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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奇鸟 将被切除的痣和不对劲的世界
七月初跟朋友吃了顿饭。平淡无奇的一顿饭。若玥未离去,时光如先前那般平静无比的流淌下去的话,立马变成过眼云烟也说不定。然而一切都已变化。吃罢这顿饭,我的人生轮渡便徐徐偏离轨迹,开始驶向完全陌生的与众不同的航路。不,不对!轨迹说不定在之前便已变换。只是最近才被直觉捕捉罢了。
在这场变故中,我被裹挟进一场无言的战争。并损失了人生中最珍贵的宝物。
而我能做的,唯有恍然未觉的踏进改变之中罢了。
至于玥的消息也打听到一些。
今年四月份,大概是银杏树开始抽发嫩叶,樱花初开的时候,玥给他哥哥打去了电话。电话内容不知详情,听说是日常性的礼貌问候、近况交流。
“在训练营学得热火朝天来着,听说各项测验都优异拔尖。怪事,难道这回预感错了不成?”玥的哥哥在电话里打着响指说道。
我当时松下一口气。甚至整个身体的负重仿若卸去一半。知晓玥平安无事后着实心安不少。但问题本质上并未解决,究竟发生什么还是不知道。
朋友中学时有别称——青面,取自《水浒传》里脸上有青色胎记的人物杨志。因对方脸上也有一片痣。位于右眼偏向眉心的上方。与玥鼻梁侧处的小痣不同,他的痣有冬青叶大小。中心黑,边缘浅,生机勃勃。看着像寄生在他身上的活物。由于这颗痣,学生时收获的嘲笑可是不少。
我跟他并无深交。仅作为脾性相投的朋友相处。对方爱好交友。各类朋友数不胜数,细细介绍起来恐怕像收藏家那样如数家珍。我们每隔段时间有一次小聚。有时玥也参加,偶尔对方会带上妻子,不过多数只我们两个。前段时间把家中发现的神秘羽毛交予对方研究,这次他打来电话通知终于有了一点结果。
“一起到市区西边的西餐厅吃顿饭吧。反正也好久没相聚,正好餐桌上说这件事。”对方如是说道。
我欣然答应。
这天上午十点便下起小雨。若有若无的雨,好像故意不想让人察觉似的。从西南方向的上空沿着海岸线朝东北细细的下。天气预报也说今日有规模不小的雨水。中午十二点,我到达对方约定的餐厅。一家颇具格调的西餐厅。建筑设计得方方长长。湖水蓝色的墙壁,墨绿色屋顶,搭配鹅黄色的围帘。颜色恰到好处。硕大的西式圆顶窗保持着令人舒心的间距排列。红木双扇门的位置和青石阶的高度也相宜。倒也并非马上让人心动的程度,但若与平常店面相比确实亮眼不少。可奈何周围一栋建筑也没有,餐厅孑然一身像带点什么傲意似的伫立在拐角马路的对面。
进得店中,还未开口,面带温煦微笑的服务生便把我邀进店中。站在前廊,隔着店内特意营造出的一丛丛黑暗,立马发现坐在窗边桌上亮着一盏小灯的朋友。对方也立刻朝我挥手。我朝服务生致意后走过去。
朋友穿一身深蓝色西装,锃亮的皮鞋,光闪闪的欧米茄手表。手表好像是最新品的海马款式,六位数价格。短寸的头发打理的甚是妥帖,略方正的国字脸上保持善解人意的笑意。
见到我后,对方明显蹙愕片刻。又恢复笑意。
“看着倒不像是两个男人一块来的地方。”我转头打量边打趣。餐厅到处是暧昧气氛。小小的桌,别致的格栏,优雅的亚麻布帘,散发温暖柔光的盏灯。
“是啊,婚前跟妻子倒是经常来。”对方招呼我落座,“此处是近年来远近闻名的约会圣地。环境静谧,菜肴可口,又靠海。寂然无声又起起伏伏的海浪最能摇晃人心了。不过即便如此,也不妨碍咱们来享受美食吧?”
我说那是自然。
对方坐在椅子上静静地打量我,像审视有微瑕的艺术品。我清晰的感受到脸上反射的视线,以及由此引发的猜想。回望他的面容。目光尽量不汇聚在黑痣上。但那物什总吸铁石似的吸引视线。不知是否是错觉,痣好像变大了——仿佛吸足了岁月力量,发育的愈发庞大。
“看样子这阵子饱经沧桑,瞧着似乎比以前清瘦许多。”
“世事无常,每个人都背负着自己十字架在生活。”我借用村上春树小说里的话。
对方吞进我的话,稍稍沉思,随后认真点点头:“不过,还是先谈这件事吧。拜托朋友打听了很久,终于得到点消息。”
青面从西服口袋里掏出信封,放在餐桌上。我打开审视,里面正是在卧室窗台发现的羽毛。完好无损的待在信封里。几个月前,我拜托他研究羽毛上的信息。
“什么都好,请帮忙查出点什么。”我这样说。
如今终于传来回信。
“先抱歉一声,应该耽搁不少时间吧?拜托别人的话,说不定能早点发现什么。”朋友微笑道。
“哪里。”我坚定摇头,“认识的朋友里只有你对鸟有研究,而且家里就养着十几只鸟。麻烦这么久,应该是我说抱歉才对。”
对方露出不必在意的笑意。
“我也只尽了微薄之力而已。而且得出的结果不值一提,因为提供的依据太少。所以尽可能多方寻觅,呼朋唤友,才稍有成效。”对方从黑色公文包里取出一个文件夹,“这是整理的纸质材料。电子版随后发你。”
我接过文件夹,很有重量。
“别看材料厚厚一沓,无聊的学术性论文和神乎其神的迷信传说占绝大部分。照我看,许多都是无稽之谈。首先来说,你送来的羽毛,属于一只雕鸮。”
“雕鸮?”
“美洲雕鸮。食肉动物。其实就是猫头鹰的一种。猫头鹰见过吧?长着一张猫儿脸的鹰,棕灰色羽毛,半米长的体型,尖喙利爪,昼伏夜出。《哈利波特》里用来充当信使且能与巫师交流的便是他。也是咱们常说的夜猫子、报丧鸟、逐魂鸟。”
我点点头。
“国内的猫头鹰一般分布在北方,像黑龙江、吉林那样的深山老林里,或者青海、甘肃宽阔无人的平原。这玩意的主要栖息地是山地森林跟平原荒野。总之越是人迹罕至的地方越好。平常吃些田鼠、野鸡,偶尔捕食野猪、狐狸打牙祭。人多的城市它是不待的,根本找不到食物嘛。”
我再度点头。
“经过DNA检测和专业人士判断,这根羽毛所属的猫头鹰并非国内所有。美洲雕鸮,顾名思义,归属于太平洋彼岸那块大陆。”
“归属美洲的雕鸮,怎么会出现在我家呢?”我不自觉问出声。
对方无奈的摊开手,“答案恐怕得由你寻找。猫头鹰这类动物的亚种众多,换句话说,亲戚四邻一大堆。仅靠这一鳞片羽能查到这些已经不易。美洲雕鸮的毛色不同地区间差别也很大。这根羽毛的雕鸮颜色浅白,想必栖息地靠近极地。北极,南极嘛倒是不清楚。”
我取出信封里的羽毛,尾羽的侧部确如其所说呈淡淡的灰白色。
“真是一只奇鸟啊!”朋友这时说道。
“奇鸟?”
“是啊,明明归属于几千公里外另一块大陆的生物,莫名其妙的进入你的房间,又神不知鬼不觉的隐去踪影,这还不是奇鸟?”
这样说倒也没错。
有关雕鸮的资料十分详细。我略微翻了翻,大致分为三类:一是繁杂无比的学术资料,里面记录着众多专业人士从基因、物种、进化等角度的详细分析;二是偏向神话传说,一部分是国内古已有之的志怪杂言,另一部分则是外国的寓言物语——总之是将其作为各类隐喻的载体擅自用来用去。最后一类非常有趣,大多是些抓拍照片和打印好的论坛对话。主题是将雕鸮定义为类似UFO那样的神秘之物,并追寻捕捉其展现超自然力量的瞬间。
趁我思索的间隙,侍者端来菜单。朋友兴致勃勃地开始点菜。
“前菜选法式洋葱汤,主菜来烤牛排跟白葡萄酒炖龙虾,素菜请做一个烤茄子卷心菜卷,点心……”
我点了一样的菜。
“喝什么饮品呢,二位?”侍者面带微笑。
“能喝点酒吧?”朋友看向我,“如果不介意的话。”
我说当然。
“05年的波尔多葡萄酒,我记得有吧?”朋友微笑望着侍者。
“有的。”
“那么请上一瓶。”
后者施施然退下。
等待菜品制作的时间,我们简单的交流近况。像久不相见的野生动物闻嗅彼此身上的气味。接着他开始讲最近发生的趣事。青面在某个国企集团的高层任职,掌管一家效益还算不错的子公司。平时经常出国访查。因此有趣的事遇上了不少。再加上本身就有把故事描述的绘声绘色的本领。同他对话基本不会觉得无聊。感到抱歉的是,我一直很难集中注意力。脑袋里全然被那只奇鸟占据,一直在思考它跟玥的联系。
我一只手放在膝盖上,边听着朋友讲述的故事,边手指不自觉揉搓着桌布。目光偶尔透过玻璃望向远处。
平静无波的海面上施施然降落着静谧安然的雨。从心情上讲,很想现在乘着小船在海面上。但不可能。西南方向的天际,大团大块黑黢黢的阴云正伴着隐隐雷声稳步靠近。待会儿恐怕将有暴雨而至。
雕鸮是否会作为某种邪恶之物对女友进行蛊惑呢?突然这样想。拥有超现实能力的猫头鹰趁夜色对玥施展了魔法,控制她的思维,致使其行为失常,最终不管不顾地离家而走?我不由马上想起安德烈·祖拉斯基拍摄的《着魔》,里面与恶魔订约后最终被长满章鱼触手的怪物掠夺身体的安娜满嘴是血的四处彷徨——但那是地地道道的电影艺术,落到现实未免太异想天开。
我微叹口气,手指放过完好无损的桌布。
不过,虽没弄清猫头鹰跟玥的关系,但好歹明白了两点。
一是玥掌握了我不清楚的消息,或者说她率先认识到了什么。也正是这一点使其混乱彷徨,最终决定对我缄口不言;二是那当中或许有危险性。具体什么危险不知道。玥或许在验证什么,独自去长岛的训练营也是这个目的,而其中可能有危险。
不过这些归终只是我的猜测。而且掌握的信息数量太少了。需要尽快从羽毛这边突破。
我端起加了一半牛奶的达累斯萨拉姆红茶喝一口,味道醇香浓郁。第一次喝的人大概喝不来。我倒是很喜欢。
直到上菜前,都是朋友在唱独角戏。窗外阴雨绵绵,雷声隐隐;餐厅里高级音响徐徐播放着细腻的钢琴曲。当《梦中的婚礼》进行到四分之三,前台扎马尾的高个子调酒师打罢第六个哈欠,石柱旁戴白手套的男服务生看了十次手表后,终于开始上菜。提前醒好的波尔多红酒被倒入杯中。洋葱汤香气扑人,烤牛排跟炖龙虾规规矩矩的安放在盘中,烤茄子卷心菜卷油亮亮的勾人胃口……
“怎么样,光看着就觉得十分地道吧?”朋友颇为得意道。
我点点头。
“总之来这里,放心的点法餐就对了。餐厅的主厨曾在巴黎法式餐点比赛中获过奖,机缘巧合下跟我相识。对方也是鸟类爱好者,现在还养着一只我送给他的绣眼鸟呢。”
我再次感叹青面的交友广泛。
“为美味的法式大餐干杯!”青面说道。
“感谢这段时间的帮忙。”我说。
两人碰杯。
05年的波尔多酒果然非比寻常。葡萄酒也喝过几次,但色泽这般鲜艳,口味独特多样的酒是第一次。尽管如此,我也尽量不贪杯。对待酒,心里总有股奇怪的抗拒感。每次饮酒就好像跟相处不来的女人打交道。搞得不好便容易狼狈不堪。
“最近过得如何?”青面放下酒杯说。
我苦笑着摇头,示意对方看看我这副“尊荣”。
“看着像是被谁囚禁了几个月似的。从中学到现在还是头一回瞧见你的颧骨——像干涸池底裸露出来的石头。”
“瘦了大概六十斤吧。”
“哦?”
我点点头。
“什么原因?莫不是不吃东西?”对方猜测。
“食欲正常,”我抬了抬手,“吃的跟往常一般多。也尝试多吃一些,可胃袋就那么大,再多吃就装不下了。毕竟不能像牛那样。”
“去过医院?”
我点点头。
“医生怎么说?”
“新陈代谢过快,怀疑是甲亢或者肿瘤。”
“做过检查吗?”
“各种都做了。全身所有角落都看个遍,X光、核磁共振啦、CT、还有肠镜胃镜……怎么说呢?”我手指来回敲击着桌面沉吟,“人生过得如何还看得不怎么清楚,身体的每一寸倒是观察得相当透彻。”
朋友沉默着不说话。
“此外中医西医都去看过,国内有名气的各大医院也都一一拜访。不过能给出切实结果和解决办法的一个也没有。”期间倒是大把的钱花进去了,我不由想到。
“可需要为你介绍医生?身边有不少三甲医院的朋友,看起病来倒方便。”
我轻轻摇头。
“十分感谢。不过已经可以了,这个那个的已经帮了大忙。全身上上下下仔细检查个遍。未得到好结果,但亦无坏消息啊。再说最近体重下降势头已经稳住,已开始有提升的迹象。”
朋友不无担心的望向我。我则略微点头。
“不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有没有想得到的内因,比如发生不寻常的事?”青面用刀叉切起牛排。薄薄的红木色烤肉外焦里嫩,火候控制得恰到好处。
我略沉默后把玥离去的事告诉对方。并不是需要保密的东西。
“嗯,原来如此。”
我点头。
“那么是这个原因?因为分手导致的体重下降?”
“不清楚。”
“只是,果真是如此吗?”青面停顿半刻后问道,“对方真是突然一走了之?”
“是啊,差不多如此。”
青面手指捏着酒杯的底部转动了好一阵儿,眼睛来回扫视我跟红酒杯:“不过——我倒不觉得惊讶。这么说或许失礼,但感觉上丝毫不觉得突兀——认为你们就是那样的人。”
“什么意思?”
对方立马露出善意的笑:“并没有不好的指向。只是觉得你们身上发生这种事并不奇怪。语言上不好表达,总之绝没有嘲讽意味。”青面举起酒杯饮下一半葡萄酒。
我没再问下去。
随后两人默默享受着美食。《梦中的婚礼》一曲终了,李斯特的《钟》开始响起。侍者上前换下餐盘。波尔多葡萄酒还剩下一半,主要是对方的功劳。
“对了,脸上的这颗黑痣。”青面突然不经意似的提起,“过几天想做手术除掉。”
我有些惊讶。
“不觉得有点变化?”
“好像比以往大了些。像滴在白纸上的墨水慢慢荫开。”
对方叹气:“去医院做过检查。倒没查到具体问题,但诊断有癌变的可能,再说有碍观瞻……当然,丑不丑倒不在意。毕竟自出生起便停留在身上,几十年也完好无损的度过来了。况且这些年,黑痣几乎作为我的代名词。朋友们率先想到黑痣,进而才会想到我。商业伙伴也差不多如此。”
“听你的意思是不想去掉它?”
“确实担忧。黑痣与我形如一体,对方因我而存在,我也借助对方来树立自我。差不多是这个意思。这些年一直相处的十分融洽,突然接到对方有可能癌变的消息,多少有些措手不及。
再说妻子不愿意这么做。
‘有个问题不知你想过没有,这些年一直顺风顺水是否可能是它缘故呢?我查过资料,黑痣的癌变率很低,几乎可以不加理会,对方完全是危言耸听。况且突然将痣洗掉,让多年来一直面对它生活的我怎么办呢?总之,还是暂且不要轻举妄动的好。’妻子如此这般说了很多。”
“那么你打算?”
青面犹豫片刻后咬牙道:“切掉!手术定在下月的上午。决定还未通知妻。”
他将剩余的酒一饮而尽,口味多样的波尔多还未来得及变化便急急下肚。
酒杯又被倒满。
我改喝红茶。酒不再喝了。
外面刮起风,树呼呼的摇,幽黑的海水卷起浪,雨点打到玻璃上,唰唰作响。几桌客人海鸥似的引颈注视。
青面脸有些红,连痣也有些黑红。整个人倚在靠背上,盯视着手掌。
“说实话,最近因为痣想了很多。通过这颗痣想我的人生,反过来再通过人生想这颗痣,总好像遗漏了许多不该遗漏的问题。所以不时幻想,若没有这颗痣,我这个人会怎么样呢?这样想多了,就干脆觉得过过脸上没有痣的日子算了。”
我点点头:“也许这样也不错。”
“不过刚才的话是怎么回事呢?为何认为玥突然一走了之也不奇怪?”我说道。
青面用手挠了挠头,露出为难神情:“那只是我的个人观点。并不代表什么。错了也说不定。”
“不不,还是请讲清楚吧。即便错了也无关系。”我说,“作为当事人也想听听不同角度的看法。”
对方欲言又止。我再次鼓励他开口。
“首先,你不觉得自己相当独特?”
我没明白独特的意味,只得回答:“每个人都是与众不同的个体。”
青面点点头:“不同自是不同。世界上没有两片一模一样的雪花,也长不出别无二致的树叶。即便一母同胞的双胞胎也可能过着截然不同的生活。但不同也是有限度的。雪花再如何不一样,也不会以火星儿的形式落下。”
我隔着餐桌注视青面的眼睛,“意思是说我们跟一般人的差别超出了限度?”
朋友轻轻摆手,“我大概还没有资格做设定标准的事情。只是在我眼中,你们身上确实具备特立独行的味道罢了。有时那股差异感甚至比我脸上的黑痣还要惹人注意。”
我默默思索自身。头一次听别人如此形容自己,暂时还有些摸不着头绪。自己特立独行来着?
“能说得再具体些?”
青面脸上露出难办的表情:“不好说。毕竟言语能呈现的东西相当狭窄。具体表现在很多方面。比如羽毛这件事……”
“羽毛?”
“是啊。一般人不会为一根无足轻重的羽毛耗费诸般心力吧。特别是穷追不舍追查这么久也在所不惜。大部分人的情况是稀里糊涂的不了了之。关于此事的记忆也会很快消除。他们在这方面——怎么说呢?麻木得非常有效率。”
“钝感力?”
青面饮一口葡萄酒在口腔里回味,“高级说法是这样。”
“还有其他方面吗?”
朋友支颐着胳膊略微仰起脸,斜望着某一处天花板思索:“其实最明显的是与我们身上截然不同的reality。你跟玥总好像带着与我们方向不同的真实感生活。这方面很难表述清楚。比如表面上我们做着相同的事,但内核动力却完全不同。怎么说呢?如果事情持续发展下去,你与我们分道扬镳是迟早的事。偶尔会产生恍惚,你与我们究竟谁是才是真实活在这世上的人呢?”
“听着我们倒像是打入地球的外星间谍似的。”
“有那种感觉吗?”
我点点头,“而且究竟何处不同的重点还是没体会到。”
“恐怕不是三言两语能解释清的事。不过你们身上的感觉十分地道,这是肯定的。并非什么不切实际,匪夷所思的玩意。”
往后一段时间两人都沉默无言。青面默默地品尝着炖龙虾喝红酒。《钟》演奏完后很长一段时间未播放任何曲目。被压低的白噪音如熙熙攘攘的气泡重新浮出表面。
雨下大了,雨点噼里啪啦砸在窗户上。服务员紧急关上几个通风窗。
我觑了眼手机,十二点半——时间比预想走得慢。
青面将剩余的酒倒入杯中,用餐巾擦嘴。目光轻轻挑着看我,手指权衡的移动餐盘的位置。尽管喝下几乎一整瓶红酒,脸有些红,但神色还算镇定,黑痣还保留着神气。不过印象里还是头一回喝这么多。
“其实……十分羡慕你们来着。”对方身体微微后仰,架起腿,手掌缓缓抚摸着脑后的头发,“具体羡慕什么呢?大概是你们身上的某种气氛吧,那种真实感。你本身就具备,跟玥一起后,又更浓郁了。因黑痣的事,近来胡思乱想了许多。其中就想到你,觉得你们与众不同恐怕是因为有一个一以贯之的坚定意志,这股意志凝聚成一个硬核,让你俩能够像河滩上的顽石那样不被河水冲刷下去。有时想想,如果我还保留那股意志,说不定在黑痣的事上就不会这么纠结。”
“你们身上曾有过?”我问。
“应该。大概在年轻的时候。”
“后来消失了?”
“是啊,消失了。在懵懂无知的时候,我们像随手丢弃石子儿丢弃它。”
“那是因为什么丢弃的呢?”
青面抿住唇不说话。
“可能是在追求什么的时候。”他说道,“在追求的途中我选择了黑痣,另一方便成了泡影。至于那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最近想了很多,隐隐有一个猜想,能说给你听听?”
“如果不介意的话,请说吧。”
他点点头,坐直身体,然后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
“首先,我思索过去自己到底在追求什么。是钱财、女人、权力,还是某种不甘人后的念头呢?后来我发现太杂了,任何一种都不具代表性。所以我将人的需求简单做了归类,归为了基本需求和高级需求。
基本需求自然是物质方面的。像衣食住行,房子、车子、教育医疗……方方面面吧。高级需求可以说是偏向精神层面。比如绘画、音乐、艺术、文字、哲学——人自哪里来,到哪里去?自我意识的意义等等。当然,这只是粗略区分,而且见仁见智。擅自妄言,不要见怪。”
“哪里。”我说。
“基本需求与高级需求并无高下之分,二者不是可比较的东西。只是需要哪个就来哪个罢了。饿了,就吃东西;想修补灵魂,就去看看书。差不多就是如此。”
“两个都不可或缺。”
“是啊,二者在每人体内所占的比例也很不相同。就我自身经验来看——也许视线狭隘也说不定——高级需求也是人生的必要之物。但追求高级之前,必先满足基础。就像建设大楼前就必须打地基。”
我点点头。
“可是很难啊!”朋友约略歪起脑袋,脸上因角度问题掠上一层阴影,“就大多数人而言,短短一生都在追寻基础需求的满足上。连一年前的我也是如此。毕竟如今的竞争相当激烈,活生生的人被逼成斗牛在角斗场里斗来斗去。原本认为,无论是消极认命的角度,还是现实理性来讲,这些都该坦然接受。也就是说,人本就是不完美的,生来就要遭受这些苦难。不仅要对飘在后面的灵魂视而不见,连摆在眼前的生存也捉襟见肘——大家原本如此。”
“现在想法变了?”
青面以感叹意味的节奏摇头,随后收紧表情饮下一口葡萄酒。高级音响突然吐出一口电流杂音,接着响起跳脱的钢琴声——是托彻·胡尔伊奇的《克罗地亚狂想曲》。我招呼侍者帮忙添红茶。
“倒不是改变那般明确,说是察觉不对劲才更贴合。自打因为黑痣而思考人生后,察觉出了不对劲,对原本笃定的东西产生动摇。”
我注视对方的眼睛。青面回以沉静的目光。
“首先,这些需求的标准究竟由谁裁定呢?”
“自身吧。”我略思考后道,“毕竟细分下来,每个人想要的东西不尽相同。”
对方这回以明确意味的摇头:“恐怕不那么简单——你的意思我自然明白,需求的细部肯定不同。但真的是自己的决定吗?”
“这种事又舍我其谁呢?”我好奇。
两人就此思考了一会儿。
随后他不确定似的说:“真是这样吗?做某件事时,有时觉得是自己的决定,有时像是跟自己无关。差不多就是这种感觉。这次痣的事也是,究竟是我自己想将它切掉,还是别的思想诱导我这么做?不过后来我仔细想了想,觉得或许跟资本有关。”
“资本?怎么突然提起它?”
“因为我在考虑谁能从这当中获得好处。”
“资本获得了好处?在裁定需求标准的时候?”
“对,他们获利。所谓的Basic needs刚也说了,不外乎房子、车子、教育、医疗……可世上哪里有作为想要一栋房子而出生的人呢?或者你自小就想要一台什么牌子的车?”
我摇摇头。
“七十年代美国的房地产商在纽约时报的头版上登出一则广告:幸福生活从拥有属于自己的一套房子开始。如此,70年后出生的人的Basic needs里便多出一套房子。房地产泡沫自此迅速膨胀,地产商们赚的盆满钵满,就因为人们在自己的需求里选了房子。”
“你是说他们潜移默化的改变人们的需求,然后趁机获利?”
青面点点头。
“可住房貌似本就是人的必备需求之一。”我提出不同意见,“这世上谁不需要房子呢?”
“事实却是世界上不需要房子的家伙大有人在。相当多的人坦然过着租房度日的生活。大家自由的把精神寄托的锚点甩到自己中意的地方。而这个地方并不一定是房子。怎么说呢?”青面用力的搓揉食指,“房子只是房子罢了——钢筋混凝土浇筑框架,砖砌成的墙,防水屋顶,自来水管……这些的成本距离房价可差一大截!一伙人为攫取这部分利益,将房子渲染成人生必需品,促使其产生fake价值。当然,房子只是一个对象。如果哪一天不好用了,他们会另外再生出一个噱头。”
我被青面的话所冲击,认真思考了一会儿,喝掉冷掉的红茶。
“这些都只是推测。”
“是推测。我也不愿这么想,但脑袋里时不时有这种强烈的直觉,仿佛觉醒似的。”
“像做梦吧?”
“做梦?”青面看向我,“对,每隔一段时间就像做一个与现实悖离但无比深刻的梦,梦醒后一时分不清哪个才是现实。”
“不过,若真是这样,恐怕会有不少问题。”我担忧道。
“当然有问题!”青面有些激动,黑痣一鼓一鼓的,“他们已将手伸进各行各业,形成产业链样的东西。就像黑社会把持着一条街上的所有店铺。每个人都生存在阴云下。
而且,为了赚钱他们会变着花样的设置需求,整个社会的中心逻辑变成了如何高效率的满足基本需求。灵魂被彻底抛在脑后。大脑被老老实实规范在他们所设置的圈儿里。到头来,大家发现自己像只蚂蚁被扔在设计好的迷宫里。”
我反复咀嚼青面的话,但很难马上品尝出其该有的意味。餐厅内依旧熙熙攘攘,侍者们的位置发生变化。新添了两桌客人,都是二十岁左右的恋人。男生都穿着白衬衫,女生都绑着高马尾。吧台内打哈欠的马尾调酒师不见踪影,一位身材胖胖的短发女士替代。残羹冷炙被撤下,甜品换上。我忘了叫什么,总之是由巧克力、奶油跟蛋糕组成。空酒瓶被拿走,红茶换成爽口柠檬水。
雨势终于增强成暴雨。排水管哗啦啦的流,雨水在玻璃上模糊成片。空气中的压强增加。
家里的窗户关了吗?我突然想到,接着一阵轻微恐慌感来袭。应该是关了,我在内心反复确认。奇怪的是,越确认得多越没自信。
与暴雨相伴的还有连成片的雷声,轰隆隆的雷声轻松盖住钢琴曲。
朋友这时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因为恰好打了一个响雷,雷声震得玻璃直颤。屋内女性都发出尖叫。
对方摇了摇头,表情苦闷,眉毛皱在一起。
雷声仿若催化剂刺激了他。光线在他脸上十分有趣,一半阴影,一半光明。表情在那张国字脸上塌陷下去。对方时而迷惘的望向窗外时而清醒的看向屋内。不过无论怎么看,都有些麻木。
他摘下欧米伽手表,松开一点领带,脱下西服放到一边。然后两只胳膊擎着脑袋半趴在桌子上。服务员过来问是否要添菜他也不说话。
没关系吧?我问他。
不知是没听见还是不想说话。
十分钟后对方抬起头,脸色苍白,全是汗。眼睛费力睁开,像是刚刚大梦一场。他拿起桌上的餐巾擦脸,咕嘟咕嘟吞水,平复呼吸。对方的灵魂得以回返。
他舔了舔嘴唇开口:“啊,好像自顾自说了许多没用的话。十分抱歉。”
“哪里,说得都很有道理。”
“果真这样认为?”
我认真的点头。
青面好像松口气。
“咱们好像还是第一次深入的聊什么,尽管做了这么多年朋友。”他感怀似的说。
“是啊,偶尔聊一聊也没什么不好的。”
“确实。”吐出这俩字后对方便闭上嘴巴。
窗外雷声悄悄偃旗息鼓,落在窗户上的雨不再密集。服务生推开窗户,浓浓的雨味儿冲进餐厅。闻闻雨味,人好像都变清凉了些。
青面穿上西装外套,整理领带的位置,确认痣是否还存在似的抚了抚额头。随后坐直身体,确定时间。
与刚才特别敞开心扉的青面不同,现在的青面又回到刚见面时的状态。
“不过,”我抚摸柠檬水的细长杯子,短暂斟酌后拉回正题,“按你所说,你曾拥有的‘内核’,那是在追求baseneeds的过程中损失的吧?”
青面沉默了很长时间,似乎在花时间反应,最终通过某个长廊回返般回过神:“是的。在专注于追求物质生存路上我无意识地失去了它。只不过即便再重来一次,选择恐怕也不会有变化。但问题的关键是,我并非有意识的做出选择。那纯属——”
“欺骗。”
“对。”
往下两人无言。
“抱歉,有点想念尼古丁的味道。你不来一支?”对方突然说道。
我拒绝后青面独自一人向吸烟区走去。有几位大腹便便西装革履的男士在那儿吞云吐雾。或许该一块去的。不是没这么想过。但下意识拒绝后便不好办了。况且确实也没上来想吸烟的心情。
不过,如此的确失去一个机会。十分钟后回返的青面脸上犹豫尽消,嘴唇薄薄抿成一条线。那完全是不想吐露分毫的表情。
“得得,今天就到此为止。”我这般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