯帝没处死他的恩情吧。
后还吴门，终僧服，不与世人接。二子安节、实节①，才，亦不令进取。戊子②，奉母归莱阳。母疾甚，公默祷，愿减算延母。山东巡抚重公名③，下檄招公。公故坠马以折股，召疡医④，竹箯舁之⑤。使者归报。公夜驰还江南，自号“宣州老兵”。尝欲结庐敬亭山⑥，未果。癸丑夏⑦，公疾病，呼二子谓曰：“吾受命谪戍。今遭世变，流离异乡，生不能守先墓，死不能正丘首⑧，抱恨于中心。吾当待尽宣州，以终吾志。”越数日，则曰：“吾不能往矣！死必埋我敬亭之麓。”口吟《易箦歌》一章，呕血数升而殁，时年六十有七。遗命碑碣神主不题故官⑨，棺用薄材，不营佛事。二子皆遵行之。葬敬亭日，远近吊者如市。同人私谥曰“贞毅先生”⑩。公隐居后，多著述，自选所为诗文，刻《敬亭集》藏于家⑪，绝不示人。传甲乙以来殉节诸贤曰《正气集》⑫，自题己亥后诗文曰《馎饦集》⑬，又著《纪事摘缪》，皆藏之。
【注释】
①安节：姜安节，字勉中。姜埰长子。在姜埰辞世后，隐遁不仕。事见《（嘉庆）宣城县志》卷十五。实节：姜实节，字学在，号鹤涧，姜埰次子。
②戊子：清顺治五年（1648），南明永历二年。
③山东巡抚：清初山东设山东巡抚、登莱巡抚，主管姜埰家乡莱阳县的应为登莱巡抚。
④疡医：主治跌打损伤的医生。
⑤竹箯（biān）：竹制的舆床。舁（yú）：抬。
⑥结庐：构结庐舍，建造房屋。
⑦癸丑：清康熙十二年（1673）。清徐枋《故给谏东莱姜公埰私谥贞毅先生议》记：“故东莱姜公埰于癸丑岁六月丙午，以疾卒于吴门之舍馆。”（《居易堂集》卷九）
⑧丘首：《礼记·檀弓》记“狐死正丘首”，狐狸将死时，会摆正头使其朝向它出生的土丘。后来比喻人死后归葬故乡。
⑨神主：供奉祖先或死者用的灵牌。
⑩同人：志同道合的朋友。私谥：古代士大夫死后由亲属、朋友或门人给予的谥号。
⑪《敬亭集》：姜埰《敬亭集》今存清康熙间刻本、光绪十五年（1889）重刻本。凡十卷，集中诗文各五卷，卷首有黄周星序、钱澄之序、著者自序，诗文补遗一卷，附录一卷有魏禧、徐枋所作传记等，又录有《姜贞毅先生自著年谱》和姜安节、姜实节《年谱续编》。
⑫甲乙：指明末清初的甲申、乙酉年，也就是清顺治元年（明崇祯十七年，1644）、顺治二年（1645）。王根林校本作“甲申”。
⑬己亥：清顺治十六年（1659）。
【译文】
后来，姜公返回苏州，一直身穿僧服，不与他人交往。姜公的两个儿子姜安节、姜实节，有才学，他却不让儿子向仕途发展。顺治五年，姜公侍奉母亲回到莱阳。姜母身染重病，姜公悄悄祈祷，发愿削减自己寿命以延长母亲的寿命。山东巡抚看重姜公的声誉，发公文征召姜公。姜公故意从马上摔下跌断大腿，让人用竹轿抬着去请疡医诊治。送公文的使者回去汇报此事。而姜公连夜逃回江南，自号“宣州老兵”。他曾打算在敬亭山结庐隐居，却未能如愿。康熙十二年夏天，姜公身患疾病，唤二子近前嘱咐说：“我奉命被贬到宣州卫戍守。现在却经历朝代变迁，流落异乡，生前无法给祖先守墓，死后不能归葬故乡，这让我心存遗憾。我应当待在宣州，以此了结我的志愿。”过了数日，又说：“我不能去宣州了啊！我死后一定要把我埋葬在敬亭山下。”口中吟诵一首《易箦歌》，吐血数升而逝，终年六十七岁。临终留下遗言：不在墓碑、灵牌上题写官位，不选好木材做棺材，不请僧人做法事。二子皆遵照姜公的遗言而行。在敬亭山安葬他的那天，远近吊丧的人多如赶集者。朋友们赠予他谥号为“贞毅先生”。姜公隐居后，撰写了不少著作，选辑自己的诗文作品，刻印《敬亭集》一书藏于家中，不肯给人看。记载明末清初殉国的诸位先贤事迹而成《正气集》，顺治十六年之后的诗文自题为《馎饦集》，又撰写《纪事摘缪》，这些书皆秘不示人。
魏禧曰：公有赠禧序及《见怀》诸诗，皆未出。公死，而公二子乃写寄禧山中也。予客吴门，数信宿公①。每阴雨，公股足骨发痛，步趾微跛踦②。哀哉！北镇抚司狱廷杖、立枷诸制③，此秦法所未有，始作俑者，罪可胜道哉！宣城沈寿民曰④：“《谥法》⑤：‘秉德不回曰孝。’经曰⑥：‘事君不忠，非孝也。’公死不忘君，全而归之，可以为孝矣，宜谥曰贞孝。”
【注释】
①信宿：连住两夜。
②跛踦（qī）：行走不稳貌。
③立枷：一种刑具。用木头做成笼子，笼顶有枷，有圆孔，套在囚犯颈上，使囚犯直立笼中，常常数日即死。
④沈寿民：字眉生，号耕严。明末诸生。
⑤《谥法》：以下所引文字见于《逸周书·谥法》。谥法，评定谥号的法则。
⑥经：儒家经典，此指十三经中的《礼记》，以下所引文字见《礼记·祭义》。
【译文】
魏禧说：姜公赠给我序文和《见怀》等诗，都没有刻印成书。姜公去世后，他的两个儿子便抄写并寄送到我隐居的山中。我流寓苏州时，多次借宿在姜家。每到阴雨天，姜公的大腿、脚骨发痛，走路脚有些跛。悲哀啊！北镇抚司大狱的廷杖、立枷等制度，这些是连秦朝律法中都没有的，创制这些刑罚的人，其罪状能数得清吗？宣城人沈寿民说：“《谥法》记：‘保持美德而不行邪僻就是孝。’《礼记》记：‘为君主效力而不忠诚，不是孝的表现。’姜公至死不忘君主，保全声名而返归贬所，可以称得上孝了，应该被谥为贞孝。”
金棕亭曰①：余游黄山，访先生祝发处。山僧犹藏手迹数纸。诗格豪放，字画遒劲，真希世宝也！以魏公文、姜公事作《新志》压卷，足令全书皆生赤水珠光②。
【注释】
①金棕亭：金兆燕，字棕亭，一字钟越，全椒（今属安徽）人。幼称神童。清乾隆三十一年（1766）进士，官国子监博士，改扬州府教授。有《国子先生集》。事略见清王昶《国朝词综》卷四一、清李斗《扬州画舫录》卷十。
②赤水珠：神话传说中赤水生的宝珠。《庄子·天地》：“黄帝游乎赤水之北，登乎昆仑之丘而南望，还归，遗其玄珠。”《山海经·海外南经》：“三株树在厌火北，生赤水上，其为树如柏，叶皆为珠。”
【译文】
金兆燕说：我游览黄山，寻访姜先生剃发的寺院。山寺僧人还藏着姜先生的数张墨迹。他的诗歌风格豪放，书法笔画刚劲有力，真是稀世之宝啊！用魏公文章、姜公事迹作为《虞初新志》压卷之作，完全能让这本书像赤水珠那样灿然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