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米里掺土？
暮色将铜锁染成暗金色时，洛心颜的指尖突然停在第三道锁簧上。
沈煜竹杖点地的声响混着马蹄踏碎青石板的震颤，惊起檐角两只灰鸽子。
“是城西驿站的青骢马。“沈煜的袖口扫过樟木箱，腕间刺青被暮色洇成紫红，“马鞍缀着金线菊纹——县里那位最爱附庸风雅的丝绸商，倒舍得给探子配好马。“
洛心颜攥紧掌心的铜钥匙，齿痕硌得生疼。
昨夜账本上那道指甲痕原是预警，溪边靛蓝色衣角果然不是错觉。
她弯腰吹熄库房最后一盏油灯，月光从窗棂漏进来，在十口新箱笼上割出明暗交错的伤痕。
三日后晨雾未散，村东集市已乱作一团。
“颜丫头快看！“洛大哥扛着半扇野猪肉冲进铺子，黑熊皮坎肩沾着草屑，“王记粮铺的白米比咱们便宜三成！“
洛心颜掀开竹帘的手顿了顿。
街角堆成小山的麻袋正哗啦啦倾泻新谷，掺着稻壳的米粒在朝阳下泛着惨白。
戴翡翠扳指的胖掌柜倚着门框嗑瓜子，目光扫过她家挂着“洛氏粮行“木牌的铺面时，嘴角勾起油腻的弧度。
“是陈米掺新米。“她捏起几粒碾了碾，指腹沾着可疑的灰白色粉末，“还掺了观音土增重。“
正在理货的洛小妹“呀“地扔掉竹筛：“阿姐，咱们也降价吧？
赵婶今早都说要去那边买...“
话音未落，晒谷场方向突然传来闷响。
洛父扛着断成两截的木锹冲进来，裤脚还沾着翻搅过的湿泥：“水渠东段塌了！定是那些挨千刀的夜里来使坏！“
洛心颜望着簌簌落下的账本灰尘，忽然伸手按住最新那页的朱砂印。
墨迹未干的“修渠耗银二十两“被斜斜划了道红杠，像道新鲜血痕。
昨夜沈煜用竹杖在沙地上画的商道图浮现在眼前，他腕间刺青随动作起伏，恍若游动的赤蛇。
“不降价。“她突然将算盘珠拨得噼啪响，“把后山二十亩晚稻全改种胭脂米，温室里的菌菇分三级筛选——最上等的用青竹筒装，筒身刻《齐民要术》的段落。“
洛母打翻针线筐：“颜儿疯了？这时候还搞花哨玩意！“
“县太爷夫人最爱前朝孤本残卷。“洛心颜抽出沈煜前日送来的靛蓝信笺，金箔拓印的藏书阁徽记在阳光下晃人眼，“把刻着《食珍录》的竹筒和松茸菌搭成礼盒，明日送到李典史府上。“
当夜柴房灯火通明，洛小妹编竹篾的手指被划出细痕。
沈煜立在窗下削刻刀，月光将他腕间刺青映成幽蓝：“礼盒里放些晒干的金盏菊，富裕人家女眷最爱掺在熏香里。“
“沈先生怎么知道...“洛大哥捆麻绳的手停住。
“上月帮王掌柜誊抄过香料铺账本。“竹杖轻点满地碎金，沈煜笑得像只偷到鸡的狐狸，“三进院的女主人每月要耗二十两银子的干花。“
七日后的惊蛰日，洛家粮行挂起青竹帘。
摆着碎冰的木台上，盛在荷叶盏里的胭脂米泛着珊瑚光泽，竹筒刻字处涂着金粉。
穿绫罗的丫鬟们挤在柜台前抢购时，洛心颜正往青瓷罐系洒金笺，突然听见熟悉的油腻笑声。
“洛掌柜好手段。“丝绸商的金菊纹靴子踩在门槛上，“只是这竹筒刻字的噱头...“
“东街文墨斋新进的松烟墨，掺了金箔要五两银子一锭。“洛心颜将洒金笺抚平，“刻坏七个竹筒才得一个成品，李夫人却说这残缺美正合'抱残守缺'的雅趣。“
胖掌柜的翡翠扳指磕在青瓷罐上，发出清脆裂响。
他盯着突然涌入店铺的马车队伍——最前头那辆挂着典史府的鎏金灯笼，车辕上绑着七八个空竹篓。
暮色四合时，洛心颜蹲在后院清点订单。
晒干的桂花从指缝漏进陶瓮，忽然嗅到沈煜袖口的松墨香。
他竹杖挑起张皱巴巴的账页，泛黄纸面记着某位富商近半月的粮食进出量，朱砂笔圈出的数字正在诡异膨胀。
“溪水要涨潮了。“沈煜腕间刺青浸在晚霞里，恍若游动的赤蛇终于露出毒牙，“明日该在粮仓四角埋些生石灰。“
洛心颜握紧陶瓮的手倏地松开，桂花香混着潮湿夜雾漫上来。
她望着沈煜消失在墙角的衣摆，突然想起今晨送货时瞥见的画面——县衙后巷有辆马车卸下成筐烂菜叶，车帘晃动的瞬间，露出半片绣着金线菊的袖口。
晨雾还未散尽，洛心颜的竹筒胭脂米礼盒就被泼了层脏水。
“听说了吗？那竹筒里掺了观音土！“
卖豆腐的孙大娘挎着篮子挤在人群里，声音尖得像划过陶罐的竹篾，“昨儿李屠户家小儿吃了上吐下泻，现在还在灌黄连汤呢！“
洛小妹编竹篾的手一抖，锋利的篾片在指腹划出道血痕。
她刚要争辩，却被洛心颜按住手腕。
晨光里，姐姐的睫毛在账本上投下蝶翅般的阴影，算盘珠清脆的撞击声里，谣言像滚雪球般越裹越大。
“阿姐！“洛小妹急得跺脚，竹篾上的血珠滴在未完工的礼盒上，“他们连咱们用金盏菊熏香都说是招邪术！“
洛心颜突然合上账本，惊起页间夹着的干桂花。
她望着街角几个探头探脑的陌生面孔——那些人虽然穿着粗布衣，脚上的千层底却新得可疑。
沈煜前日送来的那张暗账在记忆里浮出水面，某位富商突然激增的“杂役支出“项目，此刻正在晨雾中显出血淋淋的獠牙。
“去请济世堂的宋大夫。“她突然将算盘倒扣在柜台上，惊飞了偷吃米粒的麻雀，“再雇三辆牛车，把里正叔和赵婶他们都请来。“
当牛车碾过青石板时，沈煜正倚着村口的古槐刻竹筒。
他腕间的赤蛇刺青在树影里游动，刻刀削下的竹屑纷纷扬扬落在脚边。
两个穿短打的汉子蹲在茶寮窃窃私语，腰间鼓鼓囊囊的暗袋压得长凳吱呀作响。
“沈先生刻的可是《食珍录》残卷？“其中一人凑上前搭话，袖口隐约露出金线菊纹路。
沈煜的竹杖突然横在两人中间，杖头沾着的青苔正巧点在对方鞋面的花纹上：“二位鞋底沾着县衙后巷的红泥，莫不是来寻典史大人新纳的妾室？“
这话像盆冷水浇进滚油锅。
两个探子落荒而逃时，沈煜慢悠悠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
晒干的金盏菊混着薄荷叶的清香随风飘散，他望着牛车扬起的烟尘，嘴角勾起狐狸似的笑纹。
正午的晒谷场挤满了人。
宋大夫的白须被晒得发亮，药箱里的银针在胭脂米堆里闪着寒光。
洛心颜当着众人的面舀起新米，雪白的炊烟从瓦罐里升起来时，三十六个见证人的眼睛都瞪得溜圆。
“掺观音土的米煮出来发僵，水面上会浮油花。“宋大夫的银勺搅动米汤，突然冷笑出声，“这米汤清得像山泉水，某些人怕是要换副新说辞了。“
人群嗡地炸开锅。
赵婶突然揪住个想溜的汉子：“这不是东街棺材铺的伙计么？昨儿还跟我说洛丫头用死人骨头施肥！“
洛父扛着锄头挤到最前头，晒成古铜色的脖颈青筋暴起：“我闺女种的米，我每日吃三碗！“他猛地扒开衣襟，露出结实的胸膛，“哪个黑心肝的敢来摸摸看，老子这身板像中毒的？“
哄笑声中，洛心颜悄悄按住袖中的靛蓝信笺。
沈煜今晨塞给她的名单正在掌心发烫，那些混在人群里的造谣者，此刻正被愤怒的乡邻们挨个揪出来。
当第三个探子被泼了满身米汤时，她忽然瞥见人群外闪过半片金线菊纹的衣角。
暮色染红晒谷场时，洛大哥拎着猎刀冲进后院。
刀尖还沾着野兔血，映得他眼睛发红：“那姓陈的龟孙子躲在醉仙楼，老子现在就去剁了他下酒！“
“剁完人你去蹲大牢，让阿娘每日送牢饭？“洛心颜突然把竹筛拍在石磨上，筛中的菌菇惊得跳起来。
她抓起哥哥的刀鞘，沾着兔血在青砖上画了只乌龟，“当年爹被王财主坑了田契，抄起柴刀就要拼命，结果呢？“
洛大哥的拳头重重砸在晾衣架上，震落几串红辣椒：“结果阿娘跪着求了三天三夜！“他的声音突然哽住，刀尖上的血滴在妹妹刚纳的千层底布鞋上。
“这次不用求人。“洛心颜掏出手帕擦掉鞋面血迹，月光照亮她眼底跳动的火苗，“明日典史夫人要来取定制的菌菇礼盒，咱们得把前日猎的鹿腿腌入味。“
更鼓敲过三响时，沈煜的竹杖点在洛家后院的矮墙上。
他望着粮仓四角新挖的土坑，生石灰的腥气混着夜露爬上衣摆。
瓦当上突然传来细微响动，半片金线菊纹的碎布飘落在脚边。
“陈记粮行的马车在县衙角门停了三刻钟。“他对着虚空自语，腕间刺青在月光下泛着幽蓝，“车辙印比来时深了两寸，怕是装了不少好东西。“
此时的醉仙楼天字号房，翡翠扳指正在烛火下泛着毒蛇般的幽光。
丝绸商将一沓地契推给对面的人：“张书办，明日劳您带差役们喝喝茶。
就说...有人私贩前朝禁书。“
“刻着《齐民要术》的竹筒？“刀笔吏蘸着朱砂在空白文书上划拉，突然笑出一口黄牙，“私藏前朝典籍可是要流放的重罪。“
梆子声惊飞檐角宿鸟时，洛心颜正将最后一批竹筒礼盒装上牛车。
晨雾里飘来若有若无的桂花香，她突然想起沈煜昨夜古怪的提醒：“今日进城，记得把户籍文书揣在贴身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