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前额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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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归 去 来

“好了,能说的就这么多。”女人摊开手,像是表示自己已被掏的空无一物,“往后的就不知道了,只清楚进来之前的事。”

我看了眼对方。脸上一层疲意,眼睛久久闭阖,像是轻睡过去。若非此时此地,还以为是工作中短暂休憩的职业女性。光看脸,对方也是古灵精怪,十分有脑子的那类。这种人会栖身于那种又死板又恐怖的组织,真让人稀奇。不过她也并非死心塌地效忠组织,而是跟他们虚与委蛇。这回为求活命,便直接全盘托出。

“喂!”我清了清嗓子,“如果可以,想请你帮忙作证,害死玥的是……”

“别想那种事了!”女人高声道,“且不说我只是一段理念,无法现身现实。即便我能活灵活现的坐在法庭的证人席也没用。你知道他们的力量有多强大吗?”

我摇了摇头。

“如果你的父母亲朋也跟他们一伙儿,你怎么办?”她斜着眼打量我。

我叹口气道:“那你接下来怎么办?”

“只要你兑现承诺不杀我即可。”对方最后瞅一眼腰间的刀,“往后我会乖乖待在这里,过不多久就会像秋天的风那样逝去,所以你也无需在意。”

“理念也怕死吗?”

“万事万物都怕死。”

“也包括意识形态跟隐喻?”

后者闭紧嘴巴跟眼睛,明显不愿作答。我后退两步,抬起头扫一眼四周。依旧是粘稠的几乎凝滞不动的黑暗,悄无声息的寂静。半晌后我原路返回,通过拐角回到原先的通道,走上另一条路。

返回原路的壁灯明显明亮许多。模糊不清的地方减少。走在这里很踏实。

如果确如女人所说,玥被他们做手术摧毁了前额叶,那她遭受的是何等绝望的痛苦呢?我忍不住将此念循环往复。若思想被操控,所爱之人并非自己真正所爱之人,又是何等的悲哀呢?恐怕比《奥赛罗》还要悲剧。

《飞越疯人院》里迈克·墨菲平静无波的脸慢慢映入眼帘。我绝不愿那样生活,也不会再让玥坠入那般险境。

继续往前走,我踏入无数个拐角跟通道。像女人栖身的又黑又暗的通道再未出现。若这里有等待解救的玥,那么她是否跟那女人一样,也是理念那样的东西?我禁不住思索。若如此,那么是玥的前额叶被破坏前寄存在我这里的?具体什么时间不清楚,或许和那个女子一样趁做爱意乱情迷之际悄悄潜入的。

我暗自嗟叹。这里虽是我的主场,但四面漏风,别人的想法似乎可以肆意妄为。不过也正因此,还有挽回玥的机会。

待踏入一个拐角后,通道对面传来一阵形如穿高跟鞋走路的“咔哒咔哒”声。声音在墙壁上任意反弹重叠。不久,整个耳朵便被“咔哒”声灌满。

我掏出弹簧刀向声音走近。待来到通道中段,终于看清声源的面貌。

迎面有两个人影正挤在墙角用长把工具敲击地板。两人正是长跟短。细看,工具是一种旧式短镐。二人疯狂的挥动胳膊,镐嘴的前端已经磨平。扫视四周,到处是凿出的坑洞,如同下雨冲毁的土路一样坑坑洼洼。毫无疑问,他们在损毁通道。

注意到我后,长跟短立马起身。两人依旧第一回见面时的打扮,破旧的制式西服,袖口高高撸起,领口的扣子被解开。一条长长的肩带从左侧挂到右侧,短仍背着单肩包。我观看二人平平无奇的五官,那仿佛从南极千年冰层里取出的未化冻的面容表现出的是十足的麻木不仁。

高个子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低头看向同伴。矮个子则面不改色,别扭的三角眼隐晦的瞥向我手中的短刀,嘴角微微撅起。

“你们也是一段理念?”我率先开口。

长露出惊异的表情,随即恍然:“这么说你先遇到绿了?你把她杀了?”

“那名穿长裙的女人叫‘绿’?”

“没错,红绿蓝的绿!看来她泄露了不少信息,心怀鬼胎的人果然靠不住!不过死了就死了,反正她也没用了。”长盯住我的脸。

“你们是通过她进来的?”

“没错,她潜进来获取信息,顺带绑定坐标。现实中我们靠近你,意识便能无声无息的渗透进来,一如沁入石头的晨露。这也是为同化你做准备。”说到这儿,长原本紧绷的脸像泄开的水那样陡然绽出笑意,“只要你不抗拒,马上就能成为我们的一员。这样,你杀掉绿我们也可以既往不咎。”

“她只是一段理念。”我轻声说。

“即便是一段理念,被随意杀死也是不允许的!”

“即使是理念也不能随意杀死。”我点点头,随后审视一眼四周,“这些都是你们破坏的?”

“并非破坏,而是改造。”长强调道,“我们打算将这里刨除,然后重建。到时通道的走向会改变,道路拓宽,走得人也能更多。”

我看着对方。听起来像是便捷利民的城市道路规划,但此处是我的地盘,根本不需要任何人指手画脚。

“最后有几个问题想问。”

“请说。”

“你们果真是在水利局和燃气所工作?”

“水利局和住建所。我在水利局,他在住建所。我们确实在那儿工作。”

“你们单位的人都是你们那个组织的?”

“当然不是,这二者没什么关系。”

“那么是谁让你们做这些的?包括杀害玥,以及入侵这里?”

他们不说话了。

“究竟是谁指派你们的?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我再次问。

“没有谁指派。第一次见面就说了,维护规则。”长摇晃着脖子无所谓道。

“所谓规则就是意志吧?其实就是你们自己。”

“看来你知道的不少。”

我不住摇头:“你们的行为跟目的令人匪夷所思,内心就没思考过它们的对错?”

“内心?什么内心?”他浮起轻蔑的笑意,“跟心毫无关系。我们的行为从来都不以心为准。心是幼稚的,短视的。这是你们年轻人最喜欢的玩意儿。我们早就弃之敝屣。把成熟的意志理念直接灌注己身这才是正确做法。”

我摇摇头:“可是不保持本心,就一定会被欺骗。况且心也可以成长。”

对方直接嗤笑出声:“那要等到什么时候?黄花菜都凉了。成熟的社会意志几乎面面俱到。大家只需学习跟熟练即可。如此一来,像他这样的傻蛋也能按部就班过得不错。”他拍着同伴的肩膀,“所谓的独立思考能力变得可有可无了。”

“不维持本心,擅自让别人的意志灌输下来,其结果必定是自我被摧毁,不再有自己的思想。”我反驳。

“有没有自己的思想有什么关系呢?”

“什么?”我惊愕看着对方。

“蒙蔽内心,社会意志与个人意志便没有分别。那些活得别扭的人,无非是残存的个人意志不愿妥协,就像一个躯壳里有两个魂一样。那是他自身的问题,与伟大的社会意志无关。

再说,个人意志薄弱与社会意志的强大无关。这是两码事。个人的觉醒本就十分困难。大多数人都是缺乏思想的空壳,正因此才需要社会意志的降临。”

我沉默不语。对方说得信誓旦旦但其实忽略许多问题。首先社会意志恐怕没对方讲的那么完美。这种集体意志是各种观念、理念、意志的结合体,本身并不自洽。也就是说,其中可能有自相矛盾之处;再说,社会意志也非单纯之物,里面掺杂着居心叵测的个人意志。最有代表的不就是资本吗?眼下物欲横流,各类资本不断创造理念刺激受众大脑,让他们心甘情愿把钱掏出来。《让子弹飞》里所说的巧立名目不就是如此。

因此我绝不可能与他们站到一边,也不敢放任其他意志随意进入这里。对于社会意志,即便不当作敌人,也要小心谨慎。这是我的应对态度。

但仅仅如此就可以了吗?我注视两人的狂热神情,再看看一地毁坏的残骸。要确保自己的领地不被入侵,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恐怕唯有思考了。彻彻底底的思考。正如村上春树在《斯普特尼克恋人》中提到的(其他文章中也不厌其烦的强调)——所谓对策,就是思考。换言之,就是要牢牢把自己联结和固定在哪里。否则,我们势必闯入荒唐的、惩罚性的“冲撞跑道”。

“那只能将你们清理出去!”我向对方宣战。

“那真是太可惜了,你必败无疑。社会意志维持强壮的本质是其他意志的衰弱,所以不与我们为伍的,就必定站在对立面。我们不可能放过你。你那位朋友不也正因此才跑出去的吗?”长将短镐交到同伴手中。将其作为对付我的武器。

我眯细眼睛紧盯对方的动作。长拍了拍短的肩膀,后者晃动着魁梧的身躯站出来。

我手心冒汗,喉咙发紧,心脏震鼓响。因为从未与人格斗,更别提尝试把刀捅进人的胸口。尽管如果需要,我觉得那是一定做得到的事。但事到临头又不一样了。前一时与彼一时的想法有变化,想象与现实也不同。不过我为什么要与人格斗呢?我突然这样想。不,与其说格斗,不如说厮杀。尽管不是陌生的词儿,但眼下读起来特别别扭。为何要与人厮杀呢?我重新问自己。

高个子手握短镐缓步靠近。矮个子在原地不动。

走到一半时,我的心紧张到顶点,如同锅底煮沸的鸡蛋扑腾。思维也不受控制,无数个想法架在火上炙烤。我想象短刀捅到他会怎么样,短镐敲到脑壳上又会如何。

待走到十几步远时,高个子突然开始冲刺!嘴里大喊!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不能再思考了!思考现在没用,唯有行动,必须行动!此乃唯一意志!

于是我也冲过去!

两人临近,对方抬手猛挥短镐!

我下意识抬手格挡。

短镐重击小臂。立马感受到一股钻心彻骨的疼!

我疼得直吸气。

对方嘶吼着继续抬手。

我往他身上撞,但对方竟纹丝未动,而且弹簧刀因为贴的太近没法马上刺过去!

我连忙后撤一步,躲过对方的攻击。

对方继续挥舞着短镐跑来。

从未想过短镐有一天也能成为武器,而且用它行凶的人眼睛都不眨一下。

我飞快后撤。通道很长,或者说无穷无尽,足够拉开两人的距离。

高个儿不追了,站在原地挥舞短镐朝我示威。矮个儿戏谑轻蔑看着我。

不行了,不能这样下去。对方人高马大,而且有两个人。这样打打不赢。我得孤注一掷,破釜沉舟,脑壳被敲碎了也得把刀子插进他身体里!

于是我深吸一口气,继续向对方冲锋。临到身前,我提刀捅去。高个儿抬手挥镐,这回敲到我的脑壳。

我不管不顾,眼下不是考虑疼的时候。高个儿第二次抬手前,我整个人猛撞到他身上。刀尖顺利刺破西服外套,内衫,皮肤——用力一捅,刀插进胸口。

不清楚是否刺中心脏,殷红的献血顺着刀身汩涌而出。形同一个小泉水,迅速流出一滩。血腥味刺鼻。

我呆愣住。

高个儿身体僵住了,手中的短镐挥不出来,口中发出一连串仿佛打嗝但却是吸气的呜咽声,左腿后撤一步,身体再也支撑不住重重倒下。

我趴在他身上,小臂已经抬不起来,右手死死握住刀柄。对方接连呜咽几声,面容陡然狰狞,右手开始疯狂摸索。大概是寻找掉落的镐。自然不能让他如愿,我将短镐踢向一边。

高个儿口中不再呜咽,而是开始仿佛垂死野兽的嘶吼。

不能胆怯!必须结果他!我心中呐喊。

拔出短刀,我毫不势弱的回视对方,口中也吼叫着,发狂般把刀插进胸口。再反复拔出捅入。不多时,高个儿的胸口已经破烂不堪。我手上血肉模糊。弹簧刀几乎被血覆盖,上面还粘连着什么器官的残渣。对方早没了气息。

许久许久,声音远离又回返,我回过神。现在我开始变为另一个人。

站起身,喉咙嘶哑,全身止不住颤抖。

矮个儿被吓傻了,两只三角眼宛若空洞。我趁机冲到近前,再用同样方法结果对方。

事后,来到一处墙角休息。大口呼吸着平复心神。心脏因分泌肾上腺素而狂跳。杀人的感觉相当不好。其中有太多东西需要正视或者总结。而正视总是不很容易进行,总结也常成为一笔糊涂账。

我放下刀。刀身上的血迹已经结了暗红色的痂。尽管连杀两人,刀尖依旧锋利。作为猫头鹰建议随身携带的防身武器,它功不可没。若没有它,杀死这两个人不会这般容易。

稍顷,心跳终于平复了些。小臂依旧火辣辣的,不过能稍微抬起来了。脑袋应该有轻微脑震荡,但也已无大碍。

我起身将长跟短的尸体拖进黑暗,在灯光无法廓清的地方,或许是意识的死角,总之先将他们安置在那里。

不管事情以如何复杂的过程发展至此,杀死长跟短让我松下一口气。

如果有选择,我绝不会杀他们。但别无选择。他们是具有破坏性的意志,必须将他们通通清除。

把长跟短收拾妥当,再次踏上寻找玥的“征程”。

走啊走…

走啊走……

走到什么时候?走到天荒地老,走到海枯石烂。

迈动双臂,抬腿落下。

抬腿落下,迈动双臂。

我一直未忘记这趟冒险的初衷,那就是解救玥。将其从错乱复杂的迷宫中解救出去!为此需要先找到她。

所以一直不停的走,循环往复的走,在意义不明的通道中不知疲倦的迈动脚步。走着脑海里突然闪出小学春游徒步爬山时的场景,绝对难忘的记忆。蓝天白云,烈日炎炎,蝉声阵阵。那时也不停地走,有时感觉要一辈子走下去似的。好在矮山不久便救世主似的出现。玥多久能出现呢?

刚开始,我还担心长跟短的事。想就这么把他二人放任在此是否合适。有无他法呢?比如把他们从这里丢出去,像把家里收拾好的湿垃圾丢到外面的垃圾桶那样。但不成,我没有将物体送出此地的办法。说实话,就连自己怎么出去也一头雾水。因为是隐喻,这里好像并不完全按照真实世界的逻辑运转。

那么挖个坑将他们埋起来,就用刚才的镐?我斟酌后摇头。听起来像毁尸灭迹,若在外面,或会这么做。但这里是我的一部分,那么做无疑是在破坏自身。

那就只能先将他们放在那儿。这里没有动物昆虫(至少我没看见),不知道有无细菌,或者其他尸体腐烂的条件。就像刚才说的,我对这里一无所知,他们会慢慢腐朽还是像塑料一样一变不变,都不清楚。

往后会发生什么,我一点儿也不清楚。只能寄出希望。

如果见到玥,衣服上的血迹如何解释呢?我突然想到。

衬衫跟裤子上都有血。如果玥问起,我势必要做出解释。那么杀了人的事也要坦白?我很担心。玥会不会害怕呢?毕竟杀了人的人和没杀人的人本质不同,

当然,某种条件下,某些情况里,某种语境中,这些或许全无意义。只是我狭隘的臆想。但玥果真不会在意吗?跟杀人者一起生活果真不会有顾忌?

我暗自叹气。

事实上此时几乎已经“精神昏迷”。数不清走过几条通道,几个拐角。总之脚步不停。不仅疲惫感消失,其他感官也被磨尽。这是相当奇妙的体验。仿佛晚间熬不住困趴在桌上似睡非睡间的梦呓。身体各部分感官的相继消失,首先是脚,然后是腿,接着是胳膊,躯干。最终只留下模糊不清的视觉跟宛如象征生命意志的呼吸。

最后的最后,这些也没有了。只剩下一团意识。一团各种想法搅糅在一起,此起彼伏的意识。

比如我在认真考虑这里到底是个什么地方?果真是个迷宫吗?若真是如此,没有指南针跟地图,如何找到玥呢?说不定永远找不到。这也是有可能的。既然是迷宫,就有将一个人困在原地的功能。因此我可能循环往复的做着无用功。即便认为遵循心的指引,一定能找到玥。但那是未经证实的口号,是待于验证的事后体会。

还有,梦境究竟什么时候结束呢?我不禁怀疑,即便是梦境,持续时间也太长了。而且总不可能无休止的待下去。我为此心怀惴惴。

此外还有许多,念头一个接着一个。

最终我强迫自己,将思考停止。但思考又如何停止呢?一片空白的画也不能不称之为画。村上春树说得好,让念头暂停的念头在疯长,思考是完全停不下来的。我很开心有人提出这一点。因为周边人完全不当做一回事。虽然可能不算什么,但有人用文字如此贴合心意的讲出来委实让人开心。

慢慢的,复杂的想法被淘汰。只剩下简单的悲喜,哭笑,平静,紧张……思想褪去厚壳,化为情绪。我把他们呢喃出声:

结束了,就要结束了!

玥啊,你在哪儿呢?

第一次见面真开心啊!

柏树枝上落一只飞鸟。

弗莱迪摩克瑞在演唱波西米亚狂想曲。

猫儿在舔塑料碗里的新雨水,狗儿冲微风汪汪叫。

蓝天上这里有一团云,那里也有一团云。

路上有行人打伞,但他后背全湿了。

苏格拉底问究竟正义是什么?

我爱你啊,我的玥

我爱的人,请不要死,请不要离开我!

如果只给我一次许愿的机会,我爱的人啊,请你们不要死……

待发现玥时,我已辨别不出身在何处,是何境地。我成一团幽灵似的雾,还是确有实体的人?是身处现实的梦境,还是梦境中的真实?统统不知。知道的唯有找到了玥。

她依旧离家时的打扮,温暖的白色针织毛衣,黑色齐膝短裙。头枕着胳膊,身体蜷缩,趴在一团温暖流动的光影中。一如在夏日公园草地上微风吹拂中的浅睡。

我悄悄过去,不叫醒她,躺下身,然后心满意足的阖上眼。

归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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