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初临乱世
雨夜,农历五月初五。
轰隆隆的一声炸雷,撕开了浓厚的乌云。
“可算是要下雨了,这雷声真吓人。”
“可不是么,这大旱,都三年了,再不下雨,咱们都得去当流民……”
沐英猛地坐起,大口的喘着气,环视了一圈周围。
泥胚房子,房顶还有几个明晃晃的窟窿,屋里标准的极简风,简单到啥也没有。
“这是……”
突然,一股不属于自己的记忆涌入脑海。
元,至正十一年,天空被战火熏成了铅灰色。
自打至正四年起,江淮大地上,就没什么好日子。
先是黄河决堤,大量的难民涌入这片土地,接着就是元廷开始征徭役。
那些难民们没人去管,登记在册的百姓,拉走了一批又一批。
现如今,灾荒已经持续了三年,春天刚过,蝗灾就来了,打了所有百姓一个措手不及。
日子都这般艰苦了,可是元廷的赋税却年年增长,往年一户种地的农家,要交纳三成的税粮,如今竟要上交七成。
日复一日,活不下去的人们,放弃了还算肥沃的土地,吃起了观音土。
吃了土的人肚子鼓鼓的,走几步就得歇一歇,没几天就倒在地里,再也起不来。
焦土之上,活人还没死人多,随处可见的尸骨,连野狗都吃不完,活人连自己都快埋不住了。
红巾军起义的消息传来时,官府第一个跑了,各个地方的官老爷带着小妾们临走之前,又在这片土地上搜刮了一次。
听说义军打着均贫富,等贵贱的旗号,把抢来的粮食分给百姓。
可惜,这样的好事,并没轮到定远县。
定远县,大屯村,村里仅剩的六十二口人,都知道今年怕是挨不过去了。
去年这时候还有一百三十多口人,如今能下葬的都下葬了,没人管的就让野狗拖走了。
除了不知是饿昏迷了还是睡着了的孩童,妇人们大多数都在村口老槐树下编织着草鞋。那棵槐树下埋着十几个襁褓里的娃娃,都是这几个月饿死的。
据说义军那边缺草鞋,百双能换一斗粮。可就是这一斗粮,也要用红肿的手指编上三天三夜。
还有些力气的男人们在田里翻找着吃食,就连田鼠洞都被挖空了。
昨日村头王老五挖出一窝刚出生的田鼠崽子,他一边哭一边把那些还没睁眼的小东西塞进嘴里。
正想着,突然发现身边多了一张满是泥垢,看不出长相的脸。
下意识一挥拳,只是胳膊还没抬起来,就被面前这人给握住了,只见这人轻轻小拳头护在掌心间,声音温柔。
“英儿又做噩梦了?娘在,摸摸毛,吓不着……”
“啊??娘??!”沐英一愣,还没等他多想,门外传来一声轻咳:“沐嫂嫂,没事吧,刚才听您家这惨叫了一声。”
“啊,没事,英儿这段时间老是做噩梦,这不又做噩梦了么……”
妇人迎了出去,独留沐英一人坐在床头,如果这破木板子也能被叫做床的话。
……
今年定远县的饥荒来得格外早,初夏,柳絮还没飘尽,田里的稻苗已经被蝗虫啃食的没了样。
如今好不容易盼来了雨,大雨下了整整七天,农田全被淹了,看这黑压压的云层,也不知何时能停。
沐英蹲在河滩上,盯着靠在岸边游动的蝌蚪,肚子咕噜噜的响动。
“这蝌蚪也瘦的不成样了,也不知道边境线的兄弟们还好么,当了三年缉毒警,给自己干穿越了,唉……”
这是他认命自己成了个孩子的第一天,也是明白史书里人相食三个字的分量的一天。
昨夜出去找吃食的时候,亲眼目睹西头刘家媳妇生产。那婆娘因为饿得太久,根本没力气生,最后大人小孩都没保住。
接生婆背着人把胎盘偷偷煮了,那味道飘得满村都是,今日一早,沐英一家就分到了一碗肉汤,谁都知道这是什么,但是好似都不在意。
“哥!”脆生生的呼唤惊散鱼群,“你看我像不像原来爹爹说的蝙蝠精?”
沐英抬头,只见一个少女倒挂在歪脖子柳树上,破袄子下摆翻起来,露出芦柴棒似的腿。
少女晃悠着把枯草往头上插,枯裂的树枝发出吱嘎吱嘎的动静。
“快下来,一会树断……”
话音未落,只听嘎吱一声伴随着一阵惊呼。
沐英箭步上前接住坠落的小身板,五岁的孩子轻得像捆麦秸,落在怀里,紧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手指本能地按向少女颈动脉,却被少女咯咯笑着躲开:“大哥,痒!”
“沐依依,你要是再爬树就把你绑在磨盘上。”沐英板着脸吓唬,小姑娘立刻缩起脖子。
“大哥,你说,为啥你叫沐英,我叫沐依依呢?”
“谁知道呢,爹给起的名字,你来问我?”沐英耸了耸肩,看向少女的后脖颈。
自打三天前她偷吃供灶王爷的麦秆被逮住,村民们拎着她的脖子送回了家,如今,后颈那块淤青还没消。
沐英看着这个妹妹,也不知该如何面对。
收回思绪,兄妹俩回村的路上,沐依依蹦跳着踩着水坑,忽然从怀里掏出个破布袋子。
“喏,吃去吧,我知道大哥你饿了。”
沐英接过,打开一看,才发觉是半块发霉的麦饼,边缘还留着细小的牙印。
“那接生婆刘婶子生给的,我特意留了点,谢谢我吧。”
沐英喉咙发紧,叹了口气,摇头笑道:“你这也没吃多少了,还留了点?故意留给我的?”
“才不是呢,我这是吃不下!”沐依依双手叉腰,满脸不屑,只是喉头咽口水的动作出卖了她。
沐英正要说什么,远处传来沉闷的铜锣声——里正在召集村民分粮。
晒谷场上飘着奇怪的香气,七十二岁的孙瘸子守着陶瓮,用豁口的木勺搅动深褐色的糊糊。
每走过一人,就舀起一勺,嘴上叨叨着:“榆钱混着观音土,还有点主家刚送来的黍米,管饱。”
“小英哥。”排在沐英前头的春妮忽然转身,十五岁的姑娘脸颊凹陷,眼睛却亮得吓人。
“听说你会观星?”她摊开掌心,半枚铜钱在夕阳下泛着幽光,“能帮我算算阿爹走到哪了吗?”
沐英盯着铜钱上模糊的至元通宝,想起这些时日听村里老妇人们嚼舌根的旧事,接过铜钱。
“你爹啊,我想想,应该还有个三五年,就能回来了。”
三五年,村子里还有多少人能活下来都说不准。
“春妮,你这半个铜板,我收了,就当是算命钱了。”沐英说着,将铜板装进袖子里,随即轻咳了一声,又将铜板取了出来。
“我这半个铜板你拿着,是给你买糖吃的。”
“谢谢小英哥。”春妮枯瘦的小脸泛起一丝笑意,脏兮兮的小手在脏兮兮的衣服上随意擦了擦,小心翼翼接过铜板,捧着手心里的半个碗,就朝着前面挤去。
“孙大爷,到我了,到我了!”
“大哥。”沐依依站在沐英身后,小声道:“村头的婶子们不是说周叔被征徭役,以后再也回不来了么?”
“我知道!”沐英摸了摸妹妹的头:“不过我觉得,周叔还在,只是变成萤虫啦!会一直陪着春妮的。”
“那周婶婶呢?”沐依依又问。
“周婶婶也成了萤虫。”
“那爹爹也会一直陪着咱们么?”
“死妮子又胡吣!”沐张氏恰好走了过来,轻轻敲了一下沐依依的头。
沐英转头看了一眼,只见沐张氏腰间还别着新编的半只草鞋。
“大哥说的,又不是我说的。”沐依依瘪起小嘴,一把抱住哥哥的大腿,小小的肩膀一抽一抽的。
沐英见状,轻轻抚了抚妹妹的头,转头看向沐张氏:“您怎么来了?不是说在家等着么?”
“不放心,过来看看。”沐张氏看着小女儿抽泣,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气氛就这么沉默了下来,一直到大家都领到了粥。
“一郎来段书吧!”不知谁喊了一嗓子,晒谷场顿时活泛起来,“对对,原来沐郎是村里唯一识字的人!沐英小子也识字哩,来一段!!”
沐英望着人群期待的脸,啜了口粥,又清了清嗓子。
“说凤阳,道凤阳,凤阳本是好地方...”
沐依依蹲在哥哥影子里,用树枝在地上画圈圈。
“大户人家卖田地,小户人家卖儿郎...”
孙瘸子突然用铜勺敲着陶瓮应和,苍凉的调子惊起满树昏鸦,雨水还在淅沥沥的下个不停。
夜色染蓝草垛时,沐英摸到村东头的老窑洞。
白天的榆钱粥刮得肠子生疼,粥里也没几粒米,这会饿的不行,实在忍不住了,带着妹妹出来找点吃的。
月光下,却见沐依依正撅着屁股刨土,身边堆着十几棵带泥的野慈菇。
“哥...”小姑娘下意识捂住收获,“别抢我,这是土地公给的...”
沐英蹲下身,摸出块温热的树皮饼:“换不换?”
饼上用木炭画着笑脸,这是他用白天那块发霉了的麦饼子掺和着观音土重新烤的。
沐依依眼睛霎时亮了,却又后退半步,咽了咽口水:“你先吃。”
“拿着吃吧,我弄了好几个。”沐英把饼子塞到了妹妹的怀里,自顾的收拾着地上的东西。
“这野慈姑倒是个好东西,明天我看看能不能去换点粮回来。”
正说着,远方突然响起叫喊声。
兄妹俩趴在地上看着,只见村头土坡后出现一队人马,紧接着,老里正的怒吼传遍了全村。
“快跑啊!元廷的人马打过来了!!主家全家都被杀了,快跑啊!”
“这群元人和色目人会吃人,咱们这些佃户不跑就没命了,快跑啊!”
一声大喝,原本静谧的夜色瞬间被打破。
四处都是惊慌失措的脚步声,妇人的哭喊和婴儿的啼哭交织在一起。
“不好!”沐英瞬间反应过来,拉着沐依依就朝着家里跑去。
慌乱中,春妮被马匹撞倒在地,一声惨叫后再也站不起来。
老孙瘸子还想护住身边的孩子,却被一刀劈开了天灵盖,那编了一半的草鞋还死死攥在他枯槁的手中。
“英儿!带着依依先走!”人群中,突然传出一声大喝。
循着声音望去,只见沐张氏跑了一半,又转了个头,折返回了屋子。
“别管粮了,快跑!”沐英瞬间明白了沐张氏的意图,屋里还埋着他们这个月的救命粮——一小罐黍米。
“快回来!命重要!”沐英牵着沐依依大喊。
话音未落,马蹄声已至,火把的光芒映红了半边天,十几个元兵已经冲到近前,挥舞着马刀肆意砍杀。
“有粮的交粮出来,没粮的,给你们这些两脚羊全给拖走!”
沐英拉着沐依依朝着道边一个翻滚,险之又险的躲开一刀。
还没等起身,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那是沐张氏的声音。
沐英的心猛地揪紧了。
“娘!”沐依依在他怀里拼命挣扎。
“英儿,带着依依跑!跑……”
“娘……”沐英整个人愣在了原地,片刻后,随手捡起了一根破木棍:“娘!等我!”
只是还没跑出去,兄妹俩家就被一双大手钳在了怀里,朝着山野跑去。
“快跑,先活着再说!”
“我要娘!李叔放我下去,我要找娘!”沐依依在汉子怀里拼命挣扎。
沐英回头看去,火光中那道身影已经消失在视线当中。
血色染红了他的眼,恍惚间,仿佛看见那半只没编完的草鞋,想喊,可喉咙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声音。
夜色中,不远处传来几道萤虫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