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介散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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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忆旧事南枝历寒暑,入魔劫天心蒙垢尘。

苏南枝与父亲苏翰,都是上古合道于人道的大能。

苏翰也曾经是道教弟子,却也与儒教和释教牵系颇深,故而如今看来,他在五洲九天之地,可谓是故交遍地。

但在当年,三教方才退隐,天道更迭大劫降下之时,苏翰又哪来今日之风光?宗门破灭,妻离子散,圣人苏翰,也曾是一条丧家犬。

苏南枝当初不过豆蔻少女,便与父母亲人离散,虽她也有天意庇佑,最终得了仙家缘法,但她到底不过一无依无靠的女子,在那一众修士群雄逐鹿的上古,又哪能得半日安稳。

直到后来,苏翰收拢三教残余气运,并凭借其修行根柢,合道“修道”,成就一方大能,才终于寻回了女儿南枝。

只是此时的苏南枝,虽然是长生仙人,但她已是遍历世间苦难艰辛,仿佛长久浸染于毒瘴之内,便是寻常野修、邪修,道心也未必同她那般灰暗和死寂。

苏南枝初与苏翰相认时,对这位凭空出现的大能父亲处处提防,虽然表面上看来父慈女孝,但苏翰却知,那时的苏南枝,犹如一只被路人迫害得奄奄一息的野猫,根本不可能信任于任何人。

苏翰最是能识人大道,他见女儿受人心鬼蜮荼毒深重,已是难以用寻常手段助其恢复本性,便顺水推舟,营建百花洞天,为苏南枝铸就万千化身,并历时千百年,令女儿遍见众生心相,并最终以此合道。

直到合道以后,苏南枝能经营自身心相,又勘破心中魔障,方才恢复作常人心智。

苏翰为了女儿合道,可谓无所不用其极,几乎耗尽了积蓄,故而他自身突破道圣一事,才从上古一直拖到了如今。

但其实,无论苏南枝曾经的资质如何,当下的境界如何,往后的大道如何,苏翰都不关心,他只是想要为在人间受尽委屈的女儿做些什么,尽管,这些都已是毫无意义的……但哪怕只能让女儿在这世间多睡一晚安稳觉,苏翰都觉得值当。

——————

苏南枝自梅花树下起身,轻轻掸落一身香雪,缓缓挪步时,李诀身前悬着的所有百花姑娘,都自行退散开,静静待于两旁。只见她走至李诀身前不远处,素洁长袖挥舞,两方矮桌便出现在二人之间。

她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方才对李诀说了些什么,也似乎与那个同父亲大人撒娇的小女儿,亦或是那个去九泽洲争风吃醋的小姑娘毫无关系。

此刻的苏南枝,平静得好似一处幽井,李诀从对方那双远比井水要清澈的眸子里,却唯能看到自己的倒影。

苏南枝邀请李诀入座,自己则亲自为李诀奉上茶水,更有几位“苏南枝”上来,在旁行素手研磨、翠鬟视草、红袖添香之事。

李诀当下对这位,一上来就要与自己论及“道侣”之事的大能前辈,自然有万分警惕。毕竟对方道力深浅尚且不论,只单单能够轻易操持自己心神的这一点,就够他李诀喝上一壶了。

毕竟倘若对方再安排些,类如“醉酒”后撞上对方出浴的“美事”,李诀也难保自己次次都能幸免于难。他李诀此生已然有志,只愿与萱儿在山中长相厮守,绝无半分贪妄其他女子之心思。

这位大能如此不按常理行事,他李诀不得不多些防备之心,若是真在此地犯下追悔莫及之错,今后自己还有什么脸面再上萱儿的床榻?

苏南枝也在矮桌前坐定,她取出一张素琴,开始调弄弦音。她忽而抬头轻笑,看向李诀道:“是在想她么?”

李诀面露微笑,只是喝茶,并不接话。

苏南枝此刻面色柔和,语气温婉地道:“公子走遍了我这百花洞天,却只在十一处留了诗句。倘若我没猜错,这十一种花儿,便都是你心中的十二月花令之选。如今已经到了最后的梅花洞天,不妨就为梅花写完这一首,也算是与此间缘分有始有终。”

只是写诗而已,李诀自不会拒绝,况且他身边的几位“苏南枝”已经将笔墨伺候妥当,他此时只需提笔吟诗即可。

李诀也不知自己从何处而来的灵感,在面前的宣纸上写下:

琼林当日已成荒,何以深宫更效妆。

四下弓刀休论战,古来妃子可安疆。

花残分外江春色,雪霁萧疏漠北香。

零落芳魂青冢后,东君未扫百年霜。

苏南枝有意封闭神识,不去查探。直到李诀写完,轻唤一声“前辈”后,苏南枝方才睁眼来看。

只是一眼,这位合道万灵心相的女子大能,就只觉心中莫名恐惧了起来。

只因此时李诀本人和他的诗上,都有着浓郁无比的天道玄机,让苏南枝只感到自身渺小无比,半点不敢再去窥探天心如何。

苏南枝先是苦笑,又忽而泪眼朦胧地看向李诀,她有些试探性地问道:“那你可知,我真名便唤作苏南枝。”

相思试折南枝寄,东阁官梅尚有无?

南枝,向南之枝。

南枝,梅也。

南枝,故国也。

很久之前,有一位仙家女子,因宗门破灭而流落凡尘。她曾被选入帝王宫内,又被送去极北之地和亲。

为她取下“南枝”之名的父亲,又如何知道,做向南之枝,便成了她的命中注定。

这般上古凡间之事,李诀是绝对不知的。

但李诀又如何写下“四下弓刀休论战,古来妃子可安疆”这般诗句?

李诀又如何知道她苏南枝,就曾是被送往极北之地和亲的帝王妃?

又怎知当年她苦陷异国深宫,若非得了仙人赏识资质,自然唯能在那宫闱之内孤独老死?

能知这一切的,唯有天道罢了。

然而李诀就是天道之灵,他即便距离天再远,却依旧一举一动都暗合于天。也唯有如此,他才写的出“花残分外江春色,雪霁萧疏漠北香”这般,几乎道出当年景象,令苏南枝也几欲下泪之诗句。

但苏南枝只是片刻就收束了心神,当下的李诀即便再让她心有触动,却也只能是她的大道食粮。

她想要成就伪圣,乃至真正的道圣,已经不能够依靠万灵心相,唯有借助李诀这般天道之灵,方才有一线希望。

苏南枝对于李诀的最佳利用之法,就是将李诀之元神炼化,直接熔铸于自身大道之内,今后她就是李诀,李诀就是她苏南枝。这样做的后果便是,她苏南枝成为与“毁灭大道”天然联系之生灵,她随时可以接纳那份大道,而后被天道反噬——要么她苏南枝从此归顺于天道,成为傀儡,要么她便必须彻底摧毁五洲九天,让天道破碎,万灵寂灭。

但显然,只要她苏南枝敢去这样做,她和她的父亲苏翰,瞬间就会丧命于齐钊剑下,根本没有半分讨价还价的余地。

故而她也唯能退而求其次,以李诀作为一处与天道交通之渡口,用李诀之真灵,推衍出天心究竟如何,再进而在她苏南枝的大道内,演化出一份虚假的“天心”。

然而此时李诀心关紧闭,又有至宝镇压灵台,苏南枝要如此行事颇为不易,要使对方道心有瞬间起伏乃至失守,方才能让她有可乘之机。

苏南枝面色依旧凄苦,含泪与李诀诉说完自己的悲惨身世。但见李诀虽然心中有所感触,却不至于如何心绪不宁,苏南枝又轻拭泪痕,有些怯懦地向李诀开口道:“千百年来,我看尽人间百态,却只动心过这么一次。我知道你与道侣齐萱恩爱无比,自然不肯轻易与我答应什么,故而此前我已经去过逍遥宗一次……”

李诀闻言,也顾不得其他,连忙开口问道:“萱儿她可还好?”

苏南枝愁容依旧,道:“萱儿妹妹本来是极不好的,她受了重伤,昏迷了不知多久。但我去过以后,已经为萱儿妹妹治好了伤势。妹妹与我也算是一见投缘,她也知我倾心于你,已是愿意与我一同……”

苏南枝说至此处,发觉李诀在听闻齐萱伤势恢复后,道心终于有些许松懈。她瞬间压制住李诀所有心神,让他再无半分反抗之念。

此时,她再无先前柔弱之神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兴奋,一种饿极了的豺狼,遇见猎物的兴奋。

苏南枝随手一挥,那些原本如牵线木偶般的百花姑娘,忽而都入了各自的洞天世界内,而那些李诀曾经无法探查到边界的小世界,此刻都只如窗格大小,依次排布于李诀身前。

却又有同样多数量的“李诀”凭空出现,每个“李诀”都有了他所对应的去处,并找到了一位姑娘——也就是某个“苏南枝”。

这些“苏南枝”,或许真的是某时某刻的她,也或许是她偷了旁人心性来,也或许就是她凭空想象捏造而来的。

而这些“李诀”,则又是于某时某刻与某位“苏南枝”相处时的他,这些“李诀”被苏南枝以大神通刻印并显化成形,且正在沿着某条被李诀曾经抹去或遮掩的,却根本无法逃出苏南枝察觉的心路一直走下去。

最终,在苏南枝的演化之下,上百个李诀当中有一大半都因“与己不合”而被抹去,但半空中仍旧留下了十多位“李诀”,此刻已经与某位“苏南枝”琴瑟和鸣,宛如寻常夫妇一般。

苏南枝诡异地笑道:“这些都是我,然而那些却未必真的是你。你我不妨再勘验一番真假,如何呢?”

李诀正想开口拒绝,他虽是愿意以最大的敬意来面对世间万灵的,然而眼前这位大能却三番五次且毫无底线地捉弄自己,实在让他李诀再也敬重不了。先前故意用道法影响自己心神,先让自己“醉酒”,又逼着自己看见对方身子,以试图勾动出自己心中邪念;

现在又无端拿自己做些不可能之推衍,甚至造出这般毫无廉耻的景象。既是在挑战自己的尊严,更是在消磨自己的道心。

但李诀还未出声,苏南枝却继续道:“我能看你心相,听你心声,知你心意,察你心念。你心中一切,我都能知晓。你如若心口不一,又何必自取其辱?

李诀,你当真心中没有半个我吗?

我早已经穷尽了世间所有有灵众生之心性,但凡你能想到、见到之人,都可在我一人身上。”

却见苏南枝遥遥在李诀眉心一点,李诀先前所有的记忆、情绪乃至心志都似被剥离开来,丝毫无法影响当下之李诀。

当下之李诀,便只剩下纯粹的真灵,未受到任何束缚、雕琢的真灵。他的任何言行举止和动心起念,都将只合乎于本真之“李诀”。他将无法压制欲念,也无法斩断或遮蔽思绪。

任由苏南枝有所示,他便有所感、有所念,宛如一台精妙无比的机巧造物。

苏南枝招来某个自己,那位“苏南枝”便在李诀面前,自然无比地展示起自身的喜怒哀乐、言行举止,仿佛旁若无人一般,从而引动李诀之念想和欲望。

由于缺少自身意志的支配,李诀之念头往往如洪水倾泻,一发不可收拾。与苏南枝所料想一般无二的是,任由李诀有再多念头,却绝无一丝邪念和恶念掺杂于其中。

每到李诀念头枯竭之时,苏南枝便又剐去他的此段记忆,换另外一位“自己”出现于李诀身前……

如此循环往复了不知多少次,苏南枝得以用这种最为直接的方式,验证了李诀之“天心”的近乎所有可能,也就在自己的大道中,仿造出了一块“天心”,与万灵心相遥遥呼应。

此时的她,只差一步便是彻彻底底的道圣了。

然而如今李诀的记忆,可以大概分为两部分。

第一份是他自己感知天地而来的;第二份,则是苏南枝在这漫长时间里,用李诀的一层层心念欲望构建而来的。

两份记忆同时回归李诀元神。

犹如两个经历截然不同的魂魄,同时处于一人之道躯内。

李诀呆呆地望着眼前之苏南枝,自己已经分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对她动了无数次情念,还是自始至终都视对方如生死仇敌。

如今的李诀,犹如痴傻一般。便是天道要给他任何机缘,他都是接不住的。故而苏南枝此举,算是为人族永绝后患了。

李诀或许在大能出手下,会有那么一丝希望恢复些许清明、独立的神智。但他在修行一事之上,几乎就休想再进半步,永远不可能踏入长生境,也永远休想触摸到他和“毁灭大道”的那一丝联系。

毕竟,道心已经彻底毁了。

苏南枝就是要给齐钊看看,与其放任李诀在天人之间慢慢摸索而做出选择,倒不如彻底将他毁了干净利落。

也正因如此,齐钊的最后一剑才并未砍出。

将这样有些痴傻的李诀搂在怀里,苏南枝也同样泣不成声。她先前为了成就道圣,已经收回了自己的所有心相,而这些心相当中,也有不少是与李诀生了情念的,此刻却也都融入了苏南枝本体之中。

故而只要苏南枝未曾主动将这份情思、以及与之相关联的记忆剜去,她的神魂也将永久烙印着李诀之印记。

半个李诀将苏南枝当作珍视之人,另外半个李诀则将苏南枝当作生死仇敌。

半个苏南枝将李诀当作道侣,半个苏南枝则将李诀所怀有的那份天心当作大道食粮。

两人在百花洞天内,时而如同恩爱夫妻,时而又彼此生死相向,这一切,都只凭苏南枝当时之心意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