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制定制度
药柜里的潮气在梅雨季愈发浓重，阿贵掀开党参抽屉时被霉味呛得连打三个喷嚏。晨光从格栅窗漏进来，在青砖地上织出菱花纹，却照不亮他眼底的青黑——昨夜又被瓦舍的琵琶声勾到三更天。
“当归补血汤要配多少红枣？“林小满的声音冷不丁在背后响起，惊得阿贵手一抖，药秤上的铜盘晃出虚影。
“三...三钱？“阿贵盯着秤杆上跳动的铜星，忽然瞥见掌柜的指尖沾着朱砂粉，在晨光里红得刺眼。
林小满不置可否，转身掀起门帘：“辰时三刻去永春堂取川贝，记得验货。“帘子落下时带起一阵风，吹散了阿贵昨夜藏在账本底下的戏票。
阿福正在后院翻晒茯苓，粗布短打被汗浸成深褐色。阿贵晃过去时，见他后颈新添了道晒伤，蜕起的白皮像极了药铺檐角剥落的漆皮。
“傻子，不会戴斗笠么？“阿贵把草帽扣在他头上，“掌柜的又不在。“
阿福抹了把汗，露出惯常的憨笑：“小满哥说申时前要晒完二十筐...“
“他说申时你就申时？“阿贵踢飞脚边石子，看它惊起檐下啄食的麻雀，“上月初八暴雨，咱们冒雨收药材，他可给过半分补贴？“
这话被穿堂风卷着飘进前堂。林小满正在誊写药方，狼毫在“安神散“的“散“字上重重一顿，墨迹顿时洇成乌云。
午后的闷雷在云端翻滚时，阿贵正躲在樟木药柜后打盹。蝉鸣声里，他梦见自己成了戏台上的将军，玉佩换作虎符，正要挥师北上，忽然被冷水浇醒——不是梦，檐角漏雨正滴在他鼻尖。
“晦气！“阿贵跳起来撞翻矮凳，发现本该在柜台碾药的阿福不见了。雨幕中传来马蹄疾响，胭脂铺的马车陷在街心水洼里，车帘掀起一角，露出吴小姐苍白的脸。
阿贵抄起门闩要冲出去，忽然瞥见柜台上闪着银光。济世堂的鎏金请柬下压着个锦囊，松开的袋口露出半截翡翠镯子，水头足得能照见人影。他鬼使神差伸出手，听见自己咽口水的声音比雨声还响。
“阿贵哥！“阿福浑身湿透地撞进来，怀里紧抱着油布包裹，“永春堂的川贝...“话音戛然而止，他盯着阿贵悬在锦囊上的手，瞳孔猛地收缩。
暴雨淹没了蝉鸣。阿贵的手转向药秤：“我、我称下川贝...“指尖触到冰凉翡翠时，听见柜台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林小满擎着油纸伞立在雨帘中，青布衫下摆溅满泥点。他目光扫过锦囊，在阿贵脸上停留片刻，忽然笑了：“济世堂送来的？“
“说是贺咱们开张百日。“阿福低头扯谎，耳根红得滴血。
阿贵突然夺过锦囊砸向门外。翡翠镯子在青石板上迸裂的脆响，惊得吴家车夫勒紧了缰绳。“什么破烂玩意！“他扯着嗓子嚷，“当咱们药铺是当铺？“
林小满深深看他一眼，转身扎进雨幕。阿贵这才发现掌柜的靴筒里插着把短刀，刀柄上缠的麻绳还沾着新鲜泥浆。
那夜药铺烛光通明。林小满将阿福带回来的川贝摊在灯下，忽然捻起颗对着烛火细看：“永春堂的货？“
阿福点头如捣蒜，汗珠顺着下巴砸在台面上。
“川贝该有'怀中抱月'。“林小满两指发力，贝母应声而裂，露出浑圆芯芽，“这些是平贝母，药效差了三成不止。“
阿贵正在擦拭药碾，闻言手一抖，铁轮子轧着指尖痛呼出声。抬头正撞上林小满的目光，那眼神像极了捣药用的铁杵，要把他心里那点腌臜都碾成齑粉。
次日放晴，林小满破天荒让阿贵单独去收药材。阿福追到街角往他怀里塞了包薄荷糖：“城南孙老头爱贪小便宜，你仔细验货...“话没说完被阿贵推开：“啰嗦！“
孙家的药材棚弥漫着刺鼻的硫磺味。阿贵掀开草帘时，正撞见孙老头往党参里掺桔梗。老头儿不慌不忙递上烟袋：“贵哥儿尝尝？上好的关东烟。“
烟雾缭绕里，阿贵瞥见棚角堆着的锦盒——正是济世堂装雪蛤用的。他忽然想起那日雨中锦囊，翡翠碎裂时林小满嘴角的笑意，比梅雨还凉。
“这批黄芪...“孙老头的声音像蒙着层油纸，“贵哥儿若是睁只眼闭只眼...“枯手递来的银锭在日光下泛着冷光。
阿贵喉咙发紧。他仿佛看见戏园子二楼雅座在向自己招手，听见琵琶女转轴拨弦的叮咚声。指尖触到银锭边缘时，忽然被党参上的霉斑刺痛——那斑痕像极了阿福后颈的晒伤。
“当小爷是要饭的？“他摔了烟袋，铁秤杆敲得药筐咚咚响，“掺三成桔梗还敢要价？信不信小爷一把火烧了你这黑棚子！“
回程时暴雨突至，阿贵护着药筐在泥泞中蹒跚。拐过观音桥，忽见林小满立在桥头，蓑衣上雨珠成串。他慌忙低头，却被拽住胳膊。
“伞。“林小满将竹骨油纸伞塞给他，自己转身走进雨幕。阿贵这才发现掌柜的布鞋破了个洞，露出冻得发青的脚趾。
那夜阿贵发起高烧。朦胧间见林小满在煎药，烛光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一晃一晃。阿福用井水给他敷额，粗粝手掌烫得像刚出窑的陶胚。
“川贝...川贝我验过的...“阿贵在呓语中挣扎，“孙老头他...“
“嘘。“林小满扶他起来喝药，“阿福重新收过货了。“
苦药入喉时，阿贵尝到一丝蜜味。他忽然想起那个被自己砸碎的翡翠镯子，想起雨中孤零零的破靴，想起林小满永远挺得笔直的脊梁。眼泪砸进药碗，溅起的小漩涡里映着三个人的影子。
晨光再次爬上药柜时，阿贵在“川贝“抽屉里发现张字条。歪扭的楷书写着：怀中抱月，当如是观。底下压着枚铜钱，边缘磨得发亮，正是他那日拒收的银锭熔铸的。
药铺的夏蝉叫得撕心裂肺时，阿福正跪在青石板上分拣黄连。汗珠顺着晒脱皮的后颈滚进衣领，在粗布上洇出蜿蜒的河。他数到第三百二十七粒时，眼前忽然漫起金花，黄连的苦味从喉咙直冲天灵盖。
“阿福哥！“
阿贵的惊叫和药筛落地的声响同时炸开。林小满从账房冲出来时，正见阿福栽倒在黄连堆里，苍白的脸衬得药材愈发黝黑，像幅褪了色的水墨画。
“让开！“林小满推开围观的街坊，指尖搭上阿福腕脉。触到的皮肤滚烫，脉搏却细如游丝。他猛地掀开阿福的衣袖，斑驳的晒伤叠着新起的燎泡，有些已经溃烂流脓。
阿贵突然掀翻晾药的竹匾，党参当归滚了满地。“早说了申时最毒日头！“他踹飞脚边的药碾子，“非要学衙门点卯！“
林小满恍若未闻，抱起阿福往后院去。怀中的身子轻得骇人，让他想起三年前在乱葬岗捡到的那只病猫。那时阿福刚来，扛着两麻袋药材还能健步如飞。
暴雨在入夜时倾盆而下。林小满守着煎药炉，看火舌舔舐陶罐上的裂纹。阿贵蹲在檐下削甘草，刀刃刮下的碎屑随雨水飘进沟渠，泛起细小的漩涡。
“他每天寅时就去挑水。“阿贵突然开口，“说井水澄过的药性纯。“
林小满搅药的手顿了顿。他想起账本上日益工整的字迹，原以为是阿福突然开窍。
“上月初八暴雨，他冒雨收药材烧了三天。“阿贵把甘草削成尖刺，“你夸了句'勤勉'，这傻子就连着半月睡在库房。“
药罐咕嘟冒泡时，阿贵突然将匕首扎进廊柱：“知道他的草鞋多久没换了？底都磨穿了！前天给吴小姐抓药，脚底板渗的血把裹脚布都染红了！“
惊雷劈开夜幕，照亮林小满惨白的脸。他低头看自己簇新的千层底布鞋，鞋面还沾着阿福今晨替他挡下的药汁。
阿福在五更天发了癔症。他挥舞着伤痕累累的手臂喊“麻黄要晒足三个时辰“，冷汗浸透的褥子上沾着黄连碎屑。林小满握着他滚烫的手，突然发现这双手比自己大了整整一圈——十九岁的少年，掌心纹路却深如老叟。
雨停时，林小满拎着盏气死风灯钻进库房。潮湿的霉味里混着血腥气，墙角的草席上堆着件破袄，抖开落下几枚铜钱。账簿摊在破木箱上，最新一页记着：“六月十七，退王夫人诊金三十文；六月十八，赊孙家阿婆药钱五十文...“
灯影忽然一晃。林小满掀开箱底的桑皮纸，二十张药方整整齐齐，每张背面都用炭条画着药材图样。阿福歪扭的笔迹旁，是他批改的朱砂小楷，在“远志“旁写着：“安神，需配茯苓。“
晨光微熹时，林小满跪在祖师爷像前。供桌上的青瓷瓶突然倾倒，安神散泼在香炉里，激起一阵呛人的烟雾。他恍惚看见十五岁的自己跪在雪地里，老掌柜的藤条抽在背上：“让你偷懒！让你躲闲！“
阿贵的脚步声惊醒了他。“城西棺材铺问要不要预备...“少年话说一半，被林小满眼底的血丝吓住。
“去把店规烧了。“林小满哑着嗓子说。
灰烬飘出窗外时，阿福正在梦呓中挣扎。他梦见自己变成药碾里的朱砂，被铁轮子一遍遍碾压。忽然有凉意沁入眉心，睁眼看见掌柜的正在给他换药，眼神是他从未见过的惶惑。
“从今往后，辰时上工，申时歇业。“林小满蘸着药膏的手在抖，“每月初一十五歇店。“
阿福急得撑起身子：“那..那药材晾晒...“
“雷雨天不晒药，三伏天不采药。“林小满按住他，“这些规矩，我早该明白。“
阿贵抱着新被褥闯进来时，正听见这句。他故意踢翻门边的铜盆，在哐当声中嚷道：“后院那窝母鸡天天下蛋，某些人非要拿去换灯油！“说着把攒了半月的鸡蛋塞进阿福怀里，“再敢半夜碾药，小爷把你绑床上！“
蝉鸣忽然歇了。阿福摸着温热的鸡蛋，想起老家那只芦花鸡。逃荒那年，娘就是卖了最后一只母鸡给他换药，自己却倒在雪地里再没起来。眼泪砸在蛋壳上时，他听见掌柜的在院里训阿贵：“轻点翻晒！当归不能曝晒！“
风捎来金银花的香气，混着新鲜艾草的味道。阿贵骂骂咧咧的嗓门穿过窗纸：“傻子！掌柜的说给你涨到三钱银子！“接着是竹筛扣地的闷响，“喂！再装睡小爷往你被窝塞蜈蚣！“
林小满站在廊下看他们闹，手中攥着阿福的药方。最下面压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歪歪扭扭写着：“阿福愿一辈子给掌柜的当伙计。“朱砂批的红圈套在“一辈子“上，晕染得像喜庆的窗花。
雨后的蛛网在檐角摇晃，坠着的水珠将阳光析成七彩虹。药柜上的铜秤忽然自己晃起来，秤盘里两颗甘草随节奏轻轻跳动，仿佛在应和远处的捣药声。
晨钟撞破秋雾时，阿贵正趴在柜台上打盹。一缕阳光斜斜切过“辰时启“的木牌，将他的睫毛染成金棕色。檐下新挂的铜铃忽地轻响，惊得他鲤鱼打挺跳起来，后腰撞上药柜，震得枸杞簌簌落进青瓷罐。
“慌什么。“林小满的声音裹着桂花香飘进来。他左手提着竹篮，右手竟攥着支沾露的野菊，青布衫上还沾着草屑。
阿贵揉着腰探头看去，竹篮里躺着几个热腾腾的炊饼，芝麻香气勾得他肚肠打结。更稀奇的是掌柜的竟没捧账本，反而在窗边插起野菊。赭色陶瓶配上鹅黄花瓣，映得满室生辉。
“今日闭店。“林小满掸去袖上晨露，“西山的桂花开得正好。“
阿福抱着晒药匾从后院进来，闻言一个踉跄，匾中菊花撒了满地。阿贵吹着口哨往门外溜，忽被揪住后领：“把阿福架上驴车，他上回说要看望孙阿婆。“
秋阳将石板路晒得暖烘烘的。驴车吱呀驶过观音桥时，阿福还在念叨：“库房的防风该翻晒...“被阿贵往嘴里塞了块桂花糕：“歇着吧傻子，掌柜的早把钥匙扔井里了。“
西山脚下，孙阿婆的茅屋前晒着大片药草。林小满蹲下身捻起片紫苏：“阴干三日，叶梗分离，火候正好。“阿福眼睛一亮，待要开口，又被阿贵拽去看野蜂巢。
午后的山风裹着甜香。林小满倚着老桂树打盹，账本摊在膝上，墨迹被树影摇碎。忽听得阿贵大呼小叫，睁眼见他举着个蜂巢狂奔，后头追着黑压压的蜂群。阿福抄起晒药竹匾当盾牌，三人跌进溪水那刻，惊飞满山雀鸟。
归途染着暮色，驴车上的药篓盛满野菊。阿福衣襟鼓鼓囊囊，掏出来竟是两窝鸟蛋。阿贵脸上顶着三个红包，却笑得比晚霞还艳：“掌柜的，明日还歇店么？“
林小满不答话，指尖拂过阿福晒红的后颈——那片蜕皮不知何时已长出新肉。车过济世堂时，正撞见王掌柜呵斥伙计。暮色中那方“童叟无欺“的金匾失了光泽，倒不及他们驴车上沾泥带露的野菊鲜亮。
三更天的梆子响过，阿贵忽从通铺上坐起。月光漏过窗棂，在阿福枕边的鸟蛋上镀了层银。他蹑手蹑脚摸到前堂，却见林小满正在捣药，月光将他的影子投在“申时歇“的木牌上。
“掌柜的又骗人！“阿贵叉腰嚷嚷。
“给孙阿婆配的止咳散。“林小满头也不抬，“不算工钱。“月光流过捣药臼，照见里头的枇杷叶泛着玉色柔光。阿贵忽然抢过药杵：“我来！“
秋虫在墙角低吟。两个影子在月光下此起彼伏，药杵声惊醒了梁上乳燕。阿福揉着眼寻来时，见阿贵鼻尖沾着药粉，掌柜的袖口卷到手肘，腕上旧疤在月光下泛着银。
晨光再临，药铺门前的铜铃系上野菊花环。阿福将晒好的野菊分装，忽然“咦“了一声——往常要捣三日的药粉，今晨竟已齐整码在青瓷罐里。柜台上的安神散罐下压着张字条：“申时歇业，违者喂蜈蚣。“落款画着只歪嘴蜂子。
济世堂的伙计探头张望，正见阿贵翘脚坐在门槛上嗑瓜子。少年指尖一弹，瓜子壳不偏不倚落进对街药筐：“告诉你们掌柜，今日初七，我们歇店！“
秋风掠过屋檐，将“初七歇“的木牌吹得轻晃。林小满在库房清点药材，忽闻前堂传来琴声。推门见阿贵正在教阿福弹奏，三弦琴搁在晒药的竹匾上，当归随着琴弦震颤轻轻跳动。
琴声惊动街坊，吴小姐的马车都停了片刻。王掌柜摔帘回屋的声响成了最重的和弦，而药柜上的铜秤不知何时自己平衡了，秤盘里的秋菊与甘草静静相对，仿佛某种古老的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