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大唐四帅
这时朱温站了出来说:“四帅用兵,天下莫当,然而他们敌不过草民的愤怒,这便是势。天下大势,浩浩汤汤,顺之则昌,逆之则亡。”
朱温慨然道:“雪帅齐克让出山以来,纵横不败。但我们这一干当世英雄,总要让他折戟沉沙!”
朱温并不是喜欢作慷慨激昂演讲的人。
但他觉得现在到了自己慷慨激昂的时候。
他不易涌动的热血,也只有在这样的时候,才会激烈燃烧起来。
朱温虽只是穿着全无纹饰的月白色细葛夏布衣衫,却与他经由风刀雪剑雕剐,依旧白皙如雪的肌肤,形成了绝好的映衬。身量修长,譬如临风玉树,鼻梁高耸,恰似苍勃奇峰,既有江淮一带少年的秀美,也有着北地男儿的英迈气质。他显得略高的眼角,有三分清冷凶恶,却又逸出一份邪气。
一时之间,全场都将目光倾注向这位侃侃而谈的少年。
“何况,朱某人自负小有谋略,愿尽心竭力助二位盟主,未必不能让这号称算无遗策的雪帅大吃苦头。”
“哈哈哈哈哈哈……”王仙芝闻言大笑起来,拍了拍朱温的肩头:“初生牛犊不怕虎,古人诚不我欺!年轻人有这般拿云胆气,当然是极好的。”
竹花帮少帮主秦彦等人,都是少年成名,年轻气盛。见朱温这江湖上名不见经传的野小子说出这轻蔑大唐四帅的狂妄话来,不由各自咋舌,向朱温投来讥诮的目光。
然而令他们没想到的是,王仙芝竟然对此狂言表示赞许!
一名出身兖州,使判官笔的汉子发话道:“志气自然要有,但狂妄轻敌却是取死之道。这位朱少侠没说出半个良策,便夸口要教训成名数十年的雪帅齐克让,怕是要乱我军心。”
“计策运用,还须随机应变。如今我们尚未与齐克让打照面,情况都不清楚,朱小兄弟又如何提出计策来?有道是,一人计短,众人计长。我们既下了决战之志,对付那雪帅时便该群策群力,到时众位也可建言献策。”柳彦璋打圆场道。
朱温向柳彦璋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
“盐帅早算到王盟主所部在中原正面对抗强敌,多有损伤,北上路上已经在有意征集医士,其中不乏有名良医,更收集了大批药材,能令盟主所部轻伤员快速恢复战力。”
“宋威离我军更近,我军当计算里程,在宋威所部抵达前,挖深沟筑高垒,结寨自守。而我们两军互为掎角,齐克让从东而来时,也就难以收到夹击之效。”
秦彦等人吃了一惊,没想到这朱温真的有几分韬略。
但那腰悬判官笔的汉子,乃是状师出身,还做过小吏,铁齿铜牙,不是秦彦这种纯粹的草莽之徒可比。当下问道:“我军人数表面上虽多,但以流民为主,能战者有限,利于流动作战,不利阵地对决。深沟高垒以待敌,又要极大消耗我军体力,万一朝廷重兵集结,八面合围,我等就算不被顷刻歼灭,也要被困死在这宋州之地。”
这明明是甩锅给朱温。
朱温却大笑起来:“这位头领何其怯胆小,简直如同车中新妇一般!”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朱温打断他的话:“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因此我才有深沟高垒之议。至于朝廷继续增兵合围,断不可能。”
“你们都被雪帅齐克让吓破了胆。但平心而论,此战朝廷军的总帅,究竟是老贼宋威,还是泰宁军齐克让?这位头领此前也说了,泰宁军近来财政吃紧,恐怕出不了多少兵马。”
“齐克让是临时参战,必然名义上要受宋威指挥。宋威此人,勇而无谋,刚而无断,并非大帅之才。”朱温使出贬敌抬己之法:“在座各位,谁敢说宋威的才能,在王盟主之上的么?”
虽然王仙芝已经被宋威击败了三次,但当面说王仙芝才能不如宋威,他们怎么敢?
这时,黄巢中正雄浑的嗓音也骤然响起,是对着王仙芝的。
“朱温说得大致不错。至少,宋威算不上什么一流谋将,更多还是以勇力著称。”
“那么论勇,宋威怎么可能比得上你这个天下第一高手?你之前数次败给宋威,是因为你心中还有疑虑,这四十年的安逸奢华,让你迷惑。但现在,你已然找回了那个顶天立地,为了家国天下上泰山玉皇顶,斩杀魔君的自我。这样的王仙芝,宋威绝非对手!”
黄巢言之凿凿,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带着令人无法置疑的魔力。
“至于朱温营将为何认为朝廷不会再增兵合围,我已经猜到他想说什么了,但我希望他自己说完。”
黄巢亲自出面为朱温站台,令秦彦等人也受到震慑。
王仙芝也神色温和说道:“朱小兄弟有什么想说的,大可说完。”
朱温受到黄巢支持激励,不由心头一热:“因为朝廷如今奉行节度之制,分管天下兵马,好处是兵有常帅,战斗力强。但也导致地方自主权太大,形成骄兵悍将,一旦各镇兵马协同作战,往往互相推诿扯皮,保存实力,空耗粮饷。反而影响战斗力。”
宋威虽称名将,但却有忌前的毛病,爱抢友军战功,更喜欢夸大战果。
此前沂州之战后,宋威便报功说已经斩杀王仙芝,随后王仙芝又活蹦乱跳地出现,因此朝中不少人就上书请求撤换宋威,奈何宋威资历够老朝堂上支援他的人很多,才一直屹立不倒。
然而朝廷不可能不知道宋威的斤两,指挥得多少兵马,加上国库府藏有限,定是不会再多添兵马,试图泰山压卵的。
而且无论怎么看,宋威便能数败王仙芝,再加上雪帅齐克让,无论如何是足用了。
于是义军一方,终于做出了与官军在宋州之地誓死一战的决断。
商议完毕,朱温随黄巢回到自己军营地当中。
“师尊在上,请受学生一拜!”
朱温露出一本正经的模样:“学生这二十余年来,恍若一梦,幸得老师点醒,指明前途,如同再造。”
师徒之间,不止师择其徒,徒亦择其师。
以黄巢的身份,哪怕一开始便对朱温的才识胆量青眼有加,甚至转赠了自王仙芝手中得到的大夏龙雀宝刀,但却不可能主动表达收徒之意。
此外,他更需要时间,进一步了解这个雄心勃勃的少年人。
所以他选择让朱温自己用眼睛去看,用心去感受。
直到今日群雄大会,黄巢怒掴王仙芝,朱温才意识到,黄巢的器量决断,更在雄霸武林四十年的振衣盟主王仙芝之上。
“你都跟着我这么久了,我原以为你提这个请求的时候,会随意一点。”黄巢悠然道。
“当初我收段丫头当弟子的时候,她揪掉了为师好几根胡子。”
朱温听得此言,暗暗咋舌。
他已经自王仙芝口中得知,黄巢已经有了一男一女两位弟子。
未曾想到,自己那位不知道是师姐还是师妹的同门,竟敢揪掉黄巢的胡子!
黄巢见朱温神色怔愣,反而大笑起来:“不过她当年才十一岁,小女孩淘气,倒也没什么妨碍。到你这个年纪,假若还那样顽劣,为师要狠狠打你板子了!”
话是这样说,眼中却全是不加遮掩的溺爱之色。
黄巢是个放达率性的人物,虽有城府,却又相当坦荡。
“那小子就闲庭信步地跟在老师后边,与老师一同,将所谓威震天下的‘大唐四帅’,一个个打翻在地好了。”
“哈哈哈哈哈!”黄巢畅快地重重拍着朱温的肩头:“如此气概,才是本座的徒弟该有的样子!”
“接下来的大战,就看你小子的进一步表现了。”
朱温满面自信洋溢:“自然不教老师失望!”
一座城池高耸在荒原之上,在残阳的照射下,却散发着苍冷的气息,宛如荒古留存下来的巨兽。
城池很是残破,且通体没有一块砖石,居然是纯以干土夯筑而成,却经历岁月时光冲刷而屹立不倒。
这座没有包砖的城池自然不是宋州城,而是东周战国时代遗留下来的古宋国都城“偃王城”。
此时,黄巢部义军正向着偃王城鱼贯而入,砍伐林木修筑工事,补全废墙的缺口。由于有城墙遗迹可以依托,能极大地减少扎营的工作量,又获得惊人的军营防御力。
得知宋威部已经抵达正前方之后,黄巢令部队加速前行,向宋威军的背后迂回,做出要和王仙芝前后夹击宋威的假象。宋威大惊,命步兵组成战斗阵型,向宋州城墙方向靠近,准备背城应战,没想到黄巢虚晃一枪,随即军队向东疾驰,在宋威的轻骑没来得及追袭之前,就抢占了偃王城这一处战略要地。如此一来,即将由东面而来的齐克让,行军路线侧翼也将被黄巢军所威胁。
消息传到宋威营中时,银盔银甲,须发斑白的老将,诸道行营招讨草贼使宋威并不恼怒,反而抚须而笑。
“人说落第书生黄巢奸诈,果然比王仙芝多个心眼,竟摆了本帅一道。”
他身旁是一位约莫五十余岁,方面大口,双目如炬,腰缚长刀的中年男子,身披红色铠甲,头戴赤红巾帻,宛如一团烈火。
此人是宋威之弟宋玦,绰号“天刀”,武艺还在宋威之上,号称有万夫不当之勇。宋威破南诏,败草军,多得此弟之力。
“黄巢虽奸,有何可惧?在绝对力量面前,任何小智都只能如同日月照霜雪,被无情地消灭。”宋玦决然道:“愚弟不才,愿斩下黄巢首级来献。”
“不忙。”宋威摇手道:“雪帅马上就要赶到,我们不能独占战功,还是得卖他一个面子。来人啊,传本帅军令,就地扎营,埋锅造饭,待齐帅抵达之后,一同破敌!”
传令兵得令,出营而去。
而偃王城中,朱温对黄巢道:“老师,宋老贼见我两军组成犄角之势,果然不敢轻易进攻。”
黄巢长笑道:“宋威当年攻南诏有功,反被左神武将军颜庆复陷害,夺其军,从此变得谨慎起来,却是未免谨慎得过了头。”
“我军实力不及王兄所部,昔日斩杀天平军薛崇,不过用计诛之。哪怕吾我抢占了偃王城,但趁我军立足未稳,又伐柴取土补全废城之时,以精锐骑兵长驱直入,步兵跟进,未必不可取得大胜。如今我军扎营已毕,宋威也只能等齐克让来,再图决战了,一切皆如本座所料。”
朱温则道:“宋威虽称名将,谋略确实远不及老师。如今要担心的,只有那雪帅齐克让了。”
黄巢抚须点头道:“绝海近来用飞鸽传信给为师,告知齐克让所部虽有数万,但真正作战之兵,不过五千人,余下的都是辅兵夫役。
“然而即使只有五千精兵,又怎能小视?”
如今两军已经分营列阵,黄巢在自家军帐说话,完全是出于理性的考量。大唐四帅,成名多年,威震天下,决计不是徒抱虚名!
议事已罢,已是晚间,朱温回到自己作为营将的单间帐房当中,倒头就睡。
越是面对紧张的局面,他睡得越是香甜。
初夏五月,宋州东北的孟渚泽中,水汽蒸腾氤氲,芦荡密布。
一位紫袍飞飏,手撑一把素色竹纸伞的男子,此人正是大唐雪帅齐克让。他正默默注视着士卒们结芦为筏,将人马辎重从浩大的湖面上运送而过。这群战士受过极其严格的训练,作业起来行云流水,造成的芦筏既轻便,又宽大能载重。
“大帅,先头部队已经渡过孟渚泽,布设强弩为阵,敌军骑兵无计可施了。”
一位体魄修长,剑眉星目,容颜俊朗,浑身都释放着军人特有的杀伐之气的青年将官拱手长揖,向齐克让肃拜道,说话字字如铁,好似凿子打在钉板上一般。
此人乃是齐克让麾下悍将,“南斗六星”当中的燕凌空。
“凌空,你做得很好。”齐克让声线平静如水,听不出半点波澜。
“我军声东击西,抢渡孟渚泽,皆不出大帅所料。黄巢虽然奸诈,也只能骗过宋威之流,最终为被大帅所骗。”燕凌空给主帅戴高帽道。
齐克让知道黄巢抢占偃王城,预备拦截自兖州东来的雪帅军之后,便南下徐州,顺带向徐州的感化军节度使敲诈了一大笔粮草器械,士卒吃得鼓腹唱歌,才慢悠悠地拔营西进,做出要从陆路抵达宋州的架势。
然而齐克让只是虚晃一枪,便突然自孟渚泽抢渡。
初夏时节,孟渚泽水面宽广,芦筏又轻便,黄巢虽然及时得到消息,但根本无从判断齐克让会在哪个位置靠岸,更没有水军用于拦截齐克让的兵马,于是齐克让得以从容抢滩登陆,在湖对岸建立阵地。
“无非是兵法中的常法罢了。”齐克让淡淡道:“我的布置黄巢岂能看不明白,但他并没有充足的兵力封锁整个孟渚泽南岸,因此我的奇谋就成了阳谋,他无法可破。”
正在此时,突然有一只信鸽飘摇而落,急速过湖而来。
齐克让一招手,取下信鸽脚上绑着的黄纸字条。
“前方滩头阵地被草贼劲骑冲击,将士伤亡惨重,请雪帅速速增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