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衡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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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天衡四十五年·闰生

转眼间,尚小五已经在书院学习三年了。哦不,现在应该叫尚瑾。自从她教会了尚大娘怎么写这个名字,她在外人面前就不再用“小五”做自我介绍了。不过,在阿娘面前,她还是愿意当那个被喊着“小五”的孩子。前几日刚过完十一岁生辰,阿娘送了她一串焰琥珀手串,这两天,尚瑾正忙着在同窗之间炫耀。

说起书院的生活,日子过得还算不错,或者说,这是她自己一步步拼下来的。刚入学那会儿,嘲讽声可没少过。毕竟她只是个屠户家的孩子,和这些出身书香门第的人自然不同。课业上比不过,那就从别的地方打出名堂。课余时间,她用灵能变出小玩意儿,随便一露手,就把这些家伙惊得不轻。要知道,灵能在大霁并不常见,只有极具天赋的人才能掌握,而她这个年纪就能用,简直是个异类。既然她是唯一一个,目光自然都聚焦在她身上。最初,是因为她的灵能天赋,逐渐地,她的人缘儿也越来越好,大家提起她时,第一反应不再是“那个屠户家的孩子”,而是“会用灵能变出花海的小霸王”。

……至于这个称号,她自己也很懵。她一没变过花海,二没欺负过人,完全不知道这绰号是从哪儿传出来的。甚至有一天,书院的司卫还特意把她叫去谈话,严肃地问她是不是在欺负同学。

总的来说,这三年过得顺风顺水。对外人来说,她是“会用灵能变出花海的小霸王”,但如果有人问起家世,她仍然会毫不犹豫地回答:“城西街尾屠户家的孩子。”

——阿娘卖的猪肉就是好啊,有什么错?

炫耀完手串,尚瑾借了辆车,直奔城南的药局提药。对,提药。

年中的时候,阿娘突然倒下了。那一天,她还像往常一样站在案板前剁肉,力道沉稳,一刀下去,骨肉分明。可不过片刻,她的身影就晃了一下,连刀都没放下,整个人便重重地倒在了铺着血水的砧板旁。尚瑾至今还记得,那一刻,她愣住了,甚至没能立刻反应过来——

她阿娘,尚大娘,那个能单手提起半扇猪的女人,怎么会就这么倒下了?

医师上门看诊,把了脉,又翻了翻眼皮,最终只留下一句淡淡的评价:“岁数到了。”

她阿娘分明还那么有力气,甚至前些日子还能单手把她从地上拎起来,怎么就“岁数到了”?可无论她怎么追问,医师也只是叹了口气,勉强开了点滋补的药——至于这药到底有没有用,谁也不知道。

取完药回家后,尚瑾把药煮上,便去处理前些日子从猪场运回来的肉。她虽然没真正学过,但这些年,光是站在阿娘旁边看,也算看出了点门道。哪个部位怎么切、怎么分,她多少都有点概念。现在的肉铺三天开一次,肉的质量没变,客人也还是不少。只是,站在案板后的人,从尚大娘变成了尚瑾。邻里邻居都认识她们母女这么多年,见这情况,也都明白了几分,尚大娘的身体怕是撑不了多久了。平时要是多做了些菜啊,顺道会给尚瑾送去,让她至少能省下些时间放在读书上。

药熬好了,尚瑾端着碗走进屋,把药递给阿娘,然后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她没伸手喂,因为阿娘不让。但她也没走,只能盯着她,一直到她把药喝完。谁让阿娘之前有好几次,趁她不注意偷偷把药倒了呢?

尚大娘皱了皱眉,把药碗放到一旁,抬头看向她,声音有点低:“小五,这药很贵吧?”

尚瑾眼皮都没抬,直接道:“不贵的,娘,还没我几张纸贵。”

“我估计......”

“娘,这药真不贵,我认真的。这次我又去开了一个疗程的药,喝完就能好起来,”她顿了顿,随即换了个轻松的口吻,仿佛刚才的沉重根本不存在一样,“你看,我还顺便买了霜花糕,就书院回来那条街上的,听说那老板前两天抬个小郎君进府,还跟正室闹起来了,我今儿去的时候她脸上还有伤呢....哈哈!”

尚大娘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声音带着点警告:“什么小郎君不郎君的,小五你可别学她。家里都好几位了。”

尚瑾一脸嫌弃,摇着头摆手:“我不学,我才不稀罕那玩意儿呢。”

她眼神一闪,嘴角的笑意淡了些,像是无意识地开口:“那阿娘要一直陪着我。”

屋子里安静了一瞬。尚大娘捏着衣角,像是要说什么,最终却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

尚瑾没再追问,直接起身拍了拍衣袖:“行,我先去做饭了,今儿我回来路上李婶儿塞了我几个鸡蛋,咱炒了吃吧?”

走出两步,尚瑾又回头说:“还有半碗也要喝完!”

尚大娘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只是望了一眼桌上的药碗,慢慢移开了目光。

走进厨房,尚瑾随手拿起发带,利落地把头发扎紧,扎得很紧,生怕有一根头发掉下来。她从集市上买的菜一一摆好,又拿出几日前自己磨好的刀,指腹习惯性地抚过刀锋,确认锋利度,随后开始切菜。

——阿娘的身体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好的?三年前?不,或许五年前就不太对劲了。那时候,她能看得见,本来围绕着阿娘的光点,正一点点地减少。她当时还小,以为阿娘是要消失了,害怕极了,但阿娘亲口说,不会离开的。她信了。

水开了,尚瑾把切好的菜一股脑扔到里面煮,热气腾起。

——后来,她看着阿娘身上的光彻底消失了。她不知道那代表什么,但绝对不是好事。因为张叔身边的光还亮得要命。

她盯着锅里翻滚的菜,撒了点盐巴,尚瑾尝了一口。啧,又咸了,加点水吧。

——然后就是年中的时候......她比医师更知道娘到日子了,但她不愿意相信。她一直在想,自己看到的这些光点,或许就是别人嘴里的“灵能”。那么,如果灵能没了,人真的就会死吗?或许没了灵能,也能活。她就拼命这么安慰自己。

她低头搅了搅锅里的菜,舀起一勺又尝了一口。……哇,好难吃。尚瑾沉默了几秒,把勺子放下,双手叉腰,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要不哪天去学学做饭吧。一直让阿娘吃这玩意儿,实在不是个事儿。

次日,尚瑾跑到书院的膳堂,打算问问能不能在这里学点厨艺。结果话还没说完,就被司膳*毫不留情地赶了出来——“学生来这里是读书的,不是来做饭的。”

回到教室里,尚瑾得知明日就开始放假了。往年书院通常在终月初七左右就放假,可今年是闰年,终月之后还有个闰月,放假时间一直拖到了三十。不过能放假就好,时间一长二短的都不重要!这下她有大把的时间练厨艺了!而且还能多开几次摊位,以自己现在的刀工,两天开一次摊完全没问题!这下就不愁银钱了,今年一定能过个好年!

回家的路上,尚瑾遇到了王嫂一家。她正想着怎么打招呼,就见王嫂已经笑盈盈地招手:“小五小五!过来,给你点东西!今年我们回老家早,这个先给你。我们差不多年后回来,你要有事儿就找你张叔,他这个老光棍可没地方去。”

“谢谢王嫂。”尚瑾接过红包,冲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你呀,别总跟着他们叫我王嫂,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占了什么便宜呢?”

尚瑾歪头思索了一下,改口道:“那,谢谢王姨?”

“对,叫我小王姨就行。”

站在旁边背着行李的向嫂忍不住小声嘟囔:“咋的,孩子叫年轻点儿你还不开心?”话音刚落,王嫂毫不留情地抬脚踢了她一下。向嫂立刻闭嘴,没再吭声。

“行了,我们该走了,帮我跟大娘报个好,年后见!”

“年后见!”尚瑾挥挥手,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直到人群渐渐散去,才转身往家里走去。

一回到家,尚瑾照例先煮了一碗汤药。不过今天,她顺便把李婶请来了。她身边认识的人里,除了阿娘,最会做饭的就是李婶了。虽然早市上李婶只卖简单的鸡蛋,不卖别的吃食,但作为邻居,尚瑾可没少闻到李婶家飘出来的香味。

李婶进屋,先打量了一圈厨房,又进去看了看尚大娘,最后走出来,轻轻叹了口气:“小五啊,这饭,还是以后我来做吧。”

尚瑾一愣,手里的汤勺顿了顿:“诶?但我想给阿娘做饭……”另一只手在空中乱比划着,像是在思索怎么反驳。

“你阿娘想让你好好读书,做饭这种事就别费时间了。而且——”李婶拿出个袋子,拍了拍,“你娘给了我工钱,这活儿以后就是我的了。”

尚瑾怔了一瞬,看着袋子,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没再说什么。她知道,阿娘是真的想让她专心读书。可她也知道,自己真的很想亲手做点什么。但最终,她只是低头搅了搅碗里的汤药。

进入闰月,城西也逐渐冷清下来。往日热闹的街巷,如今空了大半,商贩和居民大多已经回了老家,连街边吆喝声都变得稀稀落落。眼看着人越来越少,尚瑾也索性把摊子关了。日子一下子悠闲下来,她每天早上读书,照顾阿娘,等日头下去,就随便找个地方磨磨刀。实在是……有点无聊。

当然,还得应付某个比她更无聊的家伙,张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城里人都走光了,张叔最近隔三差五就上门串门,跟个闲得发慌的老大爷似的。尚瑾盯着指尖浮现的一朵光花,若有所思——能不能有人,像之前卖霜花糕的才老板那样,把张叔也抬走啊?

她轻轻一弹,光花在空气中缓缓散开。虽说到现在还没找到能教她灵能的老师,但她自己倒是把这能力玩出了花。就比如现在,她可以同时变出十几朵花,让它们在空中缓缓飘落,像真正的雪花一样。看着指尖的光点旋转落下,尚瑾突然有点无语。所以,这就是为什么有人觉得她能变出花海?

……花海,倒也不错啊?

——是啊,花海,也不错。

尚瑾抬手,灵能缓缓扩散,铺满了眼前的土地。花海在这片冻土之上盛开,柔和的光点交织着,如同星光洒落。她不知道这些花能维持多久,但至少在此刻,这里是美丽的。她的灵能花,代替了普通的花朵,它们不惧严寒,不会枯萎,在这片凛冬的土地上,顽强地绽放。她身后是泣不成声的张叔和低声安慰他的李婶,身前是自己亲手雕刻的墓碑。

——“尚梁之墓。天衡四十五年,己寅岁,闰月二十七。”

“尚梁”这个名字,是阿娘亲手为自己取的。她从年幼时的“尚小丫”,到青年时的“尚姐”,到中年时的“尚屠”,再到暮年的“尚大娘”。最后,在某天,她随手翻了翻字书,随意地说道:

——“嗯……尚梁,就这个吧。”

那时的她,语气随意得就像在挑选一块砧板,可如今,这个名字却成为了墓碑上的刻字。尚瑾望着墓碑,握紧了手指。风吹过,灵能花在空气中轻轻飘动,像是在回应她,又像是无声地告别。

闰生顺往,灵归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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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卫*:负责书院的安全防务,管理护卫力量,防范外敌或学员间的冲突。

司膳*:管理书院的饮食供应,确保师生膳食无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