栈桥上的探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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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栈桥及一切(3)

在西部森林,她穿梭于那些虽然倒下了却依旧焕发着蓬勃生机的山毛榉之间,随处可见一道道加拿大河狸筑起的曲折回环的截流坝,那些脏兮兮的小肉包是大自然里最能干的建筑师之一,而且繁衍能力惊人,不到半个世纪,数量就翻了数千倍。因为对森林造成的巨大破坏,一些居民建议把它们列入食谱来实现生态平衡,而达尔文主义者们认为最好的办法是引进狐狸和狼,她对后者持赞成意见。

在一家玻利维亚人开的山谷旅馆里,她尝试了一种被称为“印第安面包”的真菌,觉得味道比松蘑好。她希望能遇到几个原住民,不过那需要极大的运气,赛尔克南人已经成为历史,而雅加人正走在成为历史的路上,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马丁·古辛德拯救了历史。这位著名的奥地利人类学家形容雅加人像不安的候鸟,只有在不断的迁徙中才能获得内心的平静。那时的她就像雅加人一样。

从十二月初到次年二月末,她在乌斯怀亚度过了一个完整而安逸的夏天。日光浴对她的身体有好处。对她的精神也是。她躺在小旅馆二楼开满达尔文蒲包花的阳台上,看着太阳在午夜落入海面,过几个小时又迎来新的黎明。曙光亮起来以后,前往南极的捕虾船开始陆续出港,汽笛声惊散了岸边休憩的海鸥。有那么一瞬间,她突然很想到南极去看看,但那个念头很快就被一只灰背信天翁打断了。她在岛上的那些日子,那只被水手们称为先知的鸟一直陪伴着她。

到了三月中旬,她觉得是时候上路了,开始徒步返回北方。

旅途虽然遥远但并不孤独。豚鼠、秃鹫、白草雁、黑颈天鹅、达尔文三趾鸵,都是她的旅伴,而且严格遵守旅行规则,不向她提任何社会问题。飘荡在高原上空的苏格兰风笛声也不会。没有什么能打破巴塔哥尼亚的寂静,正如没有什么能打破巴塔哥尼亚的喧哗。她就像一个亚拉伯罕宗教徒一样走在朝圣的路上,巴塔哥尼亚就是她的耶路撒冷,它只会向身临其境的人坦承自己的秘密,那个禁锢在白色琥珀里的包罗万象的现代生物时代,正潜心等待时机,再现古老神迹,重新降临在这个世界上。笼罩在那个巨大的冷酷的阴影里,她能感受到生命激烈活动的力量,那是一个业已灭绝的物种在另一个时空里对腐朽的命运展开的抗争。抗争永不休止。禁锢亦是如此。

进入高原之后,她发现自己一直在向火而行。飘荡在高原上空的白色火焰也在她身上燃烧不熄。她坚信火的起源是神话和魔力——巴塔哥尼亚的某处潜伏着逃离了圣山神殿的赫菲斯托斯。

在菲茨罗伊山区的一条间歇河的峡湾里,她捡到了一块色泽鲜明棱角凌厉的黑曜石,她把它当成护身符,握在手里时能感觉到千百年前一个特维尔切人用它割断一头与他有着相同体形的美洲鸵的翅膀时喷溅而出的热血的温度。在寻找传说中的特拉帕兰达的途中,她遭遇了进入高原以来最大的劲敌——冬日的狂风。

在那片天堂与地狱的交媾之地上,她第一次失去了希望。幸运的是,高原上的神祇没有忘记她。在太阳下山之前,一个马普切女人把她从荒漠里救了出来,用一件羊驼毛外套保住了她最后的体温。后来她认为是神灵指引她来到了自己祖先的部落。

五百多年前,马普切人以巨大的勇气在马乌莱河抵挡住了南下的印加军队,后来又以更大的勇气击溃了远道而来的西班牙人,在那场被后世称为阿劳卡尼亚战争的抗争中留下了战斗民族的名声。五百多年后,他们在这片风之地上定居下来,像所有土著印第安人一样虔诚地匍匐在地,回归了生命的神秘与平静,直到整个民族有史以来最艰难的抉择摆在他们的面前。离开是一种选择,留下是另一种选择;融入时代是一种选择,保持传统是另一种选择;作为什么人出生是一种选择,作为什么人长大是另一种选择,而一切选择毫无疑问都建立在同一前提之上,即力保民族个性不致消失。关于这一点,他们从来没有妥协过,无论是对西班牙人还是对高原上漫长的冬天。

为了能更好地生活,更好地与都市人开展贸易,部落中的很多年轻人进入白人的学校,学习他们的语言,信仰他们的宗教,融入他们的生活。一些人重新回到了高原,但更多人选择留在都市。于是他们的重心开始倾斜,从一个民族的边缘倾向另一个民族的中心,至少现在看起来没有任何人任何力量能阻止那一切。语言的神话必然消失。古老的文明必然失去古老的传承。他们的命运就像那些被他们出卖的代代相传的织品和银器一样,最终都将沦为现代人展览夸耀的历史藏品。于是他们建立在世界尽头的多重孤独又多了一重——无法改变必然到来的命运。

只有极少数马普切人还保持着古老传统和秘密心境,那也是她能在他们当中待下去的主要原因。她用最短的时间学会了用玉米酿奇恰酒,又用最长的时间学会了制作大型木雕祭奠逝者。这两种马普切人必备的技艺都得到了部族的认可,于是他们把她当成自己人,她也把自己当成了他们,像马普切女人一样用裹着木条的头巾绑头发,像马普切男人一样用弓箭狩猎,自认为永固不易的身份在接收到命运回响的瞬间完成了永久的转换:她从一个高乔人变成了一个马普切人,从河之女变成了风之女。

高原上的印第安人相信巫师能召唤神灵,而她无论是从长相还是从气质上都符合他们对巫师的认知。每次出行她都披着毛毯,戴着斗篷,像一个幽灵一样穿过他们的梦。那身着装是她的通行证,可以让她在巴塔哥尼亚来去自如,所有高原上的印第安部落都知道一个风的使者从北方大地涉水而来。他们像平时对太阳和月亮祈祷那样对她祈祷,希望自己的族人能永远远离饥饿、疫病、灾难,以及那梦魇般的机器魔鬼的轰隆声。

她一直坚持写观察日志,把对马普切人的见闻形诸文字,整理之后投到布市的一本人文杂志上。编辑们对高原风情和土著生活饶有兴致,读者们的反映也很不错,所以发表很顺利。

大概过了半年的时间,一位年逾古稀的人类学家找到了她,向她说明了来意。多年以来,人类学家一直在做一项关于布市底层社会和移民现状的调查研究,如今他年事已高,体力的衰退加上多种疾病的折磨让他不得不中断工作。他曾收过几个学生,一开始他们都信誓旦旦要做南美大陆上的列维—斯特劳斯,但很快都退缩了,他们之所以愿意做他的学生是希望凭借那样一个身份作为他们的进身之阶,而不是为了到那种鱼龙混杂的地方去和那些肮脏的贫民打成一片。在他几近绝望之际,一个朋友给了他一本杂志,向他推荐了她的文章。他认真读了,对于民族志中的文学性产生了浓厚兴趣,对她别出心裁的调查方式赞赏不已,于是他认定她就是自己要找的人,老人类学家希望她能完成自己未竟的事业,并且承诺把一切调查成果都归她所有,只要她答应接下那项工作。

老教授的话令她心动不已。很久以前,当她捧着家族史翻来翻去时,她就幻想过她的祖上出过一位卡西克——英武高大的印第安酋长——骑在马上,漂亮的脸上划着两道十字疤痕,手中挥舞着世代相传的金色权杖,领导着他的族人在拉普拉塔河畔对殖民者发起了一场关乎种族存亡的伟大抗争。她相信每个家族都有过那样的人物,每个民族都有过那样的人物,那样的人物存在于过去的土地中,存在于从风之地吹来的散发着古老气息的风中,存在于高原上经年不化的冰川雪谷之中。就在那时,她的心里萌生出一个奇怪的想法,想要在时间的过去上完成自己的一生,尽管她并不清楚那究竟意味着什么,不清楚那条依稀可见的路会指示她一个怎样的前程,是否会与现实的一切背道而驰。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的天性如此,高乔人耽于孤独的天性从未从她身上消失。

一切都在于感受,那时她的感受是对的——从一块被彩色绸布包裹着的骸骨上寻找生命痕迹——那种工作即契合着她的理想也遵循着她的现实。于是她告别了马普切人,走下高原,进入都市。