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不羞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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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没有什么比休息更能帮助我们前进了。

——伊丽莎白·芭蕾特·布朗宁

Pause(暂停,停顿,休息,间歇),中古高地德语为pûse,与低地德语poos和英语pause同源,借自法语pause,源自拉丁语pausa,后者又来自希腊语παῦσις。一般指某种可再次进行的活动的中断;各种事物的休息、停顿等。

——格林兄弟《德语词典》

当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第一批人从睡袋里爬出来时,还是半夜。地板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耳边不时传来窃窃私语,背包也被收拾妥当。客房里提供简单的早餐:茶或咖啡、果酱三明治和麦片。迅速给水壶加满水,然后出发。登山老手说,如果你想爬得更高,清晨的时光是最合适的。

的确,空气依然寒冷,但每向上攀登一步,太阳就会慢慢从山的背后升起。在到达山顶之前,要一步一步、一小时一小时地攀登,直到最后放下背包,拿出给养,从山顶俯瞰整个世界。

在山顶的休息是最美好的,特别是在此之前历尽艰辛,并最终实现了目标。或者是一头扎进水里,感受那些让我在尘世间生活如此艰难的思绪,在这不同的元素中经过每一次有力的挥臂而被抛诸脑后。抑或有时在火车上产生一种奇异的平静,我除了观看风景像电影画面一样快速掠过,无事可做。

我的丈夫喜欢躺在床上;我们的女儿们喜欢通过电子设备放松;我的一位同事则觉得没有什么比在按摩时被揉捏、暖身和呵护更好的了,这却会让我相当紧张。有些人则通过打理自家园圃、钓鱼、参加足球俱乐部、躺在沙发上或散步来放松——无论是独自一人还是牵着驴子,散步都是我的一位女性朋友最喜欢的消遣方式。

每个人对于什么是良好的休息都有自己的定义,它能让人精神焕发、恢复体力,理想情况下还能激发灵感。上文也讲述了我们每个人喜欢如何休息。如今,你遇到的几乎每个人都在感叹“我真的需要休息一下”,这一点也反映了我们的社会及其价值观。

通常,休息只是指一个长周末:睡上两三天的懒觉,逃离日常琐碎的事、工作和家庭的要求,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但有时,我们也梦想着能有真正的休息:也许是休假两三个月,再次周游世界,就像我们在完成学业后曾经做过的那样;也许是在山间牧场度过整个夏天;或者是在尼泊尔的寺院里住上一段时间,在那里,我们可以体验到不同于快节奏生活的另一种生活方式。

我们对假期的幻想往往反映了我们所缺失的、与日常现实形成鲜明对比的东西。只有假期才能让人感受到它与工作日的差异十分明显:住在城市里的人渴望到乡间休息,而住在郊区的人则觉得城市的喧嚣更能激发灵感;如果工作时有很多交谈,人们对安静的渴望就会增加,而在家工作的人可能会怀念与人交谈和有人陪伴的日子。

显然,我们忘记了如何定期休息,因为喧嚣早已将我们淹没。自2013年以来,与压力有关的疾病(如疲惫、背痛和睡眠障碍)数量增加了30%。德国公立科技人员医疗保险公司(Techniker Krankenkasse)于2020年进行的一项调查结果显示,每四个人中就有一人感到压力越来越大,有孩子的家庭比没有孩子的家庭压力更大,其中在家工作的单亲父母受到的影响最大。

我们生活在一种“动荡的文化”中,这是哲学家拉尔夫·科内斯曼的诊断。他在《世界的躁动》(Die Unruhe der Welt)一书中指出,暂停的目的不再是为了休闲,而是为了恢复我们的工作能力:“休息是我们应得的间歇,但前提是不切断与喧嚣的联系。”用切断、关机、释放等来自技术领域的常见词汇作为比喻,说明把休息作为一种放松是具有技术含量的。无所事事、百无聊赖、懒散怠惰等词语不再像以前那样,被以斯多葛学派为代表的古代哲学家因其本身的意义就断然赞美,而是被认为因具有生产力和创造力所以值得推崇。我们甚至“将闲暇也视为一种积极的躁动”。不论在实际意义上还是象征意义上,我们都不再有真正的休息。

我们为何不“干脆接受世界的现状”,让躁动无处不在,使之成为一种常态,就可以在短时间内忘掉躁动,但同时躁动再也无法被消除,这就是科内斯曼所探讨的引人深思的问题。阅读他所撰写的复杂著作也难以一蹴而就,因为需要闲情雅致与专心致志。

在工业化之前,工作与休闲的关系与今天不同:季节、天气和宗教节日决定了工作节奏;休息不是标准化的时间间隔,而是取决于工作量。直到19世纪,在工业化进程中,机械钟表才成为规范和掌管时间的最重要工具。

但是,在一切都受到管制和监控的情况下,休息可能会成为一种颠覆和反抗的行为。在屏幕前做白日梦、在办公桌上偷偷打盹或在茶水间里肆意聊天,都可以被解读为对工作时间不合理要求的抵制。在这种偷偷“摸鱼”的行为中,与其说是懒惰,不如说是小任性。“与雇主的过分要求保持距离,但并没有发展出对这类从属关系的进一步抵抗。”民俗学家加芙列拉·穆里在《暂停!从日常文化的角度来看时间制度和休息》(Pause! Zeitordnung und Auszeiten aus alltagskultureller Sicht)一书中这样写道。

休息除了可能带来潜在的混乱,它对于几乎所有生物的生存都是必不可少的。人类需要睡眠来休息、调养,这样新陈代谢、免疫系统和许多其他身体机能才能在安静休息时工作。在动物世界中,蝙蝠、土拨鼠和刺猬等物种会冬眠数月之久。

树木落叶进入休眠期,大部分植物都是如此——只要我们人类不破坏自然。让土地无休耕、超市货架上永远有草莓,种种行为营造了植物全年生长的假象。时间研究者卡尔海因茨·盖斯勒在他的《赞美休息》(Lob der Pause)一书中指出:“在征服地球的过程中,人们越来越努力主动和被动地摆脱自然节奏。”

休息不仅仅是身体上的需要,它也是一位很好的老师,教你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重,因为允许自己和他人休息一下,这也是一种尊重。哲学家艾丽丝·拉加伊解释说:“基本上,等待、无所事事或休息是练习死亡的一种方式,而且是一种积极的事情,因为人们能够学习或体验到不必总是积极参与或冲锋陷阵是什么感觉。”人们得以用一种冷漠的姿态——就好像自己并不存在一样——来体验这个世界,这可能是一种不愉快的经历,因此我们试图通过持续的活动和生产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休息是一件矛盾的事情。如果它不期而至,我们会难以忍受;如果它没有出现,我们又会怀念它。但是,有谁真正知道如何正确地休息,或者为什么会有一个完整的休闲业体系,以及数不清的相关指南、播客和应用程序?我的一位同事告诉我,他最近开始在回家的路上练习如何休息:他坐在公园里,强迫自己不要马上去解决手边的问题,也不要急着去购物,而是就坐在那里,什么也不做。这种感觉太棒了,也很有帮助。为什么如此简单的事情会让我们觉得困难呢?

事实上,我们很少关注休息,这可能是它不引人注目的性质造成的。它就像天空中一朵如棉絮般的白云,几乎不被人注意地变幻、飘浮;它就像在两个紧张的工作阶段、歌剧的第三幕和第四幕或学校的第五节课和第六节课之间短暂的间歇,几乎不为人所察觉。议会议员、德国足球甲级联赛(简称“德甲联赛”)球员或电视剧《犯罪现场》演员的夏季假期转瞬即逝。然而,时不时我们也会被迫忍受一些难熬的暂停时刻,比如火车晚点,或者在比赛正精彩时裁判吹响了中场休息的哨声。在这些时候,我们会感受到暂停的分量,它远不止中场休息那么简单,因为在这期间,一切都有可能发生,一切都还可以从头开始。

暂停创造了一个空间,让我们感受到生命的活力和变化。暂停使一些事情得以发生,并且让我们能够注意到这些事。正如滚石乐队吉他手基思·理查兹在一次采访中所说:“我的画布是沉默。如果你过多地填充这种沉默,问题就会开始出现,最终一切都会被愚蠢挡在路上。”

没有休止,就没有音乐。仅此一点就足以说明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